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
江小樓吩咐人立刻準備馬車,飛快向閣老府疾馳而去。待下了馬車,楊夫人竟然已經在門口等著,瞧見她來了連忙迎上來,難掩眼底焦慮:“來了就好,快去勸勸他吧,這個老頭子性情如此執拗,我怎么說他都不肯聽?!?/br> 江小樓聞言點了點頭,跟隨楊夫人入了內宅。剛走到閣老臥房門口,就聽見一陣急促的咳嗽聲響起,她心頭打了個突,快步走了進去。 楊閣老躺臥在椅子上,面色青白,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模樣,呼吸也像深重的風箱,呼哧呼哧的響著。 這位老大人身子骨素來硬朗,從未有過這么虛弱的時候,江小樓放緩了腳步,行至他的身側:“小樓見過閣老?!?/br> 楊閣老看她一眼,也不起身,只是擺了擺手道:“是你呀!唉,都是夫人的不是,我說過多少回了,不過是一點小病,何必大驚小怪的?!?/br> 楊夫人跟進來正巧聽見這一句,立刻嗔怪道:“這數十年來你哪一天誤過朝會,如今都七八日上不了朝了,還說是小??!” 楊閣老似乎想要開口爭辯,想了想卻又忍?。骸凹热粊砹?,那就坐下來陪我聊聊吧?!?/br> 楊夫人親自端了一杯茶送到閣老的手上,他的手卻在不停顫抖,好容易才用左手按著右手將水送進口中。哆哆嗦嗦喝完茶,他似是喘了一口大氣,緩和了一下才向江小樓道:“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嗎?” 江小樓望著連喝水都費勁兒的楊閣老,面上卻浮起一絲溫柔的笑意:“難道一定要有事才能看望閣老嗎?” 楊閣老看著江小樓滿是狐疑。這些日子以來,楊閣老看得也很清楚,小樓這個孩子接近自己乃是別有所圖。她一而再再而三,不過是要借助自己的力量站穩腳跟罷了。但世上有一種人,不論她說什么做什么,你都不會覺得她可惡。她不坑你、不騙你,做什么都會明明白白的告訴你,并且將利益得失分析的清清楚楚,絕不會故意欺瞞。正是因為如此楊閣老才會很喜歡她,把她當成自己的學生一樣看待。 他呵呵笑了兩聲:“如此說來今日是特地來看望我的?” 江小樓目光變得更柔和:“母親聽說閣老病了,特意讓我送一只好參來?!?/br> “替我謝謝王妃的一片好意?!睏铋w老說完這一句,又重重地咳嗽了起來,他的手下意識地撫在心口,顯然是有些喘不上氣來。 楊夫人連忙道:“你慢點說!” 楊閣老喘息了一陣,才緩和下來:“你瞧,年紀大了就是這樣,不過是受了點風寒就爬不起來床了,這兩天稍微好一些,明日我就可以上朝了?!?/br> 江小樓和楊夫人對視一眼,看到了對方眼底的緊張與不安。她深吸一口氣,微笑著道:“閣老,您年紀也大了,該是到了安享晚年的時候,每日里上朝處理國事,容易大動肝火,對你的病情很是不利,依小樓看來——”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突然被楊閣老打斷了:“你也是來勸退的?” 江小樓眼神清亮亮的,直言不諱:“是,小樓是來勸退的?!?/br> 楊閣老似乎有點不敢置信:“你怎么跟這老婆子一條心,如果我離開了京城,還有誰要護著你!” 江小樓緩緩伸出手來,握住了楊閣老的手,神情格外認真:“閣老,你我名為師徒,我卻將你當做親生父親一樣看待。小樓命途多舛,無依無靠,若非閣老扶持,斷然不會有今天。得人恩果千年記,小樓永遠不會忘記閣老對我的關照與愛護,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能那樣自私?!?/br> 楊閣老怒瞪著楊夫人道:“你和她又說了什么?” 楊夫人滿臉委屈:“我能說什么?是小樓聽說你病了,便執意要來勸你,她是一片好意??!” 楊閣老生起氣來,吹胡子瞪眼道:“誰說我年紀大了,我一頓還能吃三碗飯,力氣也大得很——”話音未落,他竟突然咳嗆了起來。楊夫人趕緊上去拍著他的背,心疼地抱怨道:“都這把年紀了,火氣還那么大!國家也不是你一個人撐起來的,沒了誰都得照樣過,可是你若有什么三長兩短,我又該怎么辦,為何就不肯替你這位老妻好好想一想?” 楊閣老愣住,看著楊夫人一時無言。 江小樓看準時機,勸說道:“大夫七十而致事,您已經到了年紀,如果執意抓住官位不放,只怕別人又要以此為借口攻訐了?!?/br> 大周的官員七十而致事,楊閣老已經過了年紀,但他是三朝元老,只要一日不主動提出奏疏,皇帝當然不好意思開口趕人。官員致事其實是仕途生涯的必然歸宿,也是尋找之事。但是身在權利場中,想要抽身談何容易。楊閣老身份、地位樣樣皆有,還有無數人的敬重和仰慕,現在要他放棄這一切、卸甲歸田,只怕他心里終究有些放不下,實屬人之常情。 當今太子與三皇子爭權,如果引發兵禍,黎民百姓都將置身于水深火熱,他不是舍不得自己的權位,而是擔心自己走后朝廷會亂成一團。楊閣老輕輕嘆了口氣:“我當然知道這一點,恐怕朝中也有不少人希望我早點滾蛋??伤麄冊绞沁@么干,我越是要死撐著,非得看到海清河晏、歌舞升平那一日!” 江小樓搖頭道:“閣老,誰也阻止不了皇子的爭斗,您府上近日很不太平吧,太子和三皇子輪番上門,您還要繼續留下去嗎?如果將來不幸卷入儲君之爭,您一世清明又該怎么辦?” 這句話一說,楊閣老愣住。 他骨子里是清高的人,又是文壇泰斗,如果硬生生被皇子們拉下水,這輩子的清譽都會毀于一旦。左思右想,他終于動了心:“好,那我就先向陛下告假養病吧?!?/br> 見他話頭有所松動,楊夫人這才松了一口氣,向著江小樓感激地一笑。 送江小樓出來的時候,楊夫人拉著她的手道:“我們離開京城之后,你一個人要多加小心?!?/br> 江小樓只是微笑:“夫人放心,我不會有事的?!?/br> “傻丫頭,你的處境我們怎能看不出來,老頭子執意不肯離開京城,也是因為擔心你呀!如今你悖了皇后娘娘的意思,沒發現別人看你的眼神都變了么?” 江小樓笑意分外溫柔,手輕輕收緊了:“我明白?!?/br> 楊夫人嘆息一聲:“你是一個堅強善良的姑娘,我希望你可以一生平安?!?/br> 江小樓緊了緊楊夫人的手,轉身下了臺階。上馬車之前,她回頭看了一眼,楊夫人還站在臺階上靜靜地看著自己,眼神中帶著留戀與不舍。 江小樓向她微微一笑,簾子落下,隔絕了她的目光。 江小樓比誰都清楚,楊閣老這一走,分明是雪上加霜啊。 傍晚時分,有華衣隨從送來一張帖子。江小樓打開一瞧,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閃過:“母親,這是紫衣侯的邀約?!?/br> 慶王妃面上露出驚訝的神情,蕭冠雪從未邀請過慶王妃,此次為何破例?她思忖了片刻, 江小樓滿面盈著淺淺的笑意:“人家誠心誠意來請,我們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br> 慶王妃看著她,忽而轉了口氣道:“也好,聽說那紫衣侯府金碧輝煌,絕不亞于皇宮的精致奢侈,我到要看看究竟是個什么模樣?!?/br> 江小樓若有所思道:“不過,蕭冠雪突然如此熱情,還叫我心頭犯疑呢” 紫衣侯府位于京城東郊,占地數十頃,環境格外清幽秀麗。此刻天氣已經漸漸熱了,碧波蕩漾的湖心漂浮著青青的荷葉,粉色荷花競相向怒放。一彎曲水流觴繞過中庭,水邊上鋪著錦毯,設上雕漆矮幾。矮幾上擺放著美酒佳肴,賓客們三三兩兩坐著。席間斟酒的、端菜的全部都是美貌婢女,一個個皆穿著精美無雙的錦繡,戴著名貴的珠寶,裝飾打扮完全一樣,乍一瞧甚至分辨不出。 陣陣簫管吹出悠長的曲子,美麗的女子輕展舞姿,口中輕輕唱的曲子正是桃夭。 時隔這么久,再一次聽到這個曲子,江小樓不自覺地望向首座上那個人。 蕭冠雪穿著一席紫衣,薄薄的唇邊掛著一絲笑意。 他的笑意很耽很淺,甚至是帶著幾分惡意的期待。 很顯然,他希望看到江小樓失態,看到她發狂。 回憶如同潮水一般涌入她的腦海,沒有人比江小樓更熟悉這個府邸。她在這里度過了惡夢般的生活,永遠也無法忘記這里的每一天,每一個時辰。剛剛一路走來,她幾乎如踏在針尖上一般,每走一步都感覺到心臟有一種撕裂般的痛苦。如此的清晰而痛苦,叫人難以忍受,可是江小樓依舊站著,笑容也是一如往常,叫人看不出半點端倪。 蕭冠雪設宴邀她,本身便是一種挑釁,若她不來便是畏懼,若她來了便必須忍受。 蕭冠雪嘴角那笑意愈來愈深,抬眼時,那雙眼睛里仿佛有惡毒的神情閃過。 江小樓移開目光,只是靜靜地欣賞歌舞,面上無限平靜。 跳舞的少女們一個個皆如出水蓮花般美麗溫柔,慶王妃不由感嘆道:“蕭冠雪奢侈至此,實在叫人嘆為觀止?!?/br> 江小樓輕輕閉了一下眼睛,很久之前,她也是這些美貌女子中的一員,要在這么多客人面前拋頭露面、卑躬屈膝??墒乾F在,她身著華服坐在貴賓席上,受到眾人的仰慕和敬畏,身份地位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可是,江小樓永遠還是江小樓,她的外表和身份都發生了變化,但這顆心,從始至終沒有變過。 睜開眼睛,她回望蕭冠雪挑釁的眼神,唇畔的笑意亦漸漸加深。 蕭冠雪,咱們早晚要算這筆帳! ------題外話------ 大家給我投的月票都看到了,謝謝你們的加油,非常感動。 第137章 侯府赴宴 慶王妃環顧四周,整座花園都是依著地勢高低建造,亭臺樓閣,高下錯落,鳥兒鳴叫其間,魚兒躍起河塘,美人、美酒齊備,歡聲笑語高飛,人間仙境也不過如此。 江小樓輕輕笑道:“母親豈不聞紫衣侯的一件美事?” “說來聽聽?!?/br> 江小樓目光格外寧靜:“蕭冠雪刻玉龍佩,又制作精鳳釵,按照美人們不同的品級進行佩戴。為了控制這些美人,他特地命人打造了一臺象牙床,上頭灑了沉香屑,讓他寵愛的舞女一一踏過,凡是沒有留下腳印的,賜給珍珠十斛,如果留下里腳印…關上半月,餓瘦了為止?!?/br> 慶王妃聽得瞠目結舌,萬沒有想到世上竟真有人的享樂能到這個地步。 慶王妃不由感嘆:“此人豪奢至此,陛下竟然無動于衷” 江小樓不動聲色:“他越是貪戀美色、縱情聲色,陛下對他越是放心。如果他這等有爵位的人也跟楊閣老一般過清廉的日子,陛下反倒更忌憚?!?/br> 這話說得別有用意,慶王妃考慮了一會,笑著點頭道:“此言極是?!?/br> 席上穿梭的美貌婢女們皆是云鬢釵環,紅裙醒目,往來穿梭,上菜勸酒。紫衣侯別出心裁,吩咐人把酒杯放在荷葉上浮水而下,賓客們的茶幾便正好圍著溪水,酒杯停在誰的面前,誰便得自飲一保不消半個時辰,賓客們無不是官帽傾斜,酩酊大醉的也不再少數。 慶王咳嗽了一聲,似乎喉嚨有發癢,便招招手,吩咐一名婢女道:“去取痰盒來?!?/br> 話音剛落,這粉面微紅的婢女竟跪在腳邊,主動仰起頭。 “請王爺吐于口中?!?/br> 慶王吃了一驚,原本的酒也立刻醒了大半。坐在旁邊的獨孤克笑容淡漠:“王爺不必驚奇,紫衣侯別出心裁,專用美人來做痰盒?!?/br> 慶王實在沒有奈何,便將痰吐入那美女口中。美麗的婢女竟然就這樣含在口中,垂頭屏息退了下去。 慶王妃只覺得心頭一陣陣惡心,立刻別過臉去,安筱韶卻悄悄來到江小樓身側,忍不住問道:“這是什么講究?” 江小樓神色自若:“rou唾壺?!?/br> 安筱韶輕輕咬緊了貝齒:“你瞧瞧這像什么樣子,世上竟有如此無理之人?!?/br> 江小樓早習以為常,當下冷笑道:“筱韶不必過于驚奇,蕭冠雪身邊永遠不乏絕色美女相伴,府上每日所費皆在萬金。世人皆知他愛美人更喜歡烈酒,唯獨性情喜怒無常,所以這些美人無不是誠惶誠恐,生怕一不小心就丟了命?!?/br> 安筱韶聽江小樓說的這么恐怖,緊緊蹙起眉頭,小心地用扇子遮面,才低聲道:“我還偶然聽說過一則關于他的趣事?!?/br> “什么趣事?” “蕭冠雪從小聰明伶俐、記憶超群,陛下對他十分喜歡,經常讓老侯爺將他帶到內廷親自教養,待之如同親生兒子一般。等他長大成人,陛下對他更是委以重任,甚至對他囂張霸道、奢侈無度的生活視若無睹。你說說——這是什么緣故?” 江小樓手中的茶盞微微一頓,目光看著安筱韶,似笑非笑地道:“你向來不喜歡說人長短的,怎么今日這么有興致?!?/br> 安筱韶神色微冷:“剛才我親眼瞧見一個婢女在替我倒酒之時露出手臂累累傷痕,可見此人心腸惡毒,我又何必替他遮掩?!?/br> 江小樓不覺微微一笑。 蕭冠雪豈只是無道,簡直是殘忍到令人發指。 婢女的性命在這里如同牲畜,只要事后好好處置不讓消息傳揚出去,也就沒有什么大埃從前雖然有大臣因為虐殺婢女而遭到御史攻訐,可蕭冠雪卻絲毫也不畏懼,只因他深受陛下寵愛,又不是那些肱骨大臣。在所有人看來,不過一介聲色犬馬之徒,誰會在他身上下功夫。 安筱韶低聲道:“跟你說正經事,當初那位侯爺夫人夏兮天生蛾眉鳳眼,妖媚十足。人家說她及笄之年就夢見一個身高八尺的異人,一身華服羽冠,自稱是天界上仙,特意下凡來教她吸精導氣的方法,有返老還童、青春永駐的采補之效。那時候陛下還是高陽王,偶然見到她之后大為動心,本預備冊封她為側妃,可先皇后卻說她狐媚氣太重,實在不適合做皇子妃,她也不以為意,繼續出入高陽王府。后來她嫁給先任侯爺,不到九個月便生下了蕭冠雪,侯爺心中懷疑,但是迷戀于她的美貌,也沒有深究。誰知后來他壯年而逝,有人就說他是死在夏兮的手上了…夏兮過于妖媚,侯爺死后流言蜚語四起,誰知她竟然無意中從高臺上摔下來死了。有人說她的死不簡單,是當年的老侯爺夫人命人將夏兮騙于七星臺上,故意要殺死她” 安筱韶是名門千金,這些閑言她素來是不屑傳的,但是剛才看到那婢女滿身都是傷痕,她不經對蕭冠雪深惡痛絕,所以才將這話告訴江小樓。 江小樓長長地哦了一聲:“這么說,蕭冠雪極有可能是陛下的私生子?!?/br> 安筱韶連忙噓了一聲,四下張望一眼,輕言細語地道:“你瘋了呀,快噤聲!這件事情大家心里雖然都有懷疑,只是沒有證據,誰也不好亂說。你想想看,陛下如此寵愛紫衣侯,為何不將公主許配給他?對待寵臣,陛下不是素來喜歡用聯姻的法子么” 江小樓聽了此言,目光落在主座的蕭冠雪身上,輕輕彎起唇畔:“這個流言可真是有趣啊” 蕭冠雪若果真是皇帝的私生子,年紀倒也對得上。仔細瞧瞧蕭冠雪那張俊美的面孔,確實也有幾分大周皇帝的影子。 安筱韶道:“正是如此,這蕭冠雪天生美貌風流,過的又是奢侈無度的日子,從前也時常有一些不好的風聲傳到陛下的耳朵里,陛下卻都充耳不聞,若非是私生子,何至于如此放縱” 如果是私生子,皇帝雖然不能讓他名正言順成為皇子,但偏袒和照拂總是難免的。江小樓勾起唇畔,難怪這么多年來蕭冠雪這樣春風得意,原來是有這樣一棵大樹。但是這樣一來,江小樓想要動這個人可就沒那么容易了。私生子…私生子… 江小樓慢慢琢磨著,安筱韶又道:“原本覺得這事兒不過是謠傳,可后來我發現…娘娘很厭惡紫衣侯,雖然看在陛下面上不能將他如何,但背地里卻格外鄙夷,如此說來就對的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