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謝連城望著她,打斷了沉默:“不管我母親說了什么,不要放在心上?!?/br> 江小樓抬頭望著他,眼睛一下子撞入了他幽深的眼波:“請公子以后能離我多遠就離我多遠,不要再做讓人誤會的事?!苯菍χx連城沒有興趣,更不愿意接受別人毫無理由的怨懟。先是謝瑜,再是謝夫人,若非看在謝康河的面上,她絕不會接受任何人的無端指摘。 謝連城微愣,不由苦笑:“若真的不在意,為何對我發怒?” 江小樓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一時怔住。是啊,她為什么要發怒,對她來說謝連城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朋友??v然他喜歡她又如何,傅朝宣也很喜歡他。對待傅朝宣的時候,她一直能夠保持非常冷靜的態度,為什么被謝夫人說了幾句就心頭不悅?她最近的心情,的確是太浮躁了些。 謝連城目送江小樓上了臺階,一直到門前的紅燈籠都熄滅。他才轉身吩咐懷安道:“回府?!被氐街x家,他直奔謝夫人的院落,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母親,你到底對小樓說了什么?” 謝夫人手中捻著佛珠,神色平靜地道:“沒說什么,就說她配不上你?!?/br> 謝連城良久沒有開口,定定地瞧著謝夫人:“不,這不是母親的真心話。若你真的如此勢力,這些年來你對我的教導又算什么?” 謝夫人手中的珠子轉不動了,她望著謝連城,眼底莫名的涌上淚光,口中慢慢地說道:“你是一個站在是非圈外得人,如今為什么言行不一、深陷是非之中?” 謝連城沉默不語,并未立刻回答。 “這么多年以來,你從來不管外面發生的一切,只一門心思做生意,這樣不是很好嗎,為何要涉足這些是非?!” 謝連城溫潤的眼眸慢慢轉出惋惜:“母親一直教導我,不要聽,不要看,不要問,不要管。我就一直這樣活著,不能隨心而行,不能關心世事,只度過一日是一日。原本隨波逐流的我卻喜歡上一個人,不是母親一直的期待嗎” 能看透生死,卻看不破情關,簡直是冤孽! “她根本不會愛你!”謝夫人實在忍不住,脫口道,“這些年來我看過多少姑娘,怎么會看不出她的個性?她只關心自己,不關心別人,她靠近你,甚至只是為了利用你,難道你不明白嗎?” 謝連城神色格外平靜:“我對她沒有任何要求,也不在意她怎么看我?!?/br> 謝夫人心頭一陣陣翻滾,她的兒子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君子,天下事與他何關,世間人又與他何尤?可偏偏素來冷漠無情的他卻幫助江小樓,甚至把楚漢送到了對方的身邊,為此不惜精心布置、費盡心思,除非是動了真情,還能有什么原因… 謝夫人苦口婆心:“傻孩子,弱水三千,為何單取一瓢?” 謝連城面上沒有絲毫怒容,聲音卻非常堅定:“母親,人生是我自己的,您不能代替我做決定?!?/br> 謝夫人的神情更加悲傷:“不斷攙和到這些事情里去,只會讓你過早地暴露自己。把自己卷入是非之中,你不是最討厭那些嗎,難道你要別人知道你的身份?” 謝連城面色微微一變,如果沒有遇到江小樓,他只會是一個平凡的生意人。生活中除了賬本與算計,只剩下寂寞難言的日子。人生卻沒有繼續這樣風平浪靜,他遇到了她,救下了她,不止一次。這樣的事不過是舉手之勞,他卻不知從何時開始,悄悄的、不自覺的關注上了她,原本不愿意過問是非曲直的人,不關心天下大事的他,竟然也開始關心起江小樓的安危。一次次替她解圍,替她善后,其實不過是泥足深陷的表示。愛慕一個人,就要坦坦蕩蕩的承認。哪怕明知對方心中并無自己,他也會全心全意相待。任性的愛,默默的守,想盡方法來保護她、安慰她,陪著她。至于其他,又有什么要緊? 謝夫人忍不住攥緊了念珠:“若你再這樣泥足深陷,就再也回不了頭了?!?/br> 謝連城神色如水:“只有一個隨心所欲的人,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她是否喜歡我,我不在意;她報仇是否成功,我也不在意。我只是陪她走這一程而已,這是我的選擇而已,與她沒有關系?!?/br> 謝夫人忍耐得雙眼發紅,手指顫抖,猛然站了起來:“不管怎樣,你不該讓自己身涉險境,明明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身份,怎么可以——” 她的話沒有說完,謝連城卻打斷了:“母親,我不愿再像一具行尸走rou?!?/br> 謝夫人整個臉色都變了,喉嚨里發不出聲音:“你說什么,行尸走rou?” 謝連城聲音里沒有半點猶豫:“是,在遇見她之前,我沒有關心的人、沒有在意的事,就像是一具行尸走rou,每天重復著,重復著,不停的重復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甚至于還不如院外的竹子,它至少會隨著四季發生變化,可我永遠都是一成不變。對于母親來說,變成行尸走rou,那也沒關系么?” 謝夫人頹然地坐了下去,鬢間的華發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分明:“我,我只是想要保護你?!?/br> 謝連城走上前去,主動將謝夫人的手折在掌心,語氣輕柔:“母親,有些事情是逃避不了的,若因為我幫助江小樓而牽連進去,我也無怨無悔。您是我最尊重的人,希望你可以支持我的決定?!?/br> 謝夫人眼底的淚花更甚,卻強行抑制著,不肯流出來。她別過臉去,再也不肯看謝連城,直到開門聲再次響起,知道謝連城已經離開,她才崩潰似地大哭起來,口中喃喃地道:“連城啊連城,我一切都是在為你著想??!” 第二天,江小樓走到院子里的時候,卻發現楚漢正在那里練齲這場景本是司空見慣,可這一回他卻打得滿地落葉、鳥雀紛飛,就連那些護衛都是離他遠遠的,生怕被他波及的模樣。 江小樓心頭生出疑惑,問道:“今天楚大哥是怎么了,心情不好?” 小蝶連忙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他今天一早不知去了哪里,回來之后就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樣。你看,沙包都被他打壞了兩個!剛才有個不長眼的上去找他練拳,門牙都被打斷了…好可怕!” 半個時辰之后,楚漢才停了下來,就站在梧桐樹下,連連喘著粗氣。 江小樓看到這一幕,吩咐小蝶道:“去請楚大哥過來,我有話要問?!?/br> 小蝶期期艾艾地過去了,不一會兒楚漢就來到面前,目光難掩戾氣:“找我有什么事?” 江小樓觀察著對方神情,若有所思:“楚大哥心情不好,為什么要拿我這院子里的花草出氣?” 楚漢面上微紅,卻是垂下頭去,一言不發。 江小樓見他依舊是滿身露水,鞋子上也粘了不少泥土,這才微笑道:“從楚大哥到我們酒樓開始,雪凝的窗前每天早上都會有一束百合,今天早上你不見人影,想必是去了慶王府,沒有見到她人嗎?” 楚漢聞言,不由握緊了拳頭,拳頭捏的咯咯作響,發出格外恐怖的聲音。 江小樓越發疑慮重重:“究竟發生什么事了?!?/br> 楚漢別過臉,良久都不出聲。小蝶有些著急地催促道:“快說呀,是不是酈小姐哪里又不舒服?” 楚漢卻冷冷地道:“我以后不會再去送花了。別人嫌棄我是鄉巴佬,不愿意我再上慶王府去丟人現眼,我又何必這樣不知羞恥!”他說著,眉心隱隱跳動,唇角下折,英姿勃發的面孔現出一種異常的痛苦。 江小樓沉思了片刻,不覺驚異:“是不是雪凝對你說了什么?” 楚漢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蝶在他身后嘖嘖稱奇:“酈小姐叫他鄉巴佬?她性子那么好,怎會如此刺他的心?” 江小樓想了想才,神色慢慢變得凝重:“立刻替我備馬車,我要去慶王府看看?!?/br> 小蝶點頭道:“奴婢立刻就去?!?/br> 馬車很快就備好了,江小樓馬不停蹄地趕到慶王府,遞上了名貼,就被請到了花廳。等到一盞茶都快涼了,酈雪凝才姍姍來遲。 江小樓抬眸望向她,今天的雪凝一身華服,薄施粉黛,便已是光芒耀眼,容色驚艷。當她走進來的時候,裙擺翩躚,身姿裊裊,如同一朵富貴祥云從門外漂了進來,一瞬間把整個大廳都照亮了。 江小樓等待良久,耐心已失,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看著雪凝道:“怎么,剛才有什么急事要處理嗎?” 酈雪凝只是揮了揮手,吩咐身邊的婢女退下,才淡淡地道:“沒有,我不過是在午休罷了?!?/br> 語氣矜持,神態高貴,與往日里的酈雪凝判若兩人。 江小樓目光一沉:“今天為什么要對楚大哥說那些嚴厲的話,這不像你的為人?!?/br> 酈雪凝雙眸似一泓寂靜的湖泊,幽雅冷淡:“你對我又了解多少?” 江小樓唇畔笑容微斂:“至少我知道,原來的酈雪凝不會對一個真心愛慕她的男人說那么殘酷的話?!?/br> 酈雪凝嗤笑一聲,神色冰冷地道:“他是什么?一個江湖草莽,竟然也敢向我獻媚,從前我接受,不過是因為瞧他可憐,而現在我身在慶王府,若他來來往往,玷污了我的名聲,我又該如何?” 江小樓聽這話,盯著酈雪凝,足足有半刻的工夫都沒有說話。 酈雪凝同樣望向江小樓,那晶瑩的眼底有一種奇怪的神情,似是冷漠、又似是悲傷,最終她的眼波只剩下淡淡的無情:“從今往后,希望你不要再上門了?!?/br> 小蝶臉色一變,大聲道:“酈小姐,你這是什么意思?” 酈雪凝面上毫無愧色:“小樓,我知道你把我當做很好的朋友,我也知道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你幫助了我,可是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如今我是郡主,自然有高門貴女的圈子,而你只是一個商門之女,被別人瞧見我們彼此往來——多有不便!” 江小樓渾身仿佛浸在冰水里,竟然找不到絲毫的溫度。她緩緩地站了起來,目光深凝:“這就是你的真心話?” 酈雪凝一張素凈的面上毫無感情,語氣顯得有些居高臨下:“不錯,這些話我早就想說,卻一直沒有忍心。江小樓,如今你我身份貴賤有別,最好還是不要往來的太過密切?!?/br> 小蝶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她忍不住怒道:“酈小姐,你是擔心我們會把你過去的一切抖出來嗎?” 酈雪凝臉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漆黑的眸子一派釋然平靜:“要怎么說都是你們的事,不過我必須提醒你,小心禍從口出!” ------題外話------ 感謝所有堅守在娼門文下的妹紙,你們的支持與理解,是我繼續寫文的動力。 第92章 鐵釘入腦 清風浮動,落地的紗簾微微拂著,帶動了其上銀鉤輕輕晃動。精雕細刻的紫檀木屏風散發出淡淡香味,再加上空氣里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氣與花園里傳來的醉人芬芳匯聚、纏繞,融合在一起,讓人心頭只覺微微發悶。 小蝶眼睛瞪得滴溜溜的圓,滿臉的義憤填膺:“你忘記從前我家小姐是怎么幫你了嗎?飛上枝頭做了鳳凰,就再也不認過去的朋友,這是忘恩負義。酈雪凝,你實在是——”說到這里,她漲紅了臉,有些結結巴巴。 酈雪凝微微一笑,卻是目如冰雪,皎如雪寒:“無情無義,狼心狗肺,卑劣小人…小蝶,你讀書不多,還是免開尊口吧?!?/br> 句句嘲諷,冰冷如刀,刺入小蝶熱騰騰胸腔里,她幾乎能聽見噗嗤一聲,拔出刀子不見血。 小蝶眼底一下子蓄滿了眼淚,張了張嘴巴正要分辯,關鍵時刻,一只柔軟的手落在了她的左肩上。小蝶回過頭,淚眼汪汪:“小姐,她欺人太甚!” 江小樓卻只是望了對方一眼,見酈雪凝已然別過臉去,便輕輕一嘆道:“不必多說,咱們走吧?!?/br> 小蝶忍了又忍,把一張圓臉都憋得通紅,終究一跺腳跟著江小樓離去。 江小樓已經出了門,卻突然聞聽身后有人緊走幾步,輕聲喚道:“小樓——” 她轉頭望去,卻見到酈雪凝正站在臺階上,風吹起她的長發,更顯得風姿楚楚、云衣旋蜒,不知為何,剎那間江小樓只覺得她容顏憔悴,猶如一朵雨中荷花,泫然欲泣。心頭微微一動,幾乎想要走回去問個清清楚楚,可腳步終究頓住。 雪凝的個性,不想說就如同蚌殼含珠,無論如何也逼不出來。 一眨眼的功夫,原本在臺階上的人已經消失了,仿佛剛才的一幕是江小樓的幻覺。正待多問一句,卻聽引路的青衣婢女道:“小姐,請?!?/br> 走到門口,小蝶幾乎被氣得落淚,口中念念不止:“酈小姐太過分了,平時我們是怎么對她的,可事到臨頭她居然會這樣對待咱們!什么貴賤有別,做朋友的時候怎么不說這種話?現在她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就瞧不上舊朋友,真正是眼睛長在頭頂!” 江小樓一言不發,只是神色沉凝:“上車再說?!?/br> 馬車一路駛離慶王府,江小樓白玉似的面孔并無怒色,只是輕輕抿唇,默默無語,靜靜望著紗窗外摩肩接踵的行人,神色怔忪,似有心事。小蝶心頭憤懣難平,忍不住又道:“小姐,你怎么一點也不生氣?” 江小樓聞言,只是轉眸望著她,眸中閃著異樣光彩:“你不覺得剛才雪凝的神情有些奇怪嗎?” “哪里奇怪?她剛才說話的時候可是振振有詞,還說咱們——” “小蝶!”江小樓溫言細語,卻是極為堅定,“你仔細聽我說,我與雪凝不是第一天做朋友,她的性情我很了解,很明顯她是故意疏遠,似乎有什么事隱瞞著咱們?!?/br> “小姐,您就別為她擔心了,她不再與咱們來往,難道還要巴巴地上去倒貼嗎?反正下一回我是再也不會來這慶王府了!”小蝶哼了一聲,嘴巴翹得老高。 江小樓目光澄澈,幾乎能清晰地映出小蝶的影子:“不,不對,雪凝不是這樣的人,更不可能在短短幾日就發生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本驮谌熘八齻儾艅倓傄娺^面,酈雪凝還提出想要搬出王府,回到江家陪著小樓一起住。若她是個戀慕富貴、輕視朋友的人,何至于在入王府后繼續惺惺作態。更何況,要疏遠身份低賤的朋友法子多得是,她這樣決絕,難道不怕小蝶真的出去亂說話么?事有反常必為妖——今天的酈雪凝簡直就像是換了個人,江小樓不由自主懷疑對方身上發生了什么事。 小蝶看江小樓言之鑿鑿,心頭不由起疑:“或許酈小姐那番話是故意說給別人聽的?!?/br> 江小樓秀眉半蹙,面色隱隱有些擔憂:“王府貴女,身份特別,既然把她視作最好的朋友,只要她過得舒適圓滿、稱心如意,我便已經很開心。就怕——她有難言之隱?!?/br> 小蝶只覺腦袋不夠用,越發困惑不解:“我不明白,現在她是瑤雪郡主,身份尊貴,慶王妃又百般疼愛她,有什么人能夠逼迫她與咱們斷絕往來?!?/br> 江小樓沒有回答她,只是靜靜垂眸,纖濃的睫毛垂下,輕聲一嘆,這嘆息聲在馬車里打了個飄,便消失在車簾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時隔一日,江小樓命楚漢悄悄給酈雪凝送了一封信,希望約她在王府外見面,可是這封信如同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音。江小樓左思右想,越發不對勁,便叮囑道:“楚大哥,請你再去慶王府一回,想方設法一定要見到雪凝?!?/br> 楚漢一雙濃密的眉頭緊緊皺起,滿眼都是強行壓抑的憤怒:“不,我不去!” 江小樓看著他,笑容如同如同一段織錦,慢慢變得柔軟:“楚大哥,你是怎樣去喜歡一個人的?” 楚漢怔住,卻聽見江小樓聲音如同潺潺流水,沁人心脾:“初次看見雪凝,你是為她的外表所吸引,可是后來你漸漸喜歡上她的內在。你說她善良、溫柔、替他人著想,是個讓你怦然心動的姑娘,不是么?” “我是喜歡她的善良,可如今她變成什么模樣了,你沒有看見嗎?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用那種格外輕蔑的眼神??v然我低賤如泥土,也不該受到此種輕視,她早已不再是從前我喜歡的酈姑娘了?!?/br> 楚漢的神情格外心痛,也許他的悲傷與不解遠遠超過江小樓。江小樓目光清澈,語氣平穩,卻隱隱含著一絲探尋:“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你既然喜歡她這個人,就更該信任她、理解她、包容她。更何況,從前的雪凝為何會消失,你不想追究嗎?” 楚漢猛地抬起頭來,震驚道:“你的意思是?” 江小樓毫不猶豫,素來恬淡的神情變得格外堅定:“雪凝一定有苦衷,而我們必須查出她究竟有何難言之隱。楚大哥,就當為了幫助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