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節
“嗯,”陳軫點頭道,“此話在理。在下百病纏身,欲請上仙前往寒舍診治,不知上仙肯屈尊否?” 中年人拱手道:“就依官人?!?/br> 昭氏府宅的龐大門樓上,原來的“昭府”已被“令尹府”三字取代。 聽聞陳軫光臨,家宰邢才親自迎出,見過禮后,小聲叮囑道:“陳大人,近日老夫人病情加重,恐有不測,主公心情不好,在下特意提醒大人,見主公時,說話有個分寸?!?/br> 陳軫笑道:“謝家老了?!?/br> 邢才引陳軫至廳中坐下,自己躬身退出。不一會兒,昭陽進來,心情果是不好,面色陰郁。 陳軫起身揖道:“陳軫見過令尹大人!” 昭陽擺手讓他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下。 陳軫拱手道:“聽聞老夫人玉體欠安,在下特來拜望?!?/br> 昭陽眼角濕潤,聲音哽咽:“不瞞上卿,家母因和氏璧一事受驚,病情加重,反復幾次,這一回,怕是……頂不住了。陛下使御醫診治,家母什么藥都吃過了,根本無用,御醫無法,只好用針。家母已是骨瘦如柴,早晚看到她身上扎滿銀針,在下……在下……”泣不成聲,有頃,從袖中摸出絲絹,拭了一把淚水。 “令尹大人,”陳軫見他擦完淚,方才說道,“在下此來,為的正是老夫人之病?!?/br> “哦?”昭陽身子趨前,眼睛睜大,直直地望著陳軫。 陳軫緩緩說道:“老夫人之病,在下也是掛心。近日在下四處尋訪,終于訪到一位得道仙翁。在下將老夫人的病情詳細講過,仙翁什么也沒有說,只交予在下一粒藥丸,”從袖中摸出一只小瓶,倒出一粒丹藥,“就是此丸,是否管用,大人或可請老夫人一試?!?/br> 昭陽接過丹藥,細細察過,閉目有頃,叫來兩個婢女,吩咐她們將藥丸搗碎,和上蜂蜜,喂老夫人服下。約過半個時辰,婢女急來稟報,說老夫人滿面紅光,病情大有好轉,已能翻身坐起。 昭陽驚喜,急隨婢女過去察看,又過半個時辰,樂呵呵地復入廳中,向陳軫求問上仙何在。 陳軫笑道:“大人莫急,若是此藥真正管用,老夫人之病,盡可包在陳軫身上?!?/br> 昭陽連連拱手謝過,由衷嘆道:“唉,每逢在下遭遇大坎,總是陳兄出手相助,陳兄大恩,讓在下實難——唉,不說了!” 陳軫還過一揖,鄭重說道:“大人不說,方是正理。在下在楚數年,虧得大人照料,這才活得像個人樣。大人于在下有此大恩,在下從未說過半句報答之語,只將點點滴滴刻在心里。在此世上,在下早無親人,老夫人是大人母親,也是在下母親,在下此舉,不過是為母盡孝而已?!?/br> 陳軫說出此語,已是肝膽相照,昭陽心里一陣感動,當下喝叫擺出香案,與陳軫歃血為盟,結為八拜之交。昭陽年長為兄,陳軫為弟。 結拜完畢,下人擺出酒席,二人痛飲。 昭陽親手倒酒,雙手遞予陳軫:“來來來,賢弟,大哥敬你一爵!” 陳軫接過后放下,亦為昭陽倒滿一爵,雙手遞上。 二人舉爵,昭陽正欲飲下,陳軫擺手止道:“大哥且慢,軫弟有一言,不吐不快?!?/br> 昭陽放下爵,正襟說道:“賢弟請講!” 陳軫亦放下爵,長嘆一聲,眼中淚出:“大哥,在下在魏蠅營狗茍十余年,別無他念,一心只想輔佐魏室,成就一生輝煌。豈料為件小事得罪龐涓,一家老小被他趕盡殺絕,在下也差一點被他凌遲處死。此仇此恨,在下早晚想起來,心如刀絞——” 昭陽眼珠暴起,“咚”的一拳擊在案上,將兩只酒爵震飛,酒灑一地,怒道:“龐涓豎子,欺侮賢弟,就是欺侮大哥,可為家仇!襲我陘山,斬我將士數萬,可為國恨!家仇國恨,昭陽若是不報,枉為丈人!” 陳軫撿起歪倒在地的酒爵,重新斟滿,緩緩說道:“大哥可曾想過如何報仇?” “這有何難?”昭陽不假思索,“大哥這就奏明陛下,興師伐魏!” “唉,”陳軫搖頭嘆道,“大哥縱使想伐,陛下亦必不肯?!?/br> “哦?”昭陽一怔,“陛下為何不肯?” “因為三晉年前縱親,年后蘇秦又去齊國游說。若是不出在下所料,齊必入縱。中原列國皆入縱親,陛下如何興伐?再說,陛下已經鯨吞吳、越,拓地數千里,如此功業,遠超歷代先王。陛下眼下只想守成,早無進取之心,大哥縱想建功立業,使大楚稱霸天下,揚英名于萬代,也是難事?!?/br> 聽陳軫這么一說,昭陽也似冷靜下來,沉吟有頃,點頭道:“嗯,賢弟所言甚是。依賢弟之見,該當如何?” 陳軫如此這般輕聲低語一番,昭陽頻頻點頭,舉爵道:“好,就依賢弟所言!來,為成功伐魏,報仇雪恥,干!” “干!” 翌日晨起,昭陽將仙翁請至府中,視過江君夫人病情,又配一些丸藥。老夫人服畢,精神更見起色,已能說笑,甚至還能下地走動幾步。昭陽對仙翁的仙術深信不疑,次日晨起,依陳軫之計,載仙翁前往章華臺。 威王年事雖高,仍在章華臺里沉湎于聲色,有時甚至日御數女。盡管有御醫滋補調養,威王卻也力不從心,龍體越來越差。近些日來,威王覺得四肢倦怠,精神煩悶,正自苦惱,內臣稟報昭陽求見。威王宣召,二人見過君臣大禮,昭陽依例將朝中諸事扼要稟報。威王聽見凈是瑣事,打聲哈欠。 昭陽聽得分明,頓住話頭,趨身細審威王一會兒,不無關切地小聲說道:“觀陛下氣色,好似不如前番微臣來時爽朗?!?/br> 這一句果然撓在癢癢上,威王長嘆一聲,搖頭道:“唉,老了,老了,寡人老了!” 昭陽急忙改坐為跪,叩道:“微臣失言,請陛下降罪!” “唉,”威王復嘆一聲,“起來吧!寡人老了就是老了,不干愛卿之事,降什么罪?” 昭陽依舊跪在地上,小聲問道:“微臣斗膽,敢問陛下有何不爽之處?” “不瞞愛卿,”像所有老人一樣,威王開始津津樂道地數點自己病情,“胸悶,四肢倦怠,茶飯不思,兩只耳朵里像是有知了在吱吱尖叫,有時還腰酸背疼,唉,愛卿啊,寡人說老就老了,前幾年沒有一絲感覺,這陣兒到處是病,上上下下沒有一處舒坦的地方。咦,說起這事,寡人差點兒忘了,江君夫人玉體如何?” “謝陛下垂愛,”昭陽再次頓首,“微臣正欲稟報此事。家母前幾日病重,眼見不支,兩日前得遇神人,突然見好,今日晨起,微臣臨行之前探望家母,見她容光煥發,似是年輕數歲。得知微臣欲來章華覲見陛下,家母特托微臣向陛下叩安!” “哦?”威王大喜,“是何神人有此神通?” “從蒼梧山來的仙翁,號蒼梧子?!?/br> “蒼梧子?”威王思忖有頃,“傳聞蒼梧山在赤水之東,是舜帝升仙之處?!?/br> “正是?!闭殃柗A道,“據微臣考證,《海內南經》里明確記載,‘蒼梧之山。帝舜葬于陽,帝丹朱葬于陰?!?/br> “嗯,”威王點頭道,“怪道有此神通!此人何在?” “就在殿外?!?/br> “哦?”威王大喜,轉對內臣,“快,有請蒼梧子!” 內臣走出,不一會兒,領著那個中年男人急步趨進。 在陳軫的精心打扮和演練下,中年男人已與街上所見判若兩人,衣冠更是煥然一新,真的給人以仙風道骨、超然于世的感覺。蒼梧子這個名號,也是陳軫臨時為他起的。 蒼梧子昂首立于廳中,見到威王,竟是不拜。 昭陽急道:“仙翁,快,叩見陛下!” 蒼梧子象征性地拱拱手,口中飄出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老朽蒼梧子見過陛下!” “老朽?”威王一怔,將蒼梧子上下打量幾眼,“請問上仙,高壽幾何?” “回稟陛下,”蒼梧子朗聲說道,“及至昨日,老朽不多不少,剛滿三百零七歲,不敢妄稱高壽?!?/br> “三百零七歲?”威王目瞪口呆,再次將他打量幾眼,長吸一口氣,“請問上仙,可是一直住在蒼梧山?” 蒼梧子微微搖頭,緩緩說道:“回稟陛下,老朽本為荊山人氏,出生那年,莊王新立,又五年,父母雙亡,老朽傷悲欲絕,泣哭三日,聲震曠野??蘼曮@動一個異人,就是老朽先師。先師帶老朽一路西行,至女幾山,在山中習練修仙之法。我們師徒在女幾山住滿兩個甲子,百二十春秋,先師飛升,乘風徑去。老朽功力不逮,不能飛升,只好在地上循仙氣追尋,一路追至蒼梧之山,忽然不見先師之氣,遂在山中結草而居。住滿兩個甲子又三十年,老朽忽做一夢,先師現身,要老朽前往郢都,接引幾個有緣弟子,共赴仙道!” “哦?”威王驚問,“上仙可曾接引到弟子?” 蒼梧子再次搖頭:“老朽初至郢都,有緣弟子尚未遇到?!?/br> 威王急問:“寡人不才,可否有緣隨上仙修習仙道?” 蒼梧子審視威王,有頃,搖頭道:“欲習仙道,首修不死之身。觀陛下龍體,將來或可,眼下卻是不行?!?/br> “不死之身?”威王大喜過望,“寡人如何方能修得不死之身?” “這倒不難,”蒼梧子侃侃說道,“老朽可煉丹藥,只要陛下服下,即可不死?!?/br> 威王急問:“哦,此丹何時可成?” “七七可成?!?/br> “七七?” “就是四十九日?!?/br> 威王急急起身,趨前一步,揖道:“晚生熊商求請仙翁為晚生提煉此丹!” 蒼梧子亦還一揖:“老朽可以提煉,不過,依老朽推算,陛下塵緣未了,服下此藥雖得不死,卻也難成仙道?!?/br> “哦?”威王大驚,急問,“敢問仙翁,熊商有何塵緣未了?” “按照天道推演,陛下尚有一樁大功未就,是以塵緣未了?!?/br> “大功?”威王怔了,“寡人伐越,難道不為大功?” “天降陛下,當樹兩功,伐越可為一功,還有一功,尚需陛下完成?!?/br> 威王沉思一會兒,親手扶蒼梧子坐于客位,自己落席,拱手問道:“請問仙翁,此功可成于何處?” 蒼梧子拱手應道:“依老朽所推,陛下此功,當成于北?!?/br> 威王垂頭又思一陣,吩咐內臣:“仙翁遠來,一路勞頓,你領仙翁先至后宮安歇,待寡人處理好朝務,再陪仙翁盡興?!?/br> 蒼梧子謝過,起身告退,與內臣一道走出。 威王目送二人走遠,將頭緩緩轉向昭陽:“昭愛卿,依你之見,此功何在?” “可伐大梁!”昭陽拱手應道,“陘山之辱,微臣不雪,死不瞑目!” “大梁?”威王閉目思忖,有頃,“聽說三晉已入縱親,我若伐魏,韓、趙皆來救援,如何是好?” “三晉一向不和,即使縱親,也是面和心不和,未必全力救援,此其一也。我得吳、越之眾,兵精糧足,可起大軍三十萬,即使三晉合一,也有絕勝把握,此其二也。三晉縱親,與秦不利,去年微臣就已聽聞秦欲伐韓宜陽。我若伐魏,可與秦結盟,使秦人出兵伐宜陽。韓自顧無暇,無法救援。有秦在后,趙亦不敢輕舉妄動。有秦在河西,魏必不敢全力抗我,此其三也。有此三利,微臣以為,可以伐魏?!?/br> “魏有龐涓,愛卿可有應對?” “陛下放心,微臣已經探明,前番魏伐陘山,皆是孫臏之謀。今孫臏已成廢人,龐涓不足懼也?!?/br> “龐涓以少勝多,五日之內連敗齊、趙,愛卿不可小視!” “縱觀黃池之戰,田忌輸在驕傲,輸在大意,龐涓勝在哀兵,勝在僥幸。朝歌之戰,奉陽君猝不及防不說,原也不是龐涓對手。今非昔比,與魏作戰,魏是驕兵,我是哀兵。兵法有云:抗兵相若,哀者勝?!?/br> 威王再次垂首,有頃,抬頭又問:“若是伐魏,愛卿可有考慮?” “可取襄陵?!闭殃査埔研赜谐芍?,“魏以陘山為要,重兵守之,而襄陵空虛。襄陵卡在大梁與睢陽之間,前有睢水,后有歲水,是戰略形勝之地。我可兵出苦縣,長途奇襲襄陵,一舉下之,卡斷魏、宋聯絡,而后沿襄陵一線筑壘設防,西拒魏卒,東收宋地,蠶食泗下千里沃野?!?/br> 聽完昭陽之謀,威王閉目有頃,點頭道:“好吧,就依愛卿之計!發大兵二十萬伐魏,愛卿為主將,屈愛卿、景愛卿為副將,景愛卿兼任南陽郡守,引兵五萬出方城,佯攻陘山,牽制龐涓。具體如何實施,愛卿可去擬道旨意!” “微臣遵旨!” 伐魏非同小可。昭陽得旨,頻頻召集諸將,征調三軍、糧草、輜重等,忙活月余,總算部署妥當。陳軫也緊急修書,奏請秦公征伐宜陽,牽制韓、趙。蒼梧子夜觀天象,定下出兵吉日。郢都乃至五千里楚地全都行動起來,一時間,馬蹄聲聲,磨刀霍霍。 然而,事有湊巧。就在昭陽祭旗出征的吉日前夕,一連吃下數十粒丸藥后一直紅光滿面的江君夫人突然間大叫數聲,吐血而死。 昭陽大驚,哭絕于地,令尹府里一片哀聲。 陳軫聞訊急至,哭得比昭陽還見悲切。昭陽傷悲有頃,毅然決定先國后家,咬破手指,寫血書奏報威王,聲稱帶喪出征。 翌日晨起,一身麻服的主將昭陽驅車趕往中軍轅門祭旗。三軍將士看在眼里,無不泣淚,士氣激奮。卯時至,昭陽正欲祭旗出征,太子槐飛車馳到,宣讀威王詔書,嚴旨暫緩伐魏,為江君夫人發喪。 就在此時,合縱車馬轔轔而至,離郢都三十里駐扎。 翌日,臨朝代政的太子槐使靳尚隨同打前站的樓緩出城迎接,蘇秦帶著幾個公子、公孫和田文等五個副使及貼身隨從駕車馳入郢都東門,沿麗水右側的馳道直入王城旁邊的列國館驛。 正行之間,前面突然人頭攢動,接著是鐘鼓齊鳴,哀樂聲聲,看熱鬧的人群紛紛避讓于大街兩旁。靳尚率先避入道旁,蘇秦諸人也都紛紛避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