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節
田嬰轉過身子,淚水流出,聲音哽咽,緩緩說道:“諸位朋友,彭先生仙去,陛下甚是哀傷,休朝七日,更在宮中布設靈堂,日夜為先生守靈。彭先生一生,治學嚴謹,為人正直,自入稷下后,即將余生獻予稷下,致力于學術,首倡稷下論壇,鼓勵百家爭鳴,使稷下學風昌盛,領袖天下學問。為緬懷先生偉績,承繼先生遺愿,陛下頒布詔書,在先生英靈之前設立論壇,以學術爭鳴為先生送行?!鄙煨淠ㄈI水,從袖中摸出詔書,站起身子,朗聲宣讀。 田嬰讀畢,在場士子無不以袖拭淚,哽咽四起。 田嬰聽憑大家哽咽一陣,朝眾人微微抬手,禮讓道:“論壇開始,諸位請坐!” 眾人原本跪著,此時也就順勢席地而坐。 田嬰見大家均已坐好,接道:“諸位朋友,但凡稷宮正式論壇,皆由祭酒主持。今日論壇,是為彭祭酒送行,在下學識淺薄,不敢僭越,特奉陛下恩旨,請回彭祭酒的生前好友、聞名天下的學界泰斗暫代祭酒之職,主持今日論壇?!鞭D過身去,朗聲叫道,“有請新祭酒!” 話音落處,棺材后面轉出一個光頭。眾人一看,見是滑稽游士淳于髡,無不面面相覷。有人早就猜出是他,此時看到光頭,不免得意,朝左右連連點頭。 淳于髡并不急著上壇,而是徑直轉至棺材前面,既不叩拜,也不揖禮,伸開兩手在寫著“奠”字的棺材板上“啪啪啪”連拍三下,大聲叫道:“老蒙子,莫要睡了!坐起來,支起耳朵,在下為你主持論壇,你可要聽得仔細些!若是有人論得好,你就拍拍巴掌;若是有人論得不好,你就放聲響屁;若是有人論得既不好,也不差,你就合上眼皮,讓他說去!” 在如此靜穆的場合下,淳于髡陡然間晃著個光頭如此說話,眾人皆是一驚,欲待發笑,似覺不妥;欲待不笑,實在難忍。 場上現出難言的尷尬。 淳于髡又敲又拍,鬧騰一陣,這才附耳于棺木上,煞有介事地聆聽一時,皺眉搖頭道:“這個老蒙子,睡得像個死人,看我拿錘子敲他!”眼睛四下一轉,瞧見旁邊有一蓋棺敲釘用的錘子,遂朝手心不無夸張地呸呸連吐幾口唾沫,拿過錘子,在棺材板上連敲數下,側耳又聽,有頃,不無驚喜地轉過身來,左右晃動光頭,呵呵樂道:“你個老東西,這下睡不成了,總算爬起來了!”將錘子丟在一邊,朝身上拍了幾拍,走入論壇。 這一連串舉止簡直就像是在表演一場滑稽戲,眾人再也忍俊不住,不知是誰率先笑出聲來,繼而是哄堂大笑,有人更是涕淚滂沱,拿袖子抹眼。即使田嬰,也忍禁不住,破涕為笑。場上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 蘇秦陡然明白了淳于髡的用意,不無佩服地連連點頭。是的,舉辦如此規模的辯論,場上氣氛凝滯如是,沉悶如是,誰能暢言?眾人皆不暢言,何來爭鳴?齊威王和田嬰百密而一疏,而這一疏此時讓淳于髡天衣無縫地補上了。久聞淳于髡多智,今日見之,方信傳言不虛。 淳于髡樂呵呵地走到場上,朝眾人鞠躬一圈,拱手致禮,指著田嬰繼續調侃:“老朽正在邯鄲逍遙自在,突然接到上大夫急函,說是老蒙子有事,約老朽速來。老朽以為有何好事,乘了駟馬之車,緊趕慢趕,原本三個月的途程,二十日就趕到了——” 從邯鄲趕至臨淄,駟馬之車走二十日如同蝸牛,淳于髡卻計劃走三個月,且講得一本正經,眾人再笑起來。 淳于髡被打斷,只好停頓一下,見笑聲住了,才又接道:“老朽來了,老蒙子卻睡去了。你們說說,老朽與他,好歹也有十年未見,老朽好不容易奔他來了,老蒙子倒好,撒手睡去了!老朽難受幾日,后來也想明白了。人這一生,早睡晚睡,長睡短睡,好睡賴睡,都是個睡,老蒙子玩得困了,先自睡去,本也無可厚非。這樣一想,心里也就不難受了,只是多少覺得,老蒙子這樣做,不夠仗義。老友來看他,縱使要睡覺,至少也得打聲招呼才是!” 淳于髡說出這幾句,既情真意切,又透徹脫俗,真正顯出了他的功力。在場諸人無不敬佩,即使公子卬,也是服了,兩眼眨也不眨地直盯住他,不住點頭。 淳于髡看到全場靜寂,所有眼睛無不盯視他,光腦袋又是一晃,轉過話鋒:“陛下舍不得老蒙子,甚想留住他,陡發奇想,舉辦這個論壇,并要老朽主持。老朽嘴碎,又受不得約束,本欲婉拒,可想起老蒙子,只好應下了。老朽從未主持過論壇,不過,老朽在想,顧名思義,論壇貴在論字,論字貴在爭吵。老蒙子不說爭吵,說是爭鳴。鳴字就是鳥叫,這個字用得妙。一個鳥叫,叫鳴,眾鳥湊到一起叫,叫爭鳴。就沖這個鳴字,我就服了老蒙子。諸位佳賓,諸位鳥友,此時此刻,大家齊聚此地,在老蒙子跟前爭鳴,老朽別無所請,只請大家抻長脖子,亮開喉嚨,直抒胸臆,鳴所欲鳴。鳴得好,鳴得響,鳴得讓人服氣,就是雄的。反過來,鳴得不夠響,不叫好,讓人不服氣,就是雌的——” “雌”字剛一落下,全場再笑起來,響起掌聲。 淳于髡打了個手勢,眾人止住笑,聽他繼續說道:“在下又想,既是爭鳴,就得有個主題,不然東家說驢,西家說馬,扯不到一塊。這場論辯是送老蒙子的。老蒙子一生,為學為人,皆以天下為己任。老朽既為主持,也就獨斷一次,為今日之辯確定一個主題:天下治、亂!” 場上又起一陣掌聲。 “古今天下,不治則亂,因亂而治。不過,”淳于髡再次晃晃光腦袋,轉過話鋒,“老朽所好,不在天下治亂,只在率性逍遙。今日強論治亂,頗是難為。所幸天無絕人之路,老朽正自發愁,忽然看到一人。此人也以天下為己任,有點像老蒙子。不同的是,此人不僅鼓噪吶喊,更在身體力行,這點勝老蒙子遠矣。老朽興甚至哉,誠意讓賢,隆重薦他登壇主論!諸位有何能耐,盡可與他爭個雄雌!但待雄雌定下,老朽既是祭酒,就得請酒一場,不過,老朽只請雄的,不請雌的。酒是百年老陳,可飄香十里,是老朽特意從邯鄲帶過來的!” 淳于髡嬉笑調侃,一波三折,眾人一邊大笑,一邊將眼珠子四下亂掄,不知他要薦的是何方高人。 淳于髡重重咳嗽一聲,步下論壇,徑直走向人群,在蘇秦面前站定,朝他深鞠一躬:“老朽淳于髡見過四國特使蘇秦先生!” 所有人皆吃一驚,所有目光齊向蘇秦射來。 由于這日皆穿麻服,蘇秦諸人又面生,眾人均未看出來者是誰,只是從最后入場及在場心預留空位等跡象推知其身份顯赫,萬未料到他們竟是四國合縱特使,且領頭之人,更是遐邇聞名的蘇秦。 對淳于髡的突然發招,蘇秦似是早有所料,起身回一大躬:“晚生見過淳于前輩!” 淳于髡拱手道:“老朽唐突,有請蘇子登臺賜教!” 蘇秦回揖道:“前輩抬愛,晚生恭敬不如從命!” 淳于髡呵呵一樂,伸手攜住蘇秦:“蘇子,請!” 蘇秦也不推辭,跟隨淳于髡走至壇上。 場上再起一陣掌聲。 掌聲過后,淳于髡指指臺子,笑道:“此臺只能站一人,蘇子上來,老朽就得下去了?!?/br> 不及蘇秦答話,淳于髡已自轉身走至臺邊,挽了田嬰的手,走至眾士子前面,在預先留好的席位上坐下。 蘇秦恭送他們坐定,方才轉身,朝棺材連拜三拜,起身再朝眾子深鞠一躬,朗聲說道:“洛陽士子蘇秦見過諸位先生、諸位學子!”略頓一下,清清嗓子,“在下一直希冀先生教誨。此番來此,在下本欲登門討教,先生卻先一步乘鶴而去,實令在下感懷。在下此來,一意只為送行先生,卻蒙淳于前輩抬愛,要在下登壇主論。在座諸子皆是大方之家,尤其是淳于前輩,更是學界泰斗,在下才疏學淺,本不敢賣弄,但在彭先生英靈面前,在下也不敢輕易推辭。在下進退不得,只好勉為其難,班門弄斧,在此獻丑了!” 蘇秦這番開場白也算得體。所有目光盡皆盯在他身上。 蘇秦陡然轉過話鋒:“諸位先生,誠如淳于前輩所述,一年多來,在下致力于合縱,天下為此沸沸揚揚,多有雜議。今日既議天下治亂,在下就想趁此良機,表白幾句,一來明晰心跡,求教于在座方家;二來訴于先生英靈,求先生護佑!” 場上死一般的靜寂。 “諸位先生,”蘇秦掃視眾人一眼,朗聲接道,“天下合縱絕對不是在下一時之心血來潮,而是大勢所趨。諸位會問,天下大勢所趨何處?在下只有一個答復——天下大同。那么,天下如何方能走向大同呢?在下以為,只有兩途,一是天下歸一,大道一統;二是列國共治,求同存異,共和共生。若使天下歸一,只有強強相并,滅國絕祠,推行帝制。在下前年赴秦,即張此說,想必諸位也都聽說了。若使列國共治,天下共和,唯有合縱一途?!?/br> 接下來,蘇秦詳論合縱,從緣起到理念再到過程,講他如何說秦遇挫,如何以錐刺股,更是聲情并茂地講述了琴師的故事。稷下士子衣食無憂,坐而論道者居多,何曾有過如此經歷,因而人人揪心,個個唏噓。 蘇秦獨論一個時辰,這才收住話頭,抱拳說道:“在下胡說這些,貽笑于大方之家了!諸位中無論有誰不恥下問,欲與蘇秦就天下縱親、王霸治亂等切磋學藝,蘇秦愿意受教!” 言訖,蘇秦微微一笑,目光再次掃向場上諸人。 在稷下,似此重大的論辯場合往往是各宗各派彰顯實力的機會,因而各門無不鉚足了勁,欲在論壇一展身手,吸引更多的門徒,不料憑空殺出淳于髡和蘇秦,幾乎將彩頭全都奪去了。 然而,此時見問,眾人并沒有像往常那樣踴躍而出。這是因為,在場士子雖然逾千,卻多是各門弟子。先生不言,弟子不敢出頭。而排在前面的十幾位先生,也不敢輕啟戰端,因為此番論辯實在重大,萬一落敗,在稷下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再說,蘇秦能言善辯,名揚列國,此時更兼四國特使,氣勢如虹。淳于髡走遍天下,智慧過人,此時又是新任祭酒,在這樣的前輩大師面前逞舌,言語更得掂量。 蘇秦見眾人仍在面面相覷,誰也不肯出頭,抱拳笑道:“諸位先生,蘇秦恭候了!” 話音剛落,果有一人忽地站起,前進幾步,在臺前站定,拱手揖道:“既論天下,在下齊人鄒衍,欲就天下求問蘇子?!?/br> 蘇秦拱手復禮:“鄒子請講?!?/br> “不知何為天下,何談天下治亂?在下請問蘇子,何為天下?”鄒衍問畢,挑戰似的望著蘇秦。 鄒衍年不足三十,精演易學,近年來致力于四極八荒、陰陽五行研究,頗有心得,論辯中言辭犀利,海闊天空,在稷下被人戲稱“談天衍”。鄒衍剛來不久,因學有專攻而得彭蒙賞識,年前被破格聘為稷下先生,只是所論過奇,門下僅有三名弟子。今逢良機,鄒衍自是不愿錯失,故而先行發難。 蘇秦拱手答道:“天下者,顧名思義,地之上,天之下也。在下以為,凡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六合所包,陰陽所化,雨露所濡,道德所扶,皆可稱為天下?!?/br> “蘇子所言雖是,卻過于概括。在下想問的是,天地六合,究竟有多大?” 蘇秦拱手道:“在下早就聽聞鄒子有大九州之說,未得其詳,今日正好討教?!?/br> “蘇子過謙了!”鄒衍嘴上這么說,心中不免得意,拱手應道,“在下以為,天如穹蓋,地有四極,《禹貢》所載九州并非天下全部,實為天下一州,可稱赤縣神州。穹蓋之下,四極之內,赤縣神州當為九分之一,另有八州,不為《禹貢》所載,因而世人不知?!?/br> 蘇秦微微一笑,點頭問道:“請問鄒子,天下當有地,地上當有天,此理是否?” 鄒衍點頭道:“當然?!?/br> “請問鄒子,”蘇秦抓住一點,進而論道,“天是穹蓋,必是圓的,地有四極,必是方的。若依此說,地之四角,勢必無天。地上無天,還叫地否?” 眾人皆笑起來。 “這……”鄒子難圓自說,面色大窘,連連抱拳道,“蘇子高見,在下受教了!”轉身大步退下,在自己席位上坐下,閉目冥思。 談天衍一向咄咄逼人,此番僅戰一合即敗下陣來,實讓稷下學子震驚。有頃,人群中站起一個中年人,眾人一看,是稷下先生慎到。慎到治黃老之學,為人厚實,學風嚴謹,多有著述,聲譽可追彭蒙,從者兩百余人,場地上,就數他身后的隊伍最長。 慎到走至臺下,躬身揖道:“趙人慎到求教蘇子?!?/br> 蘇秦還禮道:“慎子請講!” “蘇子欲在兵不血刃中尋求天下大同之道,在下敬服。不過,在下甚想知道,假定蘇子合縱成功,天下如何共治?列國如何共生?” “慎子所問,正是在下未來所求。共治、共生之道,先王早已有之。三皇五帝時代,大道貫通,德化天下,無為而治,天下諸侯數以萬計,同生共存,并無爭執。自夏入商,自商入周,道德式微,天子以禮樂治世,諸侯皆能循規蹈矩,和睦共處。自春秋以降,禮崩樂壞,天下始不治矣。世風日下,若使天下大同,當從治風伊始。因而,在下合縱,可分三步走。第一步,山東列國縱親,化干戈為玉帛,共制暴秦;第二步,與秦和解,使天下縱親,諸侯共坐一席,求同存異,教化人民,恢復禮樂;第三步,揚善抑惡,化私去欲,復興道德,使天下歸于大同?!?/br> 蘇秦講完合縱的未來遠景,眾人既驚且疑,無不面面相覷,以為是在聽天書。慎到微微抱拳,再揖道:“蘇子壯志苦心,無論成與不成,在下皆是敬服!以蘇子之論,天下若行大同,可有天子?” “有?!?/br> “天子與民,孰貴?” “皆貴,亦皆不貴。天下為天下而立天子,非為天子而立天子。民之所以立天子而貴之,不為利天子一人,而為利天下?!?/br> “天子何以治諸侯?諸侯何以治民?” “以道治之。天道貫通,圣人無事。圣人且無事,天子又有何事?天子無事,諸侯亦無事,民亦無事,故圣道之世,無為而治?!?/br> “以道治天下,能詳述否?” “道有諸德,德有諸術。三王五帝之時,圣君行仁、義、禮、樂、名、法、刑、賞八術。仁以育民,義以導民,禮以化民,樂以和民,名以正民,法以齊民,刑以威民,賞以勸民,天下因此而治,大道因此而通?!?/br> 慎到心悅誠服,拱手道:“蘇子所論,言之成理,在下嘆服!”轉身退下,坐回原處。 接著上場的是田駢。田駢是彭蒙的得意門生,亦是稷下先生,善于雄辯,素有“天口駢”之稱,弟子甚眾,在稷下直追慎到。 見慎到退場,田駢趨前,抱拳問道:“蘇子既論道、德八術,齊人田駢有問。道、德八術,雖有其所利,亦有其所弊。仁者,可施博愛,亦可生偏私;義者,可慎言行,亦可生虛偽;禮者,可倡恭敬,亦可生惰慢;樂者,可和情志,亦可生yin逸;名者,可正尊卑,亦可生矜篡;法者,可齊眾異,亦可生jian詐;刑者,可服不從,亦可生暴戾;賞者,可勸忠能,亦可生陰爭?!?/br> “是的,”蘇秦回過禮,侃侃應道,“夏啟、商湯用八術而天下治,夏桀、商紂用八術而天下亡,原因何在?在于道統。術為道用,亦為道御。天下有道,術得善用,可治天下;天下失道,術得濫用,可亂天下?!?/br> 田駢點頭:“蘇子既倡大道,又以天子御民,以法齊民,請問蘇子,道與法孰重?” “道行于世,則貧賤者不怨,富貴者不驕,愚弱者不懼,智勇者不欺,諸民心悅誠服;法行于世,則貧賤者不敢怨,富貴者不敢驕,愚弱者不畏懼,智勇者不敢欺,諸民因懼而服。在下由此認為,法不及道?!?/br> 田駢再次點頭,追問道:“春秋之時,仁義并未全廢,禮樂并未全亂,孔丘卻不可忍,游走列國,倡道德,行仁義,結果是處處碰壁,惶惶如喪家之犬。今蘇子再倡大道,豈非步孔丘后塵嗎?” 蘇秦輕嘆一聲,緩緩應道:“孔丘碰壁,非道德、仁義之過,是用方不當也。道德仁義行于太平之世,不行于亂世。行于亂世者,唯力與勢也。在下今日倡導合縱,旨在制衡、導引天下勢力,使天下息爭歸靜,而后再以禮、樂、名、法、刑、賞諸術使天下歸治,然后再歸于仁義、道德,復建太平圣世。工有次第,事有緩急,當下急務,不是倡導道德,而是制衡天下勢力,消弭戰亂,使天下不敢起爭?!?/br> 田駢敬服,抱拳揖過,回身坐下。 挨他而坐的尹文子起而揖道:“齊人尹文求教蘇子!蘇子既以道御天下,在下就與蘇子論道。依據天道,圓者之轉,非能轉而轉,不得不轉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世風日下,非能下而下,不得不下也;人存私欲,非能存而存,不得不存也。自春秋以降,人心不古,私欲橫溢,道德式微,皆為天道運動。蘇子合縱以求大同,而大同必祛私欲。蘇子以強力克制私欲,豈不是逆道而動嗎?” 蘇秦回過一揖,微微笑道:“在下久聞尹先生大名,今日得見,幸甚!在下以為,尹先生所論,有失偏頗。以在下所知,天行健,道生萬物而不彰功。先師老聃曰,‘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于??;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谙率且詳嘀?,天道并不存私。存私者,人也。再說,上古之人可守天道,今世之人為何不能?” 尹文子嘆服,揖首而退。 再后面,接子、季真子、許行等各派稷下先生及一些暫無門派的游士依序上場,就天下合縱及治亂等各有所問,蘇秦見招拆招,見式拆式,應對如流,在場先生與學子無不嘆服。 看到再也無人上場,淳于髡晃晃油亮的光頭,緩緩走至臺前,拱手揖道:“齊人淳于髡向蘇子求教?!?/br> 看到淳于髡出場,眾人皆笑,場上氣氛輕松起來。同時,所有目光也都盯視過來,因為誰都知道,這是壓軸戲。 “前輩請講!”蘇秦回了一揖。 “蘇子學問高深,善講大道,老朽說不過你。老朽粗淺,就以俗人俗物出對,蘇子須以治世之道應答,可否?” 聽到此話,眾人皆是一震,意識到淳于髡要說隱語了。隱語即問此答彼,手法上有點類同于《詩》中的比和興,要求即問即答。齊相鄒忌善玩隱語,當年以琴喻政,博得相位。隱語玩的是急智,甚難應對,何況是當眾回答隱語大師淳于髡! 被逼到此處,蘇秦已無退路,只好斂神說道:“晚生愿意受教!” 淳于髡緩緩說道:“子不離母?!?/br> 眾人無不深吸一口氣,紛紛將目光盯向蘇秦。 蘇秦微微閉目,思忖有頃,沉聲應道:“君不離民?!?/br> “上梁不正下梁歪?!?/br> “天道不健人道艱?!?/br> “狐白之裘,不敢補以羊皮?!?/br> “德和天下,不可雜以yin邪?!?/br> “萬獸逐一鹿,鹿不得生,獸不得食?!?/br> “百主爭一天,天不得寧,主不得安?!?/br> 后面幾句,蘇秦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對出,且在意境、用詞、對仗等方面皆是精妙,眾人無不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