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節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污蔑父親,大姐是他最疼愛的女兒,他怎么會下此狠手——”赫連慧冷冷地道。 江小樓溫柔地笑了笑:“有的時候我只說半截話,云珠郡主就什么都明白了,可見你才是這王府最聰明的人?!?/br> 赫連慧只覺喉嚨里發癢,輕輕咳嗽了一聲,才柔聲道:“父親雖然嚴厲,卻是一個真正的慈父,他斷不會這樣做的,一定是你誤會了?!?/br> “王爺不過是個下手的人,真正的陰謀家,只是輕輕動了動嘴皮子,就能殺人于無形?!苯侵毖圆恢M,目光緊緊盯著赫連慧。 赫連慧怔?。骸瓣幹\家?” 江小樓面帶微笑,卻故意嘆氣道:“是啊,陰謀家。從前我以為只有自己精通此道,卻不料王府里還有一個高手?!?/br> 赫連慧一雙剪水雙瞳眨了眨,眼波依舊柔弱多情,如果江小樓是個男子,此刻定然要被她的楚楚可憐所打動。 江小樓神色平緩地道:“我不在意赫連笑,我在意的是瑤雪郡主?!?/br> 赫連慧心頭輕輕一顫,旋即才道:“我不懂?!?/br> “不,你懂的?!?/br> “不,我半點都不明白!江小樓,你以什么立場來這里責問我?”赫連慧輕輕提高了音量,卻已有隱隱怒意在眼底流轉。 江小樓呼吸不頓,目光冷漠:“正因為你很快就會離開王府,所以我想知道一句實話?!?/br> 赫連慧盯著她,慢慢地,輕輕地,展開了一絲笑顏:“明月郡主是天下間少有的聰明人,你在王府周旋半年,目的不過就是查出瑤雪jiejie的真正死因。只可惜,你非但查不到證據,還喜歡胡亂冤枉別人,瑤雪jiejie泉下有知,也會為你感到羞愧的?!?/br> 是啊,江小樓沒有證據,順藤摸瓜查下去,太子妃便是直接殺人兇手,順姨娘是王府內應,可她分明感覺還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輕描淡寫地推動別人去殺人。這么多人死去,她的手上卻未曾沾染半滴血。哪怕江小樓早已起了疑心,卻不能光憑懷疑定對方的罪過。 言語無形,可言語的力量叫人畏懼,因為它可以在頃刻間徹底摧毀一個人,殺死一個人。一句話從嘴巴里說出,很快隨風而逝,沒有任何人可以證明,縱然江小樓智謀超群,深謀遠慮,也抓不到一絲半點言語的影子。 “是啊,你說的對,我沒有證據,但我很清楚的知道,哪怕順姨娘有通天之能,她也無法策動雪凝心甘情愿去死?!?/br> 殺人兇手如果是太子妃,那雪凝或許會畏懼于她的權勢不敢告知任何人,甚至和江小樓劃清界限,生怕連累了她??伤秊槭裁疵髦雷约罕厮?,卻不采取任何行動來躲避或者自救。這一點,江小樓百思不得其解。一個人靜靜坐在那里,突然有人舉刀相向,哪怕不能反抗,至少應該躲避,求生是人的本能,是什么讓雪凝心甘情愿赴死。 到底是什么?! 江小樓靜靜地望著赫連慧,聲音已然十分篤定:“所以,定然有一個人,在背地里策動她,勸說她,用可怕的言語去刺激她。想方設法摧毀了她生的信念,讓她覺得自己活著就是牽累,自己死了就能挽救別人。通過誅心之言,徹底控制她的思想,讓她成為一個被牽著線的木偶,任憑別人擺布?!?/br> 赫連慧望著她,露出驚訝的神情。 恰在此刻,門突然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一名婢女跪在門外,臉上又驚恐又畏懼,簡直是害怕到了極點,而她身畔站著一人,臉色發白,目光冷漠,正是慶王妃。她的目光突然如同利箭般望向赫連慧,聲音都有些發顫:“小樓說的都是真的?” 赫連慧一下子站起來,眼圈瞬間就紅了:“母親…難道你懷疑是我?” 慶王妃望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原本有體己話要關照赫連慧,走到門口卻聽婢女說小樓在里頭,正在驚訝之間便聽到了那句話。江小樓不是糊涂的人,深夜到訪定然有極為重要的事,而她所說的一切更令自己無比震驚。 “我希望不是你,可——” 赫連慧忍不住流下眼淚:“母親,江小樓雖然聰慧,卻也不是萬能的,難道她說什么話,母親都要信么?” 慶王妃默然半晌,喃喃道:“小樓絕不會信口雌黃?!?/br> 赫連慧撲倒在她的腳邊,眼淚不停地落下:“我雖然名為郡主,實則與孤女無異,世上從無任何人關懷照料,唯獨母親…只有母親你啊…如果連母親都懷疑我,厭棄我,我活在世上還有什么意義?” 慶王妃望著她,眼睛隱隱發酸。 赫連慧仰起頭,淚水已經蓄滿了眼眶,嘴唇不停地顫抖著:“母親,我和瑤雪jiejie感情極好,怎么會無緣無故去害她?這等損人不利己,又違背良心道義的事情,我會去做么?” 說完,她轉頭望向江小樓:“你有證據么?” 江小樓靜靜望著她,輕嘆了一口氣:“沒有?!?/br> “沒有證據,怎么可以隨便這樣指責一個人?你可知道自己的一句話,會徹底毀掉我的人生?你生得這么美,為何要說出那么可怕的話,為何要讓母親怨恨我”赫連慧看向慶王妃,滿是悲戚:“如果母親為了別人的三言兩語就懷疑我,女兒無言以對,任憑母親處置就是?!?/br> 良久,慶王妃說不出話。這年輕美麗的少女跪伏在自己腳下,淚水不停地留著,那樣溫柔美麗的姿態… 哪怕慶王妃心如鐵石,也不得不融化。 這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啊… 不知過了多久,慶王妃突然握住了她的手:“你起來吧?!?/br> “母親肯信我的無辜么?”赫連慧充滿希望地抬起頭,望著她。 “是的,我相信你?!睉c王妃勉強一笑,目光望向江小樓,“但是我請你不要怪罪小樓,瑤雪的死對她來說打擊太大了,以至于她不得不懷疑每一個人?!?/br> “我…我明白,她不是故意的?!焙者B慧站起身來,“世上再無比小樓更心善更正直的人了,她雖然總是冷遇、懷疑我,但卻全然都是出自于公心。哪怕錯怪了我,我也絕不會怨恨她的” 江小樓同樣望著慶王妃,原本要說的話全都咽了下去。 慶王妃由婢女攙扶著離去了,江小樓遠遠落在后面,卻突然聽見門內傳來了一句輕飄飄的話。 “到此為止了?!?/br> 江小樓駐足,回頭望了一眼,赫連慧正倚在門邊,目光幽冷。 江小樓突然冷笑了一聲,再也不看她一眼,轉身下了樓梯。 婚禮前夕,赫連慧被召入了慶王妃的院子,她心頭還有些忐忑,擔心江小樓在王妃面前說長道短??墒寝D念一想,慶王妃深信自己,不會相信江小樓三言兩語的挑撥離間,更何況對方壓根沒有證據。如果王妃問起,她自有法子取得她的信任。 “女兒給母親請安?!?/br> 慶王妃原本垂頭飲茶,聽見這一聲,慢慢抬起頭來,目光落在她的面上。這些年來,赫連慧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這個孩子很懂得禮儀與規矩,乖巧可愛、孝順溫柔,處處皆好,無一不美。那樣一個小孩子,也慢慢長大,眼看就要出嫁了。 赫連慧心頭一跳:“母親?” 慶王妃微微一笑:“慧兒,我都不敢認你了?!?/br> “母親怎么這樣說?”赫連慧心頭一窒,莫名覺得那眼神染了些復雜。 慶王妃靜靜望著她,良久才開口道:“我只是不敢相信,從前那個善良可愛的小女孩,一晃眼的功夫都到了出嫁的年紀了?!?/br> 赫連慧一愣,目中慢慢浮起一絲依戀。她從小失去了母親,又不得父親寵愛。所以在她幼小的心靈里,一直有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痕。若非是王妃悉心照料,仔細關懷,她這樣的人根本難以存活。她忍不住眼眶含了淚珠:“母親,女兒有今日,全賴您的愛護?!?/br> 慶王妃眼圈慢慢紅了,表情極為悲傷:“明日你就要出嫁了,母親真舍不得你呀?!?/br> 赫連慧不自覺地依入慶王妃的懷中,任由她撫摸自己的頭發。 江小樓穿過走廊,望見的便是這一幕。小蝶開口道:“小姐?” 江小樓揮了揮手,示意她不要言語,隨后她就站在原地,這樣默默地望著。赫連慧是個極為復雜的人,但這一刻,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都會知道她的感情全部發自內心,絕無一絲虛假的成分。 那是女兒對待母親的依戀,那是純摯的愛,就好像慶王妃是她的一切。 江小樓深吸一口氣,神情慢慢變得格外復雜。 良久,慶王妃才放下赫連慧,轉頭指著那箱子道:“來,瞧瞧我送給你的禮物?!?/br> 赫連慧無比感激,卻主動開口拒絕:“母親為我cao勞婚事,女兒心頭已是十分感激,又何必如此費神?”說完這句話,她才發現有一個人站在門外,不由嚇了一跳。 江小樓跨進了門,面上慢慢浮起一絲笑意:“這都是母親的一片心意,云珠郡主不必推卻?!?/br> 慶王妃笑著親自從箱中取出一件嫁衣,淡淡道:“你瞧,喜服我已經派人準備好了,看看滿不滿意?!闭f完她手一抖,那套華麗的喜服立刻展現在赫連慧的眼前。 這是一套大紅色的嫁衣,每一分每一寸都閃爍著耀目的光澤。即便此刻已是近了黃昏,還未燃起燭火,它卻依舊閃閃發光。只因為衣服上栩栩如生的鸞鳳皆是由赤金絲線繡成,上面串著極為閃爍的珍珠和寶石,簡直是曠世珍品。 這嫁衣的美麗令人眼前一亮,就連赫連慧也不禁呆住了。她沒有想到慶王妃竟會選了如此華麗的嫁衣,慶王妃不待她拒絕,就微笑道:“你放心,一切的規格我都是按照皇子正妃來的,絕不會有逾距的地方?!?/br> 赫連慧感動不已,不由自主地眼中便含了淚光,嘴唇張張合合,幾乎說不出話來。 江小樓靜靜望著這一幕,原本她可以揭穿赫連慧,可是她看到了慶王妃的眼神,那眼神非常奇異,似是滿是欣慰,卻又帶著一種隱隱的悲哀。她心頭一動,最終把要出口的話全都咽了下去。不知道為什么,她隱約覺得此刻的慶王妃與往常不一樣,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同。 王妃昨天晚上應當什么都聽見了,她卻還是這樣信賴赫連慧么?如果江小樓真的拆穿對方,一切會落到怎樣的局面? 赫連慧滿是感激,顫聲道:“母親的大恩大德,女兒這輩子都難以報答?!?/br> 慶王妃輕輕一笑,神色莫名:“我對你好,只因為把你當成親生的女兒,并不是要求你的報答。雪兒去的早,你對我來說和親生之女沒有任何的區別。不管在什么時候,我都希望——你可以記住這一點?!?/br> “是?!?/br> “這些年來,雖然你不得王爺寵愛,身子又非常孱弱??晌铱偹銢]有虧待你,也對得起你那去世的母親,是也不是?” 赫連慧連忙道:“母親說的極是?!?/br> 慶王妃深吸了一口氣,竭力控制著激越的情緒:“三皇子府與咱們王府不同,往日里不管你做錯了什么事,或者使個小性子,母親都能體諒,想方設法的護著你??梢坏┘逓槿藡D,定要恪守禮節、萬事忍耐,不要讓人說母親的家教不好” 赫連慧眨了眨眼睛,喜色從心底沁出來:“女兒一定效仿母親?!?/br> 慶王妃一怔,旋即失笑:“效仿我?我不過是個傻子,被人蒙騙了這么多年卻不曾醒悟,你很好,真的很好,一點也不像我?!?/br> “母親” “沒事,我說的不過是順姨娘,時候不早,你早些回去吧?!?/br> 聽了這話,赫連慧連忙拜謝:“是,母親?!?/br> 婚禮那一日,陽光普照,春風和煦。一大早,慶王府早已熱鬧起來了,門前車馬云集,人流穿梭不停。三皇子獨孤克面上帶著笑容,騎著高頭大馬,踏著陽光而來。一隊鑾儀兵緊跟在后,接著是宮廷樂隊和手捧托盤的美貌婢女。儀仗隊一路走來,喜樂一路高揚,路人遠遠望著這前呼后擁的場面,不由十分欣羨。 赫連慧要隨著三皇子入宮朝拜,所以三皇子一早便特意來迎接新娘。 赫連慧出門的時候,身著紅艷艷的喜服,烏黑的發絲梳理成高聳的髻,耳畔的珍珠墜子搖搖晃晃,縱然一襲帕子掩住了她嬌艷的面龐,那一身絢麗耀目的喜服卻依舊叫人印象深刻。兩名婢女攙扶著她上了轎,儀仗隊浩浩蕩蕩入了皇宮?;实刍屎蠖俗呶?,三皇子與赫連慧正式拜見帝后。宣召大臣手捧召書,布告天下。從今日起,赫連慧被正式冊封為三皇子正妃。禮畢,獨孤克便帶著新娘的轎子回到自己的府第。 按照大周禮儀,皇子成親必須先入宮參拜,得到詔書后方可回府,按照正常程序再走一遍,可以說極為繁瑣。 江小樓只是站在大廳的觀禮人群中,遠遠瞧著婚禮的儀式。贊禮人發出號令:“一拜天地,二拜祖先,夫妻交拜!”就在他說到夫妻交拜四個字的時候,赫連慧卻突然渾身巨顫了一下,手中的紅綢也落在了地上。 喜娘吃了一驚,連忙上去替她撿起,又塞回她的手上??墒切履镒拥氖种笌缀醴撼銮喟?,死死攥住了那方紅綢,身體抖得連站都站不住了。 所有賓客都注意到了這一幕,不由議論紛紛起來。 “新娘子這是怎么了?” “對啊,云珠郡主素來注重儀態,怎么搖搖晃晃的?” “該不是喝醉酒了吧!”有人大聲調笑起來,“哎,三殿下,快摟緊新娘子??!” 眾人聞言,不禁釋然地大笑。 下一刻,赫連慧整個人卻軟綿綿地倒了下去,面上的紅帕陡然飄落在地。喜娘不由驚叫起來:“哎呀,帕子落地,不吉利呀!” 獨孤克已經發現了赫連慧的不對勁,她雖然面上施了脂粉,依舊紅艷艷的,整個人卻是上氣不接下氣,完全喘不過氣來,她不停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仿佛已經承受不了負荷。 獨孤克連忙上去攙扶她,可人到了這種時刻,怎么扶也扶不起來,那一身喜服仿佛有千斤之重,把赫連慧壓得連骨頭都軟了。 獨孤克面色全然變了,鐵青著一張臉大叫道:“大夫,快去請大夫!” 觀禮的賓客全都愣住了,新娘子在大堂之上突然暈倒,真是千古未聞的奇事! “小姐,您看這——”小蝶掩住自己的唇,滿是震驚。 江小樓望著這一幕,目中流露出一絲奇異的色彩。 赫連慧匍匐在地上,不停地喘息著,大口大口地,仿佛貪婪地想要把所有的空氣吸入肺部,可不管她如何努力,卻是無濟于事,整個人仿佛一條突然跳上岸的魚,竭力想要重新躍入賴以生存的湖水中。卻只能徒勞無功地留在岸上,等待著死神的降臨。她的手指死死攥緊了三皇子的袍角,指節用力到幾乎發青,頭重重地揚起,原本發間的金鳳釵已經落在了地上,被一個趕來扶她的婢女一腳踩到,卻再也無人注意。她瞪大了眼睛,長大了嘴巴,目光投向人群中的江小樓。 穿過重重人群,那眼神在這一剎那間充滿了怨恨—— 很顯然,她認為江小樓是造成一切的根源,所以她才這樣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