第35節
這些年,張近微回去的次數不多,但每次,都必去爸爸家,當然不會空手。方萍對她能留在上海,是懷疑中加點鄙夷,絕不流露,但張近微那種豌豆公主一樣敏感性子,什么都能察覺地出來。 她假裝不知道,畢竟,爸爸對她有恩,不管恩大恩小,張近微都不想做白眼狼,她一直在安全距離里努力維持著我還有親人的局面。 “近微啊,”方萍有點著急地喊她,“你知不知道,你爸爸被車撞了人躺醫院的事兒?” 張近微心里一驚,她連忙詢問爸爸的情況。 “傷勢倒不重,只是得休養一個月不能下床,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我工作那么忙,嫻嫻又高三,真是禍不單行,愁都愁死了?!狈狡荚陔娫捓镩L吁短嘆,那種生活的瑣碎感,帶著無形的壓抑,傳到張近微的耳朵里。 能怎么辦呢? 張近微咬咬唇:“方阿姨,我這邊工作忙,實在走不開,要不然給爸爸找個護工?” 這下,方萍的話匣子簡直是爆炸:“護工?你年輕姑娘家,不養老不養小的,不知道護工有多貴,哪是小老百姓能請起的?” 張近微沉默聽著,等方萍發完牢sao,她說:“一個月是嗎?我出這個錢照顧爸爸?!?/br> 方萍一面說怎么可以要她這個錢,一面又似乎轉頭去罵嫻嫻,說她只知道玩手機,模擬考試自己什么水平心里一點數沒有嗎?嫻嫻變得叛逆,和方萍頂起嘴來。 那頭,一片狼藉。 張近微覺得耳朵痛,她匆匆掛斷電話。消化片刻,跟爸爸打了個電話,沒人接,也許是手不方便?她思考了一下,直接把錢微信轉賬給爸爸。 剛開始,沒人點,等到晚上再看,上面已經顯示收款。 而鄭之華已經許久沒聯絡過她了,既然這樣,張近微也沒主動。這些年,她只在微信上給母親拜個年,發個紅包,母親有時候會有心情回她一句“微微也新年快樂哦”,有時候,則一個字也沒有,只是收取紅包。 她和她,本來是近的再不能近的血緣關系,但卻又是遠的再不能遠的陌路人。 張近微偶爾會感受到一股特別強烈的傷懷,如果,這個世界上,父母都不愛你,還有誰會認真愛你呢?她小時候,經常聽人說,世上沒有不愛孩子的mama,也看到過別人是如何疼愛孩子,但在她身上,偏有例外,未成年前,她還會質問命運的不公,寫隱秘的日記自己和自己傾訴。 現在不了,命運這東西從來都是無比吊詭的。張近微明白什么都只能靠自己時,其實更多的是坦然,就好比,她發現爸爸接受了這比錢,她覺得輕松下來: 看,錢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但是,她依然是只不系之舟,漂浮在風波里。 晚上的時候,人似乎會更感性些?張近微這么自嘲了下,她跑到陽臺,苦苦醞釀著和單知非的見面,把一切可能先預演一遍。 李讓告訴她,單知非貌似喜歡一個人帶著電腦去對面咖啡店坐一會兒,但不準,有人看到過,不代表他這種級別的會閑到每天過去在那曬太陽。 很好,這就夠了,張近微連續三天蹲點兒,沒見到。江晨光這時已經把房子抵押,公司開始有人離職。 這天,她在廣場猶豫著是否直接跑浮石找單知非,手機被不停地劃拉著,她需要十足的勇氣。放在平時,她早就可以豁出去。但此刻不行,她刷到朋友圈更新,老班朋友圈說:加油!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這句,不知是對誰的,但竟然是句很及時的鼓勵? 因為畢業后,張近微沒加任何好友,所以她看不到同窗們的回應,她迅速留下自己的評論:是的! 發出去后,張近微突然想起老班的那輛可以發出拖拉機一樣聲音的摩托,她忍不住笑了,她發現,每次想起老班時心里真的會泛起無盡的溫暖,以及莫名的酸澀。 就是這個時候,她瞥見單知非從大樓里出來的身影,人海中,她一眼捕捉到他。 張近微脊背跟著一僵,不過,她不允許自己發愣,人跑過去,高跟鞋發出清脆的叩響,她叫他: “單總!” 這個稱呼一出口,張近微就感覺到了別扭,她畫著得體妝容,笑的時候,紅唇似花瓣,她硬著頭皮沖他展顏: “單總,打擾您一下,”張近微從包里拿出自己的名片,遞過去,“我是……” “你有預約嗎?”單知非沒停腳步,一直往外走。 沒有。 張近微極力忍著瞬間就起來的情緒,她笑著一路跟上去:“沒有,我知道這樣很冒昧,但如果您有時間的話……” “說重點?!眴沃瞧乘谎?,他很高,那種隱隱的壓迫感很自然地就降到身上,“我上次在浮石見到過你,你來為晨光的事,已經有人跟我匯報過了?!?/br> 說完,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到她的高跟鞋上,張近微第一反應居然是條件反射般想縮腳,她都忘了,自己早不穿張口的鞋子。 “是,我今天來還是為晨光的事,我想借用您一點點時間,和您談談?!睆埥⒍浒l燙,她不太敢直視他的目光,他瞳孔顏色很深,看人的時候,總帶著點意味深長又冷淡的味道。 單知非公事公辦地告訴她:“如果還是晨光,免談,浮石從來不給高達接盤,你做fa,應該知道浮石雖然和高達都重點在生物醫藥方面下注,但浮石更看重數字醫療這塊,晨光的項目一不符合當前我們投資的重點,二沒什么新穎獨到之處,我記得,浮石已經給過你們反饋了?!?/br> 他從容不迫的,有理有據地打發了她。 張近微捏名片的手,懸在半途,她整張臉都紅起來。 準備好的那些東西,竟然一個字都找不到,大腦成一片白區,她很久沒這么窘迫到無話可說的地步了。 她狠狠掐了下自己手背。 然后,攔住單知非的去路,用一種他熟悉又陌生的柔軟語氣說:“我知道,您是眼光最毒的投資人,但您這么自信就沒有看走眼的時候?” 單知非不得不停下腳步,她手臂微張,又迅速撤回,雖然很敢說,但臉上殘留著中學時代那份可愛的靦腆,她總是愛臉紅,有種微微的局促,聽人講題不懂時愛咬筆桿,數學題總是瞎寫……以及演草紙用的特別費。 過往種種,永遠像舊電影畫面,總能一幀一幀清晰地在他眼前播放。 “確實,張近微小姐,我的經歷里有看走眼的時候,走的離譜,我慶幸自己及時糾正,不讓自己總是活在幻覺里,”他念出她的名字,眼神幽冷,“我不自戀,麻煩你也不要自戀地認為我錯過了一個閃閃發光的top項目?!?/br> “滿大街爛項目,我勸你不要太忘我地沉浸其中,并給自己洗腦?!眴沃抢淇嵴f完,才發現張近微有一秒變紅眼眶的本領,她生氣了,像在一中的那個時候,說生氣就生氣了。 經常搞得他一頭霧水。 他懷疑自己那時候被她pua,他總是在道歉,說對不起,她其實沒太多的動作表情和語言,有時候,僅僅靠一個憂傷警惕的眼神,就能讓他覺得自己不可饒恕,好像很對不起她。 現在依舊是,她到底是憑什么就能隨便攔著他,不讓走,而他卻選擇聽她廢話。 單知非搖搖頭,對自己有種說不出的怨念。 “晨光不是爛項目,”張近微一字一頓告訴他,她憋著莫名其妙的憤怒,“老板江晨光學生時代跟你一樣,是頂級學霸,不過他是搞醫學方面的,他比你有理想,比你能吃研究的苦,比你能坐的住,所以才沒當什么投資銀行家,沒你看起來衣冠楚楚?!?/br> 他明白了,張近微不是來找投資的,是來吵架的,來冷嘲熱諷他的。 單知非明顯沒那么好被激怒,他居然笑了,笑的諷刺: “這樣啊,那他搞什么商業化呢?躲實驗室研究一輩子好了?!?/br> 張近微頓時蹙眉:“你……” “我什么?張近微你到底是靠什么底氣,跟我這么說話?我想知道,你平時給創業公司找投資,都是這么跟人說話的?” 單知非望著她格外漂亮的臉龐,不知是因為氣,還是理虧,她長睫顫的厲害,不需要貼什么假睫毛,她的眼睛都這樣美麗,睫毛又密又長,毛茸茸的感覺。 “不是?!睆埥⑺坪跸确塑?,她在做什么?她今天不是來把事情搞砸的。 但在她沒想好怎么放低身段時,單知非卻突然開口,他慢慢問:“你是只跟我這樣?” 他的聲音溫和極了。 張近微身子輕輕發抖,她緊攥著包,總覺得這句話他以前說過,但記不清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回憶出了偏差。 她忍不住直直凝望他,用眼神表達:你說過的,永遠不會真正生我的氣。 帶著點兒孩子氣的眼神。 單知非覺得掌心濕的沉重,隨后,很快用一種平靜的聲音說:“浮石對晨光沒興趣,不會投資,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br> 第35章 玫瑰(8) 張近微 空氣有毒似的, 張近微深深吸進一大口,她臉皮緊繃,頓了頓, 說:“請單總給我兩分鐘?!?/br> “我國癌癥五年生存率僅僅是百分之三十, 而發達國家, 可以達到百分之七十左右, ”她昂起頭,迅速整理自己的思路, “癌癥篩查不需要多新穎獨到, 而是要看試劑盒在臨床的效果。晨光已經開始在幾個省銷售試劑盒,如果推廣得當, 會走進更多的三甲醫院, 這是我們的最終目標。這個項目的價值在于,癌癥早發現早治療的這種理念已經得到越來越多的人重視, 從宏觀角度說,這個費用和中晚期動輒幾萬十幾萬相比,有利于節省國家醫療資源, 對百姓個人而言, 更是利大于弊?!?/br> 單知非不置可否。 “晨光的銷售額很少?!?/br> 張近微聽他這么說, 心下一松,她盡量露出個自然笑容: “所以, 晨光才需要浮石這樣的大佬來幫忙渡過艱難的創業期啊,我知道,生物醫藥方面創業風險極大,必須要有過硬的技術,否則,走不長久的?!?/br> 冷靜下來后, 嘴皮子利索許多,張近微仿佛自動過濾掉他方才的拒絕,以及那些令人傷心的措辭。她穩穩維持著笑意,“單總,能不能給我個機會,我們借一步說話?如果聽我說完,您還覺得不合適,我一定滾蛋?!?/br> 她喊他“單總”,一臉職業笑容,但不可否認的是很好看,而且,看起來一點假大空的意思都沒有。 記憶中,張近微似乎從來沒這么笑過。 單知非抬起手腕看表,他說:“給你十五分鐘?!?/br> 張近微忍不住笑的更開,她抿了下頭發,四下看看,柔聲征詢:“單總看到咖啡店可以嗎?” “你平時喝咖啡?”單知非反問她。 張近微沒有這種都市女□□好,和咖啡比起來,她更愛茶,因此如實回答:“我喜歡茉莉毛尖?!?/br> 兩人最終去了附近的茶飲店。 “我問你幾個問題?!眴沃亲潞?,單刀直入。 “癌癥篩選這塊,有不少公司在做類似產品,晨光的優勢在哪兒?” 張近微繃得很緊,她準備充分,對這種常規問題毫不意外,但卻無比認真: “江總出生在醫學世家,他父母都是倫敦大學學院研究團隊中的一員。這項檢測技術,是得到學術界認可的,技術背景方面毋庸置疑,只不過,現在處于臨床試驗階段?!?/br> 她不等單知非繼續問,打開包,拿出一份計劃書,上面有著晨光的盈利模式和初期的經營數據。 在國內,醫藥科研成果轉化率較低,是不爭事實,單知非簡單翻了翻計劃書,直言說: “病理一直才是癌癥檢驗的金標準,這些腫瘤標志物一類的檢測,并不精準,至少在我們了解的層面,這個對普通人群來說吸引力并不是很大,醫生們的建議也趨于保守謹慎?!?/br> “病理已經是最后一關了,晨光的意義在于早期預警,搶在影像檢查之前發現異常,及時阻斷,他是已知的能將患癌風險降到最低的篩查技術?,F在人們生活壓力大,節奏快,癌癥早診早治已經被寫進政府報告,醫保的支持力度肯定要加大,科普慢慢到位后,如果能納入常規體檢,我相信市場需求量不小?!?/br> 張近微思路清晰,充滿熱情,她是真的對產品未來前景充滿信心,而且,敬佩江晨光這種人。 最低的……他心里重復一遍。 “除了這個試劑盒,晨光還有其他產品嗎?”單知非沒有點評她方才的一番話,而是換了問題,“浮石要看產品線管的潛力?!?/br> “因為資金鏈成本這些問題,晨光目前還沒有能力同時做其他產品,如果融資順利,江總和團隊才會做新的計劃,看能不能形成產品體系?!睆埥嵲拰嵳f,她從來不喜歡模棱兩可,或者夸大其詞。 “那就是產品管線單一,”他合上計劃書,“醫療消費觀念在變,市場時機還好,晨光有一定前景,但不夠明朗,需要dd進一步調研晨光具體的技術和生產工藝,不能僅僅停留在文獻成果上?!?/br> “還有,浮石要比高達更講究性價比,沒有高達那么放得開,收得攏,vc和pe目前雖然差別不大,但風格還是不一樣的?!?/br> 張近微神情專注,她像聽數學題那樣:“明白?!眴沃潜阌靡环N“你真的明白了?”的眼神,看向她,張近微一下記起他高中時給二七講試卷的那次,場景無比清晰,她認真說: “我真的懂你在說什么?!?/br> 單知非點點頭:“有進步,不需要我解釋三四遍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