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窗戶那燈沒亮。 張近微對mama的行蹤不清習以為常,有時候,她會半夜踩著高跟鞋回來,把門拍的震天響。張近微從被窩驚醒,一臉惶恐,等確定是她,又對鄰居很抱歉,把一身酒氣的鄭之華扶進衛生間。 外公外婆幾個子女,數鄭之華最不爭氣,鬧過幾回后,兩個老人對外宣稱沒這個女兒。當然,跟這個外孫女也沒多大關系了。畢竟當時鄭之華是未婚先孕,這讓要臉的鄭家人很長一段時間抬不起頭。 張近微對母親有著復雜感情,又厭惡,又同情,還夾雜著令人羞愧的想要靠近而不得。 打開門后,張近微摸到開關,“啪”一聲后,燈光是種油膩膩的昏黃。 自己的拖鞋沒了,她直接走進來把塑料袋先放客廳桌子上,按習慣,進衛生間洗手。香皂不知丟哪里去了,她是在臺子下面找到的。 水流聲中,張近微耳朵動了下,她還在辨聽時,身后有個龐大的陰影落了下來。 酒氣熏天的男人從身后抱住了她,喊“寶貝回來了”。 力氣很大,一張臭烘烘的嘴巴隨之拱上來,亂啄她的臉。 張近微本能地尖叫,深深的恐懼劃破了喉嚨,她大腦一片空白。 男人的手很粗魯,掐到少女未發育完全的地方,張近微眼眶頓時酸燙。她哭了,大喊大叫地奮力反抗男人的侵略。 “mama!mama!”張近微撕心裂肺地呼救,瞳孔劇烈收縮。 手肘往后猛掣時,似乎撞到男人的下巴,張近微聽到他不滿的一聲低哼,沒有時間判斷,幾乎也是本能,她忽然蹲下去,像狗一樣爬出衛生間。 從茶幾跑過時,她不忘扯了把塑料袋,奪門而出。 有無數野蠻荒涼的風從耳朵那呼嘯過去,張近微不敢回頭,她努力睜大著眼睛,從樓梯跳下,奔馳出樓道,不分方向地邁著兩條修長有力的腿一直跑。 城市的剪影很深,路燈下,少女像一只慌張的貓。 她是狠狠撞上單知非的。 當時,單知非和爸媽一起從飯店出來,門口泊著車,還有各色應酬道別的人們。他很淡漠,手插在褲兜里站在旁邊看別人跟爸爸寒暄,那個所謂老同學已醉,人一醉就容易丑態頻出,尤其是中年男人。 搖搖晃晃,口齒不清。 爸爸沒醉,客氣地把手從對方手里抽出,不知說了些什么。 mama則跟另一個穿著得體的阿姨,進行著本質區別不大的對話,笑的臉酸。 在他覺得百無聊賴,轉頭的剎那,張近微變成一只沒看見玻璃的鳥,一頭幾乎撞死在大廈上。 單知非沒防備,人往后連連趔趄了好幾下,胸口驟然一陣疼。 洗發水從塑料袋中被甩出,摔裂了,屬于海飛絲的味道一點一點彌漫開來。 “哎呀,你這孩子……”李夢沒看到完整一幕,循聲過來,認出張近微身上一中的校服。 張近微什么都沒聽到,她大口喘氣,風灌滿喉嚨,刀割一樣。她睜著一雙驚恐無助的眼,愣怔怔地看著對方嘴巴一張一合不知在說些什么,緊跟著,她彎下了腰兩手撐在膝蓋上--人跑到耳鳴。 校服拉鏈被扯壞了,露出破舊的秋衣。 關鍵是,她那雙不知走過多少路的球鞋,底張開,像冬天凍裂的手。 “媽,一中二七的學生,我給她班講過試卷?!眴沃前牙顗衾_,李夢還在關心兒子有沒有被撞傷。 “你們先回去吧,我打車走?!彼改刚f,爸爸看他一眼,發現兒子的目光一直停在那女孩子身上。 “你自己行嗎?”爸爸簡單問。 單知非點點頭,爸爸再看他的目光便有了些深意,拉住還要探究的李夢,“我們先走,你注意安全?!?/br> “爸,麻煩你給我些現金,我手機快沒電了?!眴沃亲詈髥柛赣H要了錢。 父母離開了。 單知非走到張近微面前,剛碰她,張近微條件發射地要跑,被他抓住了手腕。 “東西掉了?!辈恢裁磿r候,他把丟出的洗發水裝進了口袋,奇怪的是,洗發水瓶子上糊了層蠟燭。 不過,可惜的是洗發水淌的差不多了。 張近微仿佛這個時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她臉色蒼白,臉上的淚水已被風干。她無知無覺地接過袋子,緊緊攥著,好像全世界什么都不屬于她,就眼前這點東西,也許能占全世界的百分之零點一,她必須抓住。 “你餓不餓?”單知非溫和地問。 張近微餓,而且渴,她甚至有些瑟瑟發抖,跑了一身的汗,此刻在吹冷風。馬尾都松了,平時整整齊齊的頭發凌亂地飛舞著,張近微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狼狽,長睫毛一眨,就噙住了一大顆guntang的淚水。 路燈的光不強,但單知非還是看到了她眼里的淚水,很晶瑩,他看著她的眼淚,覺得自己一下就變成了攢團的茶,被驟然燙開。 “我帶你吃點東西?”他又強調一遍,語氣變成更濃烈的詢問意味。 張近微沒說話,她一低頭,眼淚無聲砸了下去。 看到自己窩囊的秋衣,她回過神,手背快速地從鼻尖擦過,顫抖著把校服拽了拽。 單知非忽然攥緊手機,停頓片刻,用一種很嚴肅的聲音問:“你介意我問問,到底發生什么了嗎?如果需要,我幫你報警?” 女生機械地搖了搖頭,密密的睫毛上全是淚,她摸了下口袋,看著地上陰影說: “你能借我硬幣嗎?我該回學校了,會還你的?!?/br> 她聲音蒼白,虛弱,人像脫水了一樣。單知非本以為她會嚎啕大哭,但沒有,她就這么低著頭,聲音極力維持著正常水平。 “可以,我先帶你吃點東西,你好像很冷?!彼恢备3种c距離,四下看看,指著一家連鎖水餃店,“去那兒行嗎?” 張近微慢慢抬起臉,兩人對視,單知非很快移開目光,“走吧?!?/br> 他在前面,投下長長的影子,張近微沒拒絕,她跟著地上的影子走,兩人都沒說話,進了水餃店。 單知非問她口味,她人有些呆,魂不守舍的,他只好擅作主張要了份香菇蝦仁餡兒,又點了份熱粥。 “你吃,我到便利店買點東西?!彼Y賬后走了出來,然后轉身,看到女生抱著塑料袋拿起了筷子。 單知非看她開始吃了,才轉過身。 他買了煙,一個人站在街頭薄薄地吸了幾口,風吹的他碎發也有些亂,揉了幾把,單知非又去換些硬幣。 算著她吃差不多,他重新進來。 桌子上的東西光了,張近微甚至問老板要了份餃子湯,老板笑說“很少見你這么大孩子愛喝餃子湯的”,她靦腆笑笑,放下碗。 然后,看到了單知非。 張近微突兀打了個滿足的飽嗝,她臉紅了。 從餃子店出來,她拘謹地跟他道謝,并且再次提到錢:“等我拿到生活費,我一定先把飯錢還你?!?/br> 說完,為自己頭腦發熱的一次奢侈用餐感到陣陣悔意,但舌尖還盤旋著蝦仁的香氣,讓人貪戀。 “你好點了嗎?”單知非好像根本沒聽見她說了什么。 同樣的,張近微也像沒聽到他問什么,手忽然又朝口袋摸了一下,她立刻僵住,不相信似的把口袋里里外外翻了個遍。終于,她再也撐不住,恐懼的潮水洶涌而至,人軟軟地蹲在了地上,完全絕望: “對不起,我把你借我的播放器還有耳機都弄丟了……” 第8章 鈴蘭(8) 你那里能看到月亮嗎…… 一個人的崩潰,有時候,是一觸即發,有時候,是循序漸進。 張近微覺得自己足夠忍耐,不為別的,因為懂得努力學習這條路是正確的,唯一的正確,可是一個人啊,十幾歲的人,哪怕是走正確的道路,走太久了,會孤獨,也會累。她覺得自己真的走太久,可是一回頭,才走到高二。 有什么資格崩潰呢?張近微千回百轉地把眼淚憋回去了。 單知非也蹲下來了,看著她就那樣拼命眨眼睛,眨很多下,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校服袖子,把人拉起,兩人在停止營業的銀行門口階梯上坐下。 “你這樣不行,張近微?!彼吐曊f,“你明明很想哭,一忍再忍,我知道我們不熟,你可能覺得尷尬,但其實正因為這樣,我覺得你完全可以沒有任何心理負擔?!?/br> 青春期的心思簡直敏感到比天上的云還要軟,張近微側過臉,目光停在男生線條流暢的下巴那,她不知怎么的,忽然惱了,一點都不領情,話一出口,就哽咽了: “你,你根本不懂,你理科那么好,生物你也能拿滿分吧?可是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癌細胞?!?/br> 癌細胞?單知非也轉過臉來,一雙眼,不知是因為錯愕還是因為別的,亮的攝人。他沒問,但眼神里寫滿了巨大的震撼。 張近微懂他這個眼神,她咬咬嘴唇,一句一串眼淚,但沒有哭腔: “你知道嗎?窮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癌細胞,它不斷復制,永遠不停,除了宿主死亡。你沒窮過,你不知道一個人被窮纏著就像得了癌癥,我弄丟了你的東西,我哭有什么用?我從小就知道哭沒有用,我哭給誰看?誰會理我?憑什么你覺得我可以沒負擔地在大街上鬼哭狼嚎?你是救世主嗎?哦,當然,你要是覺得我會用哭來示弱想讓你說出什么不用賠償的話,你就太小瞧我了!” 她不是這樣的,張近微從來都克制又謹慎,也沒有說話傷人的習慣。摸著良心說,單知非今晚的行為對她來說,足夠善意,他是當下此刻唯一給予關心的人,但她到底在痛苦躁動什么? 張近微不懂自己怎么回事,她跟單知非發了火,盡管語氣不兇,可長長一大段話說完,她輕喘著,緊緊抿上了嘴。 單知非靜靜聽完,看著她小孩子一樣倔強的臉上,眼淚清亮,但她的確一點哭聲都沒有。 “你好受點了嗎?”他語氣依舊溫和,伸直腿,從褲兜里拿出一包面巾紙,那是吃飯時mama塞給他的。 張近微猜他會生氣,起身走掉,或者,罵她一句“神經病”。 都沒有。 她立刻低下了頭,沒接紙巾。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久沒得到過別人身上的溫暖,張近微不適應,反倒渾身長刺,她默默攬住膝頭,把臉埋了進去。 她在想,如果單知非離開,丟下她,她就去肯德基之類坐一夜。 黑色光澤一閃,是頭上松散的小卡子,搖搖欲墜,最老土的那種。單知非下意識伸出手,差點碰到她耳朵時,又收回。 “我住過寢室,靠近窗戶,從那能看到室友掛在陽臺晾曬的衣服。有一回,我看到月亮,從明理樓那的樓角升起,特別亮,特別大,乍然冒頭,我當時真的驚了一下?!?/br> 單知非啟口,說些不相干的事情。 “住校那幾天,是春天,夜里還能聽到風吹動樹葉的聲音,月光照在葉子上,像水銀一樣,不知道你那棟宿舍樓能不能看到月亮?!?/br> 今晚正好也有月亮,只是,被城市現代生活的斑斕所侵占,褫奪了本屬于它的清輝。 張近微的臉在膝頭捂的濕熱,但她在聽,每個字都清晰,單知非的嗓音非常輕柔,像那種最干凈的少年。 她兩頰guntang地抬起頭,聲音蠕蠕的:“我睡上鋪,靠近門?!?/br> 說完,難為情地道歉,“對不起,我剛才跟你說話語氣不好,我知道,你沒有惡意?!?/br> “沒關系?!彼齻€字回應了所有。 “我想考個好些的大學,其實,我沒想過多有錢的生活,我知道,我也沒本事掙大錢。只是想,將來有份正常的工作,能獨立,保證最基本的自尊?!睆埥⑸陨源蜷_話匣子,她算解釋了下,也不知道單知非在意不在意,想到這,剛平靜下來的心又有些煩躁了。 單知非不信雞湯,也不給人灌雞湯。相反,有時寥寥數語反倒十分毒舌。但他此刻卻十分肯定地告訴張近微: “會的,天道酬勤,你一定會過上你想過的生活?!?/br> 張近微嘴角動了動,她害羞地點點頭,“嗯”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