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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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寶蓮笑得直不起腰,“好看能值幾個錢?要有錢,有權,有門路,我們女人才能有個依靠,即便不做事,也不愁吃穿?!?/br> 楊妮兒說:“我沒想過這些”,她低下頭,哀傷漫上臉孔,“我命不好,怕是沒福氣消受這些,我這輩子沒被人愛過,就想嘗嘗被人疼愛的滋味兒?!?/br> 楊寶蓮動容,捉住楊妮兒的肩膀,“meimei,你這話,把我說疼了,你若是這么想,便更不能去招惹拓哥,他那個人,沒有心的?!?/br> 楊妮兒一副自嘲地笑,“那天,就是你拖我去金碧輝煌那次,我喝醉了酒,胡言亂語,想跟他回家,他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rou?!?/br> “眼下算是明白了,陳總有妻有子,不是我能妄想的?!?/br> 楊寶蓮笑,“就算沒妻沒子,你也妄想不得?!?/br> 楊妮兒搖頭,“我怎么可能有那樣的奢望,我就是…就是…” 楊寶蓮樂了,“想睡他?” 看見楊妮兒滿臉通紅,楊寶蓮還想再調笑幾句,水壺卻在此時響起來,她打開泡面盒,將水沖下去,窗外暮色四合,夏夜的風,順著窗棱吹進來。 兩個姑娘,依偎在一起吃泡面,楊寶蓮吃得鼻尖冒汗,看了眼身邊的楊妮兒,她臉色緋紅,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 “楊妮兒?!?/br> “嗯?” “搬過來同我一起住吧?咱倆做個伴?!?/br> “好啊?!?/br> 第27章 歲月里的留沙(二) 楊妮兒行李不多, 除了每個季節的換洗衣服,還有一個她從孤兒院出來時“院長mama”給她的紅色小布包,說是撿到她時, 她就是用這塊紅布包裹。 紅布上還有血跡, 因為年代久遠, 早變成黑褐色的污漬,楊妮兒疑心那是她自己的胎血, 所以不曾洗過那塊紅布。 紅布上用黑色的絲線在角落里潦草繡了幾行字, 估計是時間匆忙,只隱隱約約能辨認出是生辰八字以及“楊妮兒”三個字。 楊妮兒時常對著那塊紅布發呆,想象是何人在上面用針牽引著絲線繡下這些字, 她希望是自己的母親, 常常想象母親流著淚,萬般不舍,卻因為種種原因而不得不舍棄她。 她小時候看過唯一的一部電影, 就是臺灣的“mama再愛我一次”, 那時她已經快要被趕出孤兒院,她自己還完全不知道,那年的春天很長,西寧市政府組織中小學生觀看電影,她隨著班級同學一塊兒進去,很快便哭暈在座位上。 在那之后,她學會替自己的親生父母編造各種理由, 她甚至幻想過, 自己的父親是一代富賈,因為父母之命,不得不拋棄她的母親, 她母親在一個暴雨之夜生下她,匆匆繡上她的姓名和出生年月,只來得及將她放在孤兒院的門口,之后便消失在那場夜雨里。 楊寶蓮把西邊那個小屋給了楊妮兒住,房間里的擺設很簡單,一張單人床,一只床頭柜,一個木頭衣柜。 好在楊妮兒行李不多,衣服塞進衣柜,證件和那塊紅布放入一只鐵皮盒里,放在床頭柜的抽屜里,西邊屋的窗戶有些西曬,夏天的午后,陽光將一室染得金黃,楊妮兒坐在床上汗流浹背,卻連一只電風扇都舍不得買,楊寶蓮譏笑她是“守財奴”,她只是好脾氣地笑,第一回 同別人說起往事。 “我從孤兒院出來的時候,身上只有五塊錢,可能那次之后我腦子就有點毛病了,總是沒有安全感,一點點錢都要存起來,生怕哪天一覺醒來,又回到身無分文的窘境?!?/br> 楊寶蓮若有所思,“原來你是個孤兒?!?/br> 下一秒又自嘲地笑,“我雖然不是無父無母,可惜也差不多,在外這么些年,我爹媽連封信都沒寫過?!?/br> 兩人同病相憐,關系愈發好,日日手挽著手去上班,楊寶蓮漸漸從對陳拓的迷戀中脫身,金碧輝煌結識的那個香港老板對她很好,幾萬幾萬的港幣匯給她,還給她買了名表和名牌包包。 楊寶蓮喜氣洋洋地同楊妮兒咬耳朵,說是那個香港人承諾她,明年的春天,就將她娶過門,帶去香港,做富太太。 她還同她描繪香港,說是維多利亞海港多么漂亮,中環多么繁華,路上到處都是外國人,白色的皮膚,藍色的眼睛,彬彬有禮地同她說“你好”。 楊妮兒真心實意地替楊寶蓮開心,七月的夏天,酷暑難耐,辦公室里的搖頭電風扇發出“咯吱咯吱”的轉動聲,很短暫的時間里,楊妮兒的心是寧靜的。 隔了沒幾天,周習鳳破天荒帶陳文殊來“拓展實業”吃午飯,那天是楊寶蓮的生日,陳拓讓小廚房燒了一桌子菜,還開了瓶法國紅酒,楊妮兒和鄭紅萍也被叫去作陪,四個人坐在小廚房的包廂里,菜上到一半,周習鳳抱著陳文殊,推門而入。 所有人的笑都僵在臉上,只有陳拓,仿佛無事發生,倒了杯紅酒,自斟自飲,半餉才抬頭,“你怎么來了?” 周習鳳不知搭錯哪門子的筋,把陳文殊放在地上,眼里含著淚,又冒著火,她不敢指陳拓,只敢拿手指頭對著楊寶蓮。 “這幾個月,你說沒時間陪我,我認了,你說沒時間陪兒子,我也認了,可你倒是有時間,左擁右抱,坐在這兒享齊人之福?!?/br> 陳拓連眉頭都沒動一下,點了點包廂門,“出去?!?/br> 聲音不大,卻令楊妮兒膽寒。 陳文殊一米多點的個子,站在地上才比桌子高上那么一點,孩子雖小,卻極其敏感,手中抓了根棒棒糖,天氣熱,糖漿融化糊在手上,很快又凝固,孩子的手黏糊糊的,手指縫里都是白花花的糖粒兒,人用一個僵硬的姿勢站在原處,一動不動,望望陳拓,又望望周習鳳,眼里包了一泡淚,欲墜不墜要哭不哭的,楊妮兒眼睜睜坐在邊上看著,心里難受的不行。 陳拓的一聲“出去”應該是惹毛了周習鳳,她左右環顧了圈,楊妮兒面前的那杯紅酒,剛剛才倒滿,周習鳳隨手拿起來,對著楊寶蓮,劈頭蓋臉倒了下去。 楊寶蓮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么事,已經被潑了個滿頭滿臉,十分狼狽。 頭發一縷一縷的搭在一塊兒,十分尷尬地往下滴著水珠,眼影和腮紅有些脫妝,黑乎乎紅通通地糊開,看著像個馬戲團表演節目的小丑。 楊妮兒有些擔心,正想起身勸阻,誰知楊寶蓮已經反應過來,一聲哀嚎,撲了上去,很快同周習鳳扭打在一起。 楊妮兒沒見過這種場面,鄭紅萍跳腳站起來,她是典型的那種無事好姐妹,有事跑得快的性子,兩只手放在身體兩側,微微張開一點弧度,像只唐老鴨一般,搖搖晃晃跑出去,倒是還記得扔下一句話,“我去找保安?!?/br> 楊妮兒伸了手,想要拉住鄭紅萍,可人跑得比兔子還快,身邊的陳文殊已經忍不住,癟著嘴,“哇”的一聲大聲啼哭起來,楊妮兒愈發手忙腳亂,一邊忙著安慰陳文殊,一邊伸了手去桌上亂摸,想要扯一張餐巾紙替孩子擦眼淚。 手才伸出去,就有人往她手掌心里塞了張紙巾,她下意識回頭一看,是陳拓,地上躺了兩個女人,自己兒子嚎啕大哭,他卻跟個沒事人一樣,竟然還點了根煙,坐那兒看戲。 楊妮兒又氣又惱,手忙腳亂替陳文殊擦眼淚,哄了幾句,終是忍不住,轉頭狠狠瞥了眼陳拓。 “你怎么這么沒心沒肺?” 陳拓已經吸完一根煙,又往煙盒里抽了一根,在桌上敲了敲,放在鼻子前來回嗅聞,楊妮兒說得話,其實有點重,說完自個兒有點后悔,偷眼瞧了瞧陳拓,他臉上倒是沒有不豫之色,幾秒鐘后,陳拓站起來,指指陳文殊,又指指楊妮兒。 “你把我兒子帶去宿舍區那兒轉兩圈,這兒我來處理?!?/br> 楊妮兒偷著眼瞧了瞧地上的兩個人,周習鳳哪里是楊寶蓮的對手,被楊寶蓮按在地上揪著胸口,一只手死死抓著楊寶蓮一束長發。 楊妮兒抱著陳文殊落荒而逃,三歲的小男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趴在楊妮兒的肩頭,指著身后的小廚房包廂,抽抽噎噎地問她,“我mama會被打死嗎?” 楊妮兒心疼地安撫他,“不會的?!?/br> 可是她也找不出什么理由來解釋,為什么他mama會被按在地上,而爸爸又為什么會無動于衷地坐在旁邊,連句話都懶得說。 陳文殊哭得滿眼淚痕,呼吸急促,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喉嚨里發出“突突”的痰鳴聲,楊妮兒沒有帶孩子的經驗,怕孩子哭壞了,又想不到哄孩子的辦法,思來想去,想起宿舍區的小賣部有冰棍在出售。 “寶寶乖,想不想吃冰棍?” 陳文殊果然止住哭聲,用力點頭,楊妮兒長舒一口氣,抱著孩子往小賣部的方向走,完全沒注意到孩子的臉孔同方才進包廂時候已然完全不同,紅得連毛細孔都清晰可見。 第28章 歲月里的留沙(三) 楊寶蓮和周習鳳在地上纏斗, 女人間的打架,實在難堪,長長的指甲伸出去, 專門往臉上和脖子上抓撓, 周習鳳掛了彩, 楊寶蓮也沒好到哪里去。 地上散落著一綹一綹的長發,陳拓吸完一根煙, 終于開口說話。 “鬧夠了沒?” 聲音不大, 卻擲地有聲。 周習鳳和楊寶蓮同時松開手,周習鳳的臉比鍋底還黑,一側臉被楊寶蓮用指甲撓出了血, 她起先沒覺得, 一旦停了手,便覺出了疼,拿手背抹了一把, 一手背血, 周習鳳被嚇得大哭,匍匐在地上,哆哆嗦嗦往陳拓腳邊上爬。 陳拓嫌棄地皺起眉頭,下意識把辦公椅往后退了退,周習鳳披頭散發,被扯掉頭發的部分,露著青白色的頭皮, 一邊臉都是血, 兩只眼球布滿血絲,白色的眼白在紅色的襯托下,愈發顯白, 模樣著實嚇人。 陳拓不耐煩和嫌棄的模樣,任她在癲狂的狀況下,也是瞧得明白,周習鳳終于崩潰,就地跪坐在原處,捂著臉嚎啕大哭。 “陳拓你不是人,你背著我養情人,還在公司給她過生日,前幾天也是我的生日,我打你電話,你一個都沒接,你說,你到底把我當做什么了?” 陳拓正順著窗戶往外瞧,楊妮兒抱著哇哇大哭的陳文殊,正往宿舍區方向走,天氣炎熱,她的頭發絲兒被汗糊在一起,搭在脖子和臉頰邊,卻愈發顯得脖子瑩白,臉孔紅潤。 她不知道同陳文殊說了些什么,小孩子瞬間止住哭聲,卻還是有些抽噎,肩膀一聳一聳的,臉頰上還掛著淚珠,卻已經展開笑顏。 陳拓看得入神,周習鳳在邊上說得那些話,他一句沒聽進去,直到一大一小消失在廠區馬路的盡頭,他這才轉頭,看著周習鳳拉住自己褲管的那只手,慢慢回神,“你說什么?” 周習鳳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絮絮叨叨這些年跟著陳拓吃過得苦,從初見到在一起再到生養陳拓,最后她再一次質問他,“拓哥,你究竟把我當什么?老婆?還是可有可無的情人?或者只是文殊的媽?” 陳拓毫無表情,“你覺得是什么,便是什么吧?還有,我這兒快到一點半了,一會兒還要上班呢,你要是沒什么事兒,就麻溜的趕緊回家去,哦,對了,我看文殊在這兒玩得挺好,你把文殊留下,晚上我給你送回去?!?/br> 周習鳳站起來,兩只腳跪地上跪麻了,人有些搖晃,她拿手指指楊寶蓮。 “拓哥,我不想再看見這女的?!?/br> 陳拓一樂,“那好辦,你在桂閣小區好好待著,哪兒都別去?!?/br> 周習鳳的眼淚說來就來,陳拓話音未落,她的眼淚又撲梭梭往下掉,“拓哥,你就這么對我?你信不信,哪天把我逼急了,我帶著文殊一起去死?!?/br> 陳拓站起來,“你要死就趁早,你跟了我四年多快五年,應該知道我性子,我最討厭受人威脅,你要以為拿住了文殊就有了跟我談判的砝碼,那你就大錯特錯了?!?/br> 周習鳳捂著臉,只知道哭,楊寶蓮在一邊已經收拾妥當,身上的污漬拿白開水兌了紙巾擦拭干凈,頭發拿皮圈綁了個馬尾辮,人清清爽爽利利落落的,朝陳拓揮揮手。 “陳總,一會兒麗海集團的工程部主任要過來談跟我們一塊兒購買水泥的事兒,我先去準備準備?!?/br> 陳拓揮揮手,“去吧?!?/br> 楊寶蓮開門出去,屋里只剩下陳拓和周習鳳兩人,周習鳳哭得停不下來,人瘋得沒了樣子,陳拓皺著眉頭,瞧了半餉,終于緩了口氣。 “好了,別哭了,我讓老劉開車送你回去?!?/br> 周習鳳總算還存了一點理智,知道見好就收,她換了張面孔,還是從前那個柔弱的女人。 “拓哥,那我晚上在家里等你,你一定要來啊?!?/br> “拓哥,你晚上想吃什么?排骨燉雞湯?還是龍井蝦仁?龍井蝦仁我得讓老劉送我去趟菜場,要挑新鮮的蝦,一個個剝出來,雖然費工夫,但是只要拓哥喜歡,我就開心?!?/br> 陳拓重新陷入不耐煩,他拿起桌上的座機,給老劉的司機值班室掛了個電話過去,不過一分鐘的樣子,老劉就出現在辦公室門口。 “陳總,要出去嗎?” 陳拓指指周習鳳,“送周小姐回家?!?/br> 老劉哈著腰,做了個手勢請周習鳳走在前面,周習鳳不甘心,幽著眼睛又去望陳拓,可惜她不知道,此時此刻,她散落著一頭亂發,臉上掛著血,那模樣,比鬼都不如。 陳拓沒注意周習鳳望過來的眼神,他下意識又沖窗外瞧了眼,七月的午后,熱浪滔天,白晃晃的廠房,蒸騰著暑氣,廠區馬路邊耷拉著幾棵老樹,枝丫無力地垂著。 周習鳳走后沒多久,陳拓桌上的電話乍然響起,與此同時,陳拓的大哥大一塊兒發出嗡鳴聲,陳拓有些疑惑,低著頭看著那兩樣發出噪音的通訊設備,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他本想壓下去,可惜事與愿違,那種不安感,就像一顆小石子,被投進平靜的湖面,漣漪蕩開去,很快泛出巨大的圓形波浪。 陳拓先接了座機,是宿舍區的保安,聲音急躁,“陳總,小少爺喘不上氣,人抽抽的不行,我已經打了120,但我看這情形…怕是…怕是…” 陳拓甩了電話,再不去管那只大哥大,他一邊往宿舍區跑,一邊扯松領口的紐扣,窒息感和不詳的預感,像海浪一樣翻涌,喉嚨口有腥甜的味道,他恨得兩眼發紅。 不過十來秒鐘的時間,陳拓已經跑到宿舍區,小賣部的門口,有棵老槐樹,陳文殊就躺在那兒,喉嚨里發出的抽抽聲兒,隔著老遠都能聽見。 陳拓撥開人群,沖到陳文殊身邊,孩子已經不會說話,手指都是扭曲的,小臉煞白,門牙不受控制地咬住舌頭。 楊妮兒把自己的兩根手指塞進孩子的嘴里,任由孩子咬住,露在外邊的部分,已經泛白腫脹,她咬著牙,汗水像雨滴似得珊珊落下,眼里滿是淚水,是疼痛也是害怕。 陳拓蹲在她身邊,一言不發,臉陰沉的發青,伸出手指,將陳文殊的下巴輕輕往下拉了拉。 楊妮兒頓時感覺好受了些,此時此刻,任何言語都是蒼白,可是事情的經過,她不得不出聲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