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江小樓望著她,眸子慢慢浮起溫柔之色。 酈雪凝認真地道:“我不記得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在哪里,只記得小時候家中的母親很溫柔,父親妻妾成群,還有…母親總是喜歡抱著我在銀杏樹下看月亮。剩下來的事情你都知道,我被人拐賣,四處輾轉。因為要活下去,我不得不陪客賣笑,后來,我慢慢長大了,學了琴棋書畫,漸漸有了名氣,金玉從原先的青樓高價買走了我。剛開始,我很紅,所以金玉對我也很好。我知道青樓不是能常駐的地方,總有一日年老色衰無枝可依,不知會論落到怎樣的下場,所以一直悄悄攢下銀錢,預備找到合適的機會便為自己贖身。后來,我遇到了一個人——” 酈雪凝說到這里,聲音微微停頓。 江小樓抬起眼睛望著對方,發現她的眼底隱隱有著淚光。不忍心打斷,便繼續任由她說下去。 “我只知道他出身富貴,隨扈如云,偶爾來到國色天香樓,成為我的座上賓。原本迎來送往的日子過久了,彼此也未有幾分真心。直到有一日他告訴我,要為我贖身,連屋舍都已經安排好了,只待我脫籍。我很感動——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的日子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我等了那么久,他是第一個真心要為我贖身的人。我向金玉說明了一切,并且再不肯接別的客人,不管金玉如何威逼,我也無畏無懼。僵持了半月之后,她終于同意我脫籍,并愿削價以示優惠,當時她說,難得有情郎,索性便成全了我,所以我千恩萬謝地交了贖身銀子,還將所有錢財留下??晌胰f萬沒有想到,她通過呂mama跟那人府上的婆子拉上關系,得知他就要迎娶身份高貴的妻子,于是特意通知了他的未婚妻…說他討了一個青樓女子做外室。他們很快約集人馬,直接闖入我的家中,將我的衣物、金飾、家具擺設全部抄沒,我也被趕出了門——” “那個人,他在哪里?” “不知道,我再也沒有見到他?!?/br> 江小樓冷哼一聲,有本事做卻沒本事承認,你要娶妻又如何,為何不及早對酈雪凝言明,難道人家還會硬纏著你不成?不消說,又是個無情無義之輩。 酈雪凝卻并無多少怨憤,反倒語氣很平靜:“我曾經想過尋死,后來金玉趕到,抱著我邊哭邊流淚,勸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何必自尋短見,可以回國色天香樓去,好好休養,再圖生計。我無處可去,只好點頭同意?!?/br> 江小樓靜靜聽著,酈雪凝說起來簡單,遭遇卻是極為可怖。 “后來我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了,這在青樓女子來說是極難得的事情,我決計想不到的…金玉聽到這件事頓時變了臉,強迫我拿掉孩子,我想方設法騙過她的耳目,卻沒想到最終還是留不住這個孩子?!贬B雪凝說完,淡淡一笑。 再次提起孩子,她的臉上已經沒有那種痛徹心扉的淚水,江小樓很明白,當一個人痛苦到了極點,她是哭不出來的,所謂欲哭無淚,就是這樣的感覺。她輕輕拍了拍酈雪凝的手:“不要擔心,從今以后再也不會有人傷害你的,金玉已經死了?!?/br> 酈雪凝點點頭,隨后道:“我的故事說完了,現在能知道你的故事嗎?” 江小樓一愣,隨即道:“你這是要跟我交換嗎?” 酈雪凝十分認真,堅持道:“是,我想知道?!?/br> 江小樓望著那一雙真誠的眼睛,心頭感到了一陣溫暖。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有人能夠認真聽自己說話。她沉思片刻,便簡單把自己的故事講了一遍,然后下了結案陳詞:“事情就是這樣簡單,所以我不能輕易離開?!?/br> 酈雪凝這才明白,江小樓背負的不是個人怨恨,而是血海深仇。 一個人可以忘記自己不幸的過去,可以推倒一切重新開始,卻沒辦法忘記背負的仇恨和親人的血債。酈雪凝自己可以放棄,是因為她秉性善良,相信一切都會有轉機,而江小樓早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她如果不報仇雪恨,這輩子都不會釋然。 沉思良久,酈雪凝才道:“你不走,我也不會離開?!?/br> 江小樓終于皺起眉頭:“為什么,你我之間非親非故,你完全沒有必要留下來。就像你說的,我的敵人很強大,如果讓他們發現你和我在一起,說不準反而會連累你?!?/br> 酈雪凝忍不住苦笑道:“我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又有什么好連累的。雖然你瞧不起我,說我是軟骨頭,可我把你當成朋友,我會留在這里,替你好好打理這個莊園,任何時候你回來,我都會在這里陪著你?!?/br> 江小樓難以置信望著她那張平靜的臉,對方是認真的,不是敷衍,而是承諾。 “我的孩子,是你幫助埋葬。如果沒有你,不會有人替我治病,更不會有人替我將金玉繩之以法,所謂的重獲新生也不可能再發生。你感激我,所以送給我這一座莊園,我就不能感激你,留下來陪伴自己的朋友嗎?”酈雪凝這樣問她。 江小樓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她說不清心里的感覺是什么。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愚蠢,她江小樓不需要任何人陪伴,更加不需要朋友安慰。覺得眼前的女人軟弱,她何嘗有過這樣毫無怨恨之心只知道隨波逐流的朋友??墒恰[隱約約有更多的感動浮上來。 剛剛傅朝宣的猶豫,她全都看在眼底。他雖然受到她的迷惑,骨子里卻是一個古板正直的人,即便暫時幫助了她,卻不能完全接受她的處事方式,所以在關鍵時刻,他甚至不敢收留她。何其膽小,何其可憐,不過這早在她的預料之中,并無奇怪的。偏偏是酈雪凝,不知死活的要留下來,陪伴一個曾經斥罵過她的人身邊。 朋友,這個詞好陌生,陌生到她現在有一種不敢置信的感覺。 良久,她才笑了笑:“你真的要留下來嗎?” 酈雪凝秀美蒼白的一張臉上帶了笑容:“我不是留下來幫你,我是無處可去?!?/br> 江小樓不再說話了,哪怕她巧舌如簧,也沒辦法說動一個早已下定決心的人。 回到醫館的傅朝宣,整日里神不守舍,不知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天色漸漸的黑了下來,藥童連忙上前燃起燭火。這才發現傅朝宣坐在桌子前,醫書攤在那里,一頁都沒有翻過,旁邊的茶都沒了熱氣,他也無動于衷,只是盯著書頁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少爺,您這是怎么了?”藥童驚訝地追問。 傅朝宣嚇了一跳:“沒什么?!?/br> 藥童仔細觀察他的神情,明明神不守舍的么,他想起京兆尹府上的那個神秘女子,試探著問道:“少爺,昨天那位小姐走了,以后還能見到嗎?” 傅朝宣心頭一跳,蹙眉斥責道:“這種事不是你能管的!” 傅朝宣雖然對花枝招展的女人很厭惡,但對下人一向很溫和,從來沒有疾言厲色的時候,藥童嘟嘟囔囔:“我只是覺得那位小姐生得很漂亮,好端端的生氣做什么?” 傅朝宣聽見自己聲音冷冷的:“不過是幾面之緣的陌生人,你憑什么惦記人家!” 藥童笑道:“少爺那么盡心盡力,為了替她治病連家都不回,我還以為您喜歡她呢!”說完這句見傅朝宣臉色一變,頓時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 傅朝宣剛要吩咐他出去,卻突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優雅的笛聲,他心頭一動,快速邁步出去,猛然一下子打開了門板,卻見到一個笑盈盈的美人站在門口。 心跳一下子超過正常的頻率,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嘴唇動了一動,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心中亂作一團。 江小樓笑了:“怎么,不歡迎我嗎?” 傅朝宣心跳加速,下意識地讓開了一步:“進來吧?!?/br> 江小樓進入醫館,打量了一下周圍整潔的環境,轉過身來看著對方:“看到我很驚訝?” “我沒有想到你還會來,我以為你——” 他以為她不過是在戲弄他,絕對沒想到她竟然還會出現在這里。 活生生的出現在他眼前,就這樣想著,心臟竟然就砰砰跳得厲害。 傅朝宣強作鎮定,俊秀面容也盡量放得冷淡:“你這么晚了,為什么會突然到訪?” 江小樓輕笑,聲音恬柔:“大夫,不必這樣冷淡,我是來告訴你,明天在公堂上要如何應對?!?/br> “公堂,什么意思?”傅朝宣一愣,旁邊端茶來的藥童也愣住了。 傅朝宣見江小樓的眼神落在藥童身上,連忙道:“你退下去吧?!?/br> 藥童充滿疑惑地走了,一步三回頭。傅朝宣確保周圍沒有人在竊聽,這才認真追問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小樓的神情十分溫柔,眸子里平靜幽深,看不出太多的情緒。 “嚴鳳雅做出這等事,自然會做好萬全準備,梁慶本來就不是真正的麻風病,他自己貪戀權位,想要取而代之,但最后一定會用你來背黑鍋…傅大夫,你風評很好,也為許多達官貴人看診,記得問詢的時候一定要說,梁大人的確沒有得麻風病,一切都是嚴鳳雅脅迫你向外公布這個消息,因為你不肯,便被軟禁在府中,若非梁夫人大鬧,你到現在都沒辦法脫身。只要你說得情真意切,所有人一定會相信你?!?/br> 傅朝宣完全愣住,他想到后面還會有麻煩,卻想不到麻煩來得這么快??墒?,江小樓居然能這么快料到一切。 “你讓我再說一次謊言?” 江小樓輕輕道:“大夫,一個謊言總是要有無數的謊言去圓。更何況這一次,你說謊不光是為了保住你自己,更重要的是擊破嚴鳳雅的陰謀,讓他得到應有的下場?!?/br> 傅朝宣良久不說話,只是看著江小樓。 燭火下的美人,越發容顏如玉,眼眸似星,他不由自主地癡了。 從前他說謊,的確是為了懲治梁慶。然而他沒想到,她還給嚴鳳雅挖了一個陷阱,一箭雙雕,既除掉了梁慶又讓嚴鳳雅死無葬身之地,這樣的招數何其狠毒。為達目的,江小樓會不擇手段。 可不論如何,說謊是違背良心的,他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違背佛祖的教義。 說謊的人,將來會下地獄。 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打算放過嚴鳳雅。從外表看,她是這么一個柔柔弱弱的美麗女子…可事實上,她比誰都要心志堅定,從不肯放過任何一丁點的機會。 他不應該對這樣一個女人動了心,可是人若什么時候都能很好的控制,那他也就不能稱之為人了,他不但動心,而且癡迷,甚至不顧一切地就點了頭。如果要下地獄,他恐怕也不會畏懼。 江小樓眸子盈動,淡淡笑了:“那么明天,希望大夫平安歸來?!?/br> ------題外話------ 今天,丸子童鞋一人分飾兩角,陸婉和丸子君,不過,也可以說是一角o(n_n)o8月4日蘇州的讀者同樂會,小秦要cos未央,對于活潑善良溫柔可愛和藹可親的小秦來說,飾演這個角色非常有挑戰性,我預備以被爛柿子砸死的決心貼好古井般的眸子,將女主糟蹋到底! 第54章 腰斬之刑 盡管梁慶這樣的酷吏在京城真正的貴族心中并無分量,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并非一個普普通通的官僚。他是皇帝喜愛的人,懲戒不聽話臣子的得力助手,皇帝非常依賴他,哪怕他風評不好,壞事做盡。 皇帝接到梁慶的請愿書,感到十分震驚,正預備下詔讓御醫前去看望,就已經傳來梁慶在菜市口被執行民間火刑的消息。 皇帝十分不悅。 梁慶雖然是人人厭惡的酷吏,但他有一個優點,他忠于皇帝。忠誠到可以置倫常于不顧,也可以置良心于不顧。只要有利于皇帝,沒有他不可以干的。一個人主動把自己置于狗的位置,當然能夠討得皇帝的喜歡。所以,能夠處死梁慶的只有皇帝本人,哪怕他真得了麻風病,也不應該是那些愚蠢的平民來執刑。 然而,法不責眾,如果他下令將所有在場的人都抓起來,反倒惹怒百姓。誰都知道,在大周的歷史上,被民間執行火刑的并非只有梁慶一人。他不會是第一個,當然不是最后一個。哪怕他是皇帝,也不能阻止民眾滅絕傳染病的行動。 梁夫人見到自己丈夫焦黑的尸體,神經受了極大刺激,開始四處告狀,喧鬧不已。聚集無數人在京兆府衙門口鬧事,嚴重影響了官衙的威信和正常的秩序。她并不以此為滿足,沒有人敢過問,她就一層層往上告,找刑部,找御史,找丞相,直到上達天聽為止。 她的理由很簡單,她的丈夫絕對沒有感染麻風病,只是尋常的酒疹而已。 事情變得復雜。 皇帝著令刑部尚書重申此案。刑部尚書推敲再三,還是決定把嚴鳳雅關押起來。 嚴鳳雅正準備全面接手梁慶的權力,因為按照慣例,京兆尹突然暴斃任上,皇帝不會再行委派,通常會由少尹監管一年,一年后少尹會變成真正的京兆尹。他除掉了梁慶,很快便能取代對方,真真正正執掌權力。雖然梁夫人再三前來鬧事,可無憑無據,所有人都知道梁慶是因為麻風病而死,他又有什么過錯?一切不過是梁夫人的臆想而已。只不過他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極度瘋狂,一級一級向上告,弄得他有些應接不暇。 當刑部派人來帶走嚴鳳雅,他還認真的將所有公務放在一邊,以為自己隨時還會回到這個地方來。刑部的調查,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刑部尚書李杭請出梁夫人,直截了當,要求嚴鳳雅拿出梁慶得了麻風病的證據。 嚴鳳雅不慌不忙,將所有事情推在京城名醫傅朝宣的身上。 傅朝宣早已作好了上堂的準備,當他出現,告訴眾人的卻是:“梁大人經常飲酒,飲食不調,體內積毒,這就是他爆發大范圍酒疹的原因?!?/br> 嚴鳳雅怒容滿面:“什么酒疹,你明明說過那是麻風??!” 傅朝宣有點驚異地問他:“我為梁大人看病這么久,到底是麻風病還是酒疹,我能分不清嗎?”說完,他取出一份藥方抖了抖,“李大人,你可以請外面的大夫瞧一瞧,這究竟是治療什么病的藥方!” 李杭點頭,果真吩咐人來看藥方,老大夫琢磨半天,慢悠悠地道:“尋常治酒疹的,散散熱,驅驅毒,用藥很精準,絕無問題?!?/br> 嚴鳳雅面色難看,他意識到傅朝宣不比自己慢,早已設計好了某個陷阱等他跳下來。 李杭撫摸著自己的胡須:“這樣說,梁大人根本沒有得麻風病了?” 嚴鳳雅立刻道:“我還請來一位方大夫看診,他明明說過是疑似麻風??!” 李杭皺了皺眉頭,便立刻吩咐人傳方大夫上堂。方大夫很快到來,他偷偷瞧了嚴鳳雅一眼,猶猶豫豫的:“麻風病和酒疹剛開始的階段是有些相似的,誰也不能明確區分,但我相信傅大夫的判斷,他說是酒疹,那就一定是酒疹?!?/br> 方大夫不過是普通看診大夫,當初梁慶的癥狀誰也沒辦法分辨,他既然無法肯定,當然不能惹禍上身。如果在傅朝宣這個主治大夫說明只是酒疹的情況下他一口咬定是麻風,那豈不是和嚴鳳雅成了同謀。相反,模凌兩可的回答,只能說明他自己功夫不到,沒辦法看出真正的病因,把論斷的責任全都推給了傅朝宣。 梁夫人露出冷笑,她是絕對不會相信丈夫得了麻風病,縱然真的是,其中也有嚴鳳雅推波助瀾,她非要用這個混帳東西來為梁慶抵命不可! 人性是軟弱的,也是自私的,誰能不為自己著想,誰肯為嚴鳳雅辯護。 “這么說,梁大人當時的確只是酒疹?!崩詈伎隙ǖ氐?。 堂上三位大夫都在點頭。 嚴鳳雅勃然大怒:“傅朝宣,你這個反復小人,竟然跟這些人串通好了一起來陷害我!” “梁大人根本沒有病,是嚴大人你為了謀奪他的權位才會對外宣稱他有病?!备党念^一顫,面上卻毫不退縮地道。 不管是為了江小樓還是為了自己,他都不能讓嚴鳳雅反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