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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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卻在此時響起來,楊妮兒以為是楊寶蓮,她正想要去換衣服,盛夏天氣做飯,讓她的衣服里外都濕透了。 楊妮兒接起電話,語氣頗為輕松,她笑盈盈的,聲音里都盛滿了笑意。 “喂?” 那頭明顯愣了愣,短暫的沉默之后,陳拓的聲音響起來。 “我在樓下?!?/br> 楊妮兒茫然四顧,一瞬間有些犯傻,她清了清喉嚨,傻乎乎地回了句,“陳總,我不是寶蓮姐,我是楊妮兒?!?/br> 那頭明顯生氣了,豎著喉嚨,冷冰冰的聲音,“我再說一次,下來,就給你五分鐘的時間?!?/br> 電話被掛斷,楊妮兒甚至有些哭笑不得,她看了看掛鐘,六點三十五分,她又低頭去看自己的衣服,前胸濕了一大片,后背也是一樣,薄薄的九分褲貼在身上,是她上班的裝束,已經穿了一天,隱隱有些汗味兒。 楊妮兒想了想,最后還是進了臥室換衣服,她隨意拿了件白色的寬松大t恤,一條牛仔短褲,頭發盤了盤,露出光潔的脖子。 出門的時候,分鐘已經走到四十五,楊妮兒嘆口氣,有些無可奈何,如果陳拓已經走掉,明天會不會給她穿小鞋? 七點不到的樣子,天色還沒有全黑,小區里已經放暑假的孩子,成群結隊地跑來跑去,有些被mama或是奶奶拎著耳朵喊回家去吃晚飯,有些還在瘋跑,楊妮兒從他們中間經過,故意磨磨蹭蹭,下意識地希望陳拓已經走掉,那樣她就可以繼續把頭埋進沙堆里,當她的鴕鳥。 楊妮兒還在胡思亂想,遠遠聽見有汽車喇叭的聲音,就像某個讓她害怕又渴望的男人聲音一樣,刻意又不刻意,壓著喉嚨,似乎被蒙在什么東西里。 她往車的方向走,車窗開著,冒著絲絲縷縷的煙味兒,一只手肘擱在車窗上,陳拓坐在車里,人微微后仰,全部重量壓在靠背上,眼神冰冷,緊緊盯著她。 楊妮兒走到車窗邊,保持著適中的距離,不遠也不近,她微微彎下腰,同陳拓對視了眼,又很快挪開視線。 太陽開始以很快的速度落下去,幾棟建筑物中間的地平線上映出濃烈的橘黃色和金色的調色盤,幾只飛鳥在那樣的背景里匆匆掠過,伸著翅膀,昂著頭顱。 有什么聲音在耳邊碾過,耳膜嗡嗡鼓動,楊妮兒的太陽xue突突跳了兩下,她有些累了,工作了一天,疲憊的身體,還有心靈。 她又回轉頭,下垂的視線注意到陳拓指尖的煙頭已經燃盡,他被燙了一下,卻完全沒有顫抖,他將煙頭從車窗的另一邊彈走,然后又回頭看她。 “我不喜歡女人太作?!?/br> 楊妮兒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甚至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算是什么,她重新挺直身體,無意識地踢著腳下的小石子,身邊時不時的有人經過,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只有她被困在原地,不知該何去何從。 陳拓從車上下來,他穿了一件很普通的黑色襯衫,領口的扣子被解開,領子耷拉著,袖口挽得老高。 他散漫地站著,又想去掏煙,可能是想起來煙盒被扔在車里,后來懶得重新進去拿,索性作罷。 可是他開始不耐煩,鎖著眉頭,下巴上微微有些泛青的胡渣,他用視線鎖住她,語氣不善。 “說話?!?/br> 那一瞬間,委屈排山倒海,像巨浪一般將楊妮兒淹沒,她癟著嘴,紅著眼眶同陳拓對視,倔強和不甘一如十六歲那年。 “你要我說什么?” “你同王浩男是什么關系?” “你覺得是什么關系就是什么關系吧?!?/br> “楊妮兒,好自為之,別以為我是那種會被女人拿捏住的男人?!标愅貛缀跻呀浺а狼旋X。 “我從來沒有那樣以為過,”楊妮兒往后退了一步,“如果你想這樣認為,那也隨便你?!?/br> 陳拓跟隨著楊妮兒的腳步,往前逼了她一步,看得出來,他調整了下情緒,不再咄咄逼人,盡量緩和了語氣,甚至還轉換了話題。 “我出差這么久,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 楊妮兒搖搖頭,另一邊的地平線上,太陽幾乎只剩下最后一點,她眼睛的焦距落在陳拓身后,頭發里又隱隱沁出薄汗,“陳總,我做過別人的情婦,那個人還是你的親兄弟,我明白那種感覺,患得患失,惴惴不安,我想了一下,不是,我想了很久,我覺得…我覺得…” 陳拓幾乎立時黑了臉,楊妮兒初次見他時候那種渾身散發著陰郁的可怕感覺又回到他們中間,他捏住她的下巴,額頭的青筋跳了跳,看得出他在極力忍耐。 “你覺得什么?你不想當我的情婦?我們兩個的關系,要你說了算?所以你在我面前讓別的男人摸你的頭發,給我下馬威?” 楊妮兒閉上眼,眼淚從眼角順著一側臉頰滑落,她輕輕啜泣了聲,重新睜開眼,陳拓離她很近,額頭幾乎相貼,她平復了情緒,溫順下來。 “陳總,你要是想睡我的話,正好寶蓮姐今天不回來,你跟我上去,我陪你一晚上,明天太陽出來,你我就還是從前的關系,你是老板,我是員工,行嗎?” 陳拓揪住楊妮兒的衣領,將她一把慣在墻上,他不再說話,只轉身回到車上,車子很快發動,五十米之后轉彎離去,汽車尾氣還沒消失在視野里,天就黑了。 第33章 歲月里的留沙(八) 這一晚, 楊妮兒睡得香甜,夢里一片空白,貧瘠到什么都沒有, 六點半的樣子, 楊妮兒醒過來, 沒有拉窗簾的玻璃窗外已經天光大亮,有幾只雀兒嘰嘰喳喳地落在窗臺上, 探頭探腦地偏著腦袋朝里張望, 憨態可掬。 楊妮兒隨意收拾了下自己,照例是簡單的短袖加中裙,頭發散在肩膀上, 一側夾了只咖啡色發夾。 她坐了第二輛班車過去廠區, 鄭紅萍已經到了,據她說是她老公特地開車送過來的,楊妮兒笑笑, 心思不在她身上, 為了不冷場,隨口問了句,“寶蓮姐怎么還沒來?” 兩人起先都沒當回事,可當時鐘漸漸指向九點,楊寶蓮依然毫無出現的跡象,楊妮兒往她和楊寶蓮住得公寓里去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很長時間, 一直都無人接聽。 九點半的樣子, 陳拓打電話過來,他今天要去“中山大廈”的工地例行視察,按照往常習慣, 都是楊寶蓮陪著過去,陳拓估計是還不知道今天楊寶蓮莫名其妙不見蹤影,電話里的語氣帶著隱隱的慍怒。 等到十點多,楊寶蓮還是不見人影,能聯系到她的方式,楊妮兒都試盡了,陳拓已經下樓,估計這會兒正坐在車里等,楊妮兒只要想到這點,就覺得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想盡了辦法拉攏鄭紅萍,想讓她陪著陳拓去工地視察,鄭紅萍起先還找各種借口推辭,之后就開始翻著白眼拒絕,后來索性躲進廁所里,任她怎么呼喊都置之不理,辦公桌上的電話又響起來,楊妮兒被嚇到幾乎驚跳,她掙扎了會兒,終還是背上手提包,下樓去找陳拓。 楊妮兒低著眼睛,彎腰鉆進副駕駛座,陳拓正坐在后排座位上看當天的報紙,楊妮兒坐定后,他連眼皮子都沒動一下,低聲吩咐司機,“老劉,開車?!?/br> 郊區距離中山路還有一段距離,許多街道也還是土路,車子有些顛簸,車上的三人沉默著,氣氛尷尬。 不知開了多久,一直到楊妮兒已經有些昏昏欲睡,車子才停下來,老劉穩重的聲音響起,“陳總,到了?!?/br> 陳拓似乎也睡著了,他揉著眉心費力醒過來,人有些昏沉沉,他對著老劉身邊的后視鏡看了眼,楊妮兒已經下車,站在接近正午的陽光下,人好似被涂了一層光暈。 老劉照例等在車里,陳拓下車后,一眼都不瞧楊妮兒,徑直踩著坑坑洼洼的施工路,往建筑施工現場走,楊妮兒踩著一雙三公分高的涼鞋,艱難地跟在他身后。 “中山大廈”的廠區,楊妮兒曾經來過一回,印象中一切都井然有序,三輛大吊車,伸著長臂吊著一根十來米長的 水泥橫梁,小區中心位置的幾棟小洋房已經結頂,工人正在安裝外立面。 北面的幾棟小高層,也已經造到差不多十來層的高度,西寧市很少見這樣高度的樓房,楊妮兒站在其中一棟樓下向上眺望,聳立的鐵銹色腳手架上攀爬著零零星星的工人,正在一點一點往上砌墻。 楊妮兒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又走去邊上的另外一棟樓,工地上塵土飛揚,又是酷暑,工人清晨五點多就起床干活,一般到十二點半收工,下午過了日頭最烈的時間,四點的樣子又重新開工,之后一直忙到深夜。 每個黃色安全帽下的臉孔都黝黑消瘦,讓楊妮兒想起孤兒院里的那些小伙伴,淺灰色工作服濕得幾乎能擰出水來,每個人都很疲憊,從包工頭,到施工負責人,再到工人。 巨大的水泥攪拌器轟隆隆作響,一袋袋水泥被倒進去,攪拌均勻,又分到桶里,再由運輸工送到每個砌墻工人手中,太陽漸漸升到正當空,送飯車鳴著喇叭駛入施工現場。 工人開始從腳手架上撤下來,楊妮兒一只手搭在額頭上,太陽巨大的光暈在她眼前一圈圈散開,耳邊有什么聲音嗡嗡作響。 有那么一刻,就像地震前水中上下起伏躁動不安的魚兒一樣,楊妮兒開始發瘋般尋找陳拓,她逆著人流往建筑工地的深處探尋,無數個黃色的帽子在她眼前綿延在一起,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線。 “陳拓”那兩個字,卡在喉嚨里,卻怎么都沒辦法喊出口,汗水沿著額頭和臉頰,緩緩滑入領口深處,焦急和無助,就像一尾水鰻一樣,將楊妮兒層層纏住,沒辦法呼吸。 人群涌過去,楊妮兒終于抓住最后一個戴著紅色安全帽身材高大的男人,她急急咽了口唾沫,慌張到失措,“陳總呢?陳總呢?你瞧見陳總了沒?” 紅色安全帽豎著大拇指,朝后面一棟還未結頂的小高層指了指,“陳總坐吊梯上去了,說是看看混凝土質量?!?/br> 楊妮兒來不及說謝謝,她“噗嗤噗嗤”喘著氣,往后瘋跑,紅色安全帽喊了聲“注意安全”便管自己離去。 楊妮兒跑到那棟樓下,仰著脖子朝上面張望,這棟樓還沒有竣工,外立面全部都是裸露的深紅色磚塊,交錯著一層層蔓延到十幾米的高度。 頭頂的陽光愈發劇烈,太陽的金色光圈大到讓人眩暈的地步,楊妮兒趴在腳手架上,扯著嗓子喊了聲,“陳總”,就像一顆石子投入大海,連個漣漪都沒有見著,汗水潸潸而下,整個世界開始旋轉。 吊梯停在最高層的位置,楊妮兒沒辦法等待多一秒的時間,她從出生那一刻起,就隨時隨地處在危險里,她身體可以早幾萬倍的時間比大腦更先感知到劫難。 她沿著腳手架往上爬,一手一把鐵銹,爬到差不多三樓的距離,她停下來,腳手架前方是空空蕩蕩的毛坯房,沒有窗戶,沒有門,視線所及之處,全部都是紅色的水泥磚。 楊妮兒咬著牙,重新仰頭喊陳拓,一邊爬一邊喊,終于在到達五樓的時候,上面傳來回應。 看不見人,只聽得到聲音,“你在發什么瘋?” 楊妮兒一瞬間哭出聲,她澀著鼻子,用了最大力氣呼喊,“陳拓,你下來,你快下來,有危險,你快下來,我求求你了,你快下來啊?!?/br> 謝天謝地,總算聽到吊梯□□運轉發出的聲音,粗大的麻繩在楊妮兒眼前緩緩上升,楊妮兒眼里含滿了淚,手腳并用,從腳手架上爬了下去。 楊妮兒差不多同吊梯同時落地,看見陳拓的一剎那,楊妮兒只覺得自己兩腿發軟,她再顧不得老板和職員的身份,上去捉住陳拓的胳膊,奮力往外跑。 陳拓莫名,隨著楊妮兒跑了幾步,有些不解,抓住楊妮兒的手肘,問她怎么了。 楊妮兒臉色已經發白,額頭布滿虛汗,她口舌發滯,推著陳拓往另外一邊的一棟快要結頂的小高層看了眼。 不過十來分鐘的時間,那樓已經同剛才有了明顯的不同,最頂層的欄桿rou眼可見的發生傾斜,那傾斜,隨著時間的推移,正以加速度的方式遞增。 陳拓只消看了一眼,便拖了楊妮兒的手往外跑,跑出百來米的樣子,再回頭時,那樓的上半身已經完全脫離下半部分,就像喝醉了酒的老漢,整個失去重力般歪下去,最后的坍塌幾乎發生在瞬間,倒塌的那棟樓房砸在陳拓幾分鐘前剛剛呆過的那棟小高層,兩棟樓房像是慢鏡頭回放一樣撲下去,巨大的灰塵騰空而起,遠處的人群轟然炸開,一切就像是幻覺,卻又真實到讓人恐懼。 第34章 掙不脫的命運(一)…… 楊寶蓮在街上游蕩了一整夜, 后來走不動了,就找了個花壇坐著,啟明星在天邊緩緩升起, 她眼睜睜看著盛夏的天空一點點亮起來, 六點鐘的清晨, 空氣霧蒙蒙的,有店鋪的老板卸下門板, 開始一天的營業。 只有楊寶蓮, 若不是穿得漂漂亮亮,怕是會被人當作流浪中的瘋女人,一雙漆黑的眼睛里盛滿了癡傻。 昨天發生的事, 隨著天亮, 也一點點在腦中重新浮現。 她同香港人,開了紅酒,喝得有些微醺, 放了一張黑膠唱片, 她還穿了隆重的開背晚禮服,彼此擁著跳了一首圓舞曲,之后他們滾落在沙發上,楊寶蓮天真的以為,這又會是一個浪漫的夜晚。 誰知云。雨過后,香港人拿出一疊美金交到楊寶蓮手上,話說得輕巧, 楊寶蓮大腦一片空白, 只聽得明白只言片語,大概意思是香港那邊的老婆懷孕了,他要同她斷了。 楊寶蓮哭了笑, 笑完又哭,后來香港人把她趕出家門,她就穿著一件露著整個后背,叉幾乎開到腿根上的晚禮服,跌跌撞撞地在街頭上游蕩。 中間遇上過幾個流浪漢,骯臟糾纏在一起的長發和胡子,衣服殘破不堪,楊寶蓮在他們的動手動腳中尖叫著脫身離去,之后她又陷入恍惚,依稀記得她在所有看到的可以使用的電話亭里給那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號碼撥去電話,可惜陳拓總是那樣無情,不僅掛斷她的電話,后來甚至還關了機。 楊寶蓮在花壇邊坐了許久,后來街道漸漸熱鬧,人來人往,沸反盈天,她才覺出自己的格格不入。 她一步步找到回家的路,開門進去,一室的冷清,楊妮兒已經去上班,廚房里的蒸架上還有兩只吃剩的rou包,包子已經涼透,她也沒有胃口,她從廚房里轉悠出來,座機突然開始大噪。 她愣愣地看著那只話筒式電話機,電話鈴聒噪地在這個不大的屋子里的每個角落盤旋,她頭疼欲裂,幾次想伸手去接,卻又倉皇停留在半途中。 她跪坐在沙發前的木地板上,楊妮兒愛干凈,自從她搬來之后,家里總是纖塵不染。 不知跪坐了多久,那只可恨的電話機終于停止噪音,楊寶蓮爬起來,哆哆嗦嗦地又想去撥那串電話號碼,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按下去,終于在最后一刻頹敗,她把話筒扣回座機上,眼淚早就流不出來,她想了又想,終于想到可以聯系的人,她的親人。 她去房間翻出電話簿,給郊區的父母打去電話,鈴聲響了很久,一個年輕的男人聲音接起來。 “喂?” “喂,是楊富貴嗎?我是jiejie,爸媽在家嗎?” “爸不在家,去集市了,媽在堂屋里,我去喊她?!?/br> 楊寶蓮“嗯”了聲,一顆心終于在那一刻得到些安寧,可惜終究不過只有那一刻罷了。 劉金鳳半天才進屋,接起電話,唯唯諾諾地問電話那頭的人是誰。 楊寶蓮聽到自己的心臟“咚”的一聲落回原處,墜入更深的地方,她雖然同楊富貴相處的時間不多,但同宗血脈,弟弟的脾氣她了解,回來路途這么長,他不會沒有告訴劉金鳳,電話那頭的人是他的親jiejie,楊寶蓮。 楊寶蓮終究還是掛了電話,那頭始終沉默,她已經想不起劉金鳳的相貌,印象中年輕時的母親還是很漂亮的,只是可惜,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母親都心疼骨rou,也并不是所有的母親,都對子女存了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