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節
張儀再次陷入沉思,許久,抬頭望向呂棕:“既然這樣了,在下就勸大王暫時退兵?!?/br> 呂棕連連搖頭:“不瞞張子,楚人完全截斷退路,十幾萬大軍外無救兵,內無糧草,早已陷入絕地,縱使想退,也無退路??!” “眼下看來,大王若要取楚,時機未到;若要退兵,倒是不難?!?/br> 呂棕兩眼放光:“哦,張子有何良策?” 張儀尋到一塊木板,拿筆在上面畫出形勢圖,拿筆頭指圖:“呂大人請看,這是溳水,這是陪尾山。此山南北二百余里,東西僅三十余里,是天然屏障,楚人防守甚弱。山中有一捷徑,名喚羊腸峽,長不過四十里,甚是險要。大王可引領大軍從此處填平溳水,攻克河防,突入此谷,控制兩端谷口,不消兩個時辰,大軍即可橫穿陪尾山,突出重圍。楚人重兵均在夏口、溳水一線設防,山東或無兵馬。大王只要沖破眼前防線,即可長驅東下,沿坻琪山北側退向昭關。過去昭關,就是大王地界了?!?/br> 呂棕連連點頭:“張子果是妙計,只是——”話頭頓住,面呈難色。 “呂大人有何顧慮?” “如此險要之地,楚人必設重兵防守,我已疲弱不堪,如何突破?” “呂大人放心,陪尾山守將景翠與在下甚厚,在下可說服他網開一面,讓出一條通路?!?/br> “太好了!”呂棕又驚又喜,旋即又現憂色,“我等雖可脫身,卻置景將軍于不義之地,如何是好?” “你說得是?!睆垉x沉思片刻,抬頭道,“這樣吧,你讓大王組織精銳,全力拼殺,景將軍再使老弱守于谷口,兩軍交接,勝負立判,景將軍佯作敗退,陛下責怪時也好有個交代?!?/br> “好是好,只是——景將軍那兒——” 張儀似知呂棕欲說什么,微微笑道:“呂大人大可不必為景將軍cao心。昭、景兩家素有怨恨,前番與魏戰,昭陽借龐涓之手害死景合,景將軍百戰逃生,與昭陽結下殺父之仇。此番昭陽一心建功,景將軍自也不肯讓他得逞?!?/br> “嗯,”呂棕再無疑慮了,“若是此說,倒是可行!敢問張子,何時突圍方為適宜?” “夜長夢多,事不宜遲。明日午夜,就在子時吧?!?/br> 呂棕連連拱手:“在下代大王謝過張子,謝過景將軍了!” “呂大人不必客氣?!睆垉x亦拱手道,“大王聽信在下之言,方才掉頭伐楚。今有這個結局,實非在下所愿。呂大人回去之后,務請轉呈大王,就說在下心中有愧,懇請大王寬諒!” “是天不助越,張子不必自責?!?/br> 張儀埋頭又想一陣,拱手道:“呂大人,此地兇險,在下就不久留了?!鞭D對荊生,“荊兄,你送呂大人回去,千萬小心!” 荊生應道:“老奴遵命!” 呂棕拱手別過張儀,隨荊生走出院門。 就在二人走出不久,不遠處的陰暗處果有一條黑影輕輕躥出,悄悄尾隨身后。黑影跟有一程,見呂棕與荊生拱手作別,步入越國使臣歇腳處,適才轉過身子,一溜煙似的跑入一個院落。 院內廳中,秦國上卿陳軫端坐于席,兩道挑剔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向美女伊娜。她正在跳一曲富有西域情趣的獨舞,幾個樂伎絲管齊鳴,全神貫注地為伊娜伴奏。 觀賞一時,陳軫眉頭緊皺,陡然叫道:“停!” 眾人停下,詫異的目光無不投向陳軫。舞至興處的伊娜不知所措,僵在那兒。 陳軫轉對幾個樂伎:“改奏楚調?!?/br> 幾個樂伎改奏楚樂。 陳軫轉對伊娜:“去,換上紗衣,露出肚子,就依此調跳你那日所跳的肚臍舞?!?/br> 伊娜愣怔片刻,轉入內室更衣。恰在此時,跟蹤荊生的黑雕急趨進來。陳軫揮退樂工,黑雕將整個過程詳述一遍。 陳軫不假思索,轉對黑雕道:“多放幾個人,盯牢張儀、荊生等人,不可驚動他們!” 黑雕領命而去。 陳軫陰陰一笑,自語道:“好小子,在下正在尋思破綻,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不無得意地輕敲幾案,脆聲喝叫,“伊娜、樂工,歌舞起奏!” 中軍帳里,無疆聽完呂棕詳陳,長思有頃,嘆道:“唉,不瞞愛卿,這些日來,張子如泥牛入海,音訊全無,寡人心中一直在犯嘀咕,別是張子居心不良,刻意誘騙寡人。今日看來,是寡人誤會張子了!” “大王說得是?!眳巫馗胶偷?,“微臣心里原也存有這個想法,今見張子,方知誤解了?!?/br> 無疆又嘆一聲:“唉,張子說得有理,此番伐楚失利,過失全在寡人。當初若依阮將軍之言,兵分兩路,前后夾擊,郢都早破。即使不分兩路,寡人也該使重兵據守夏口。唉,都怪寡人過于自負,只想早一日破楚,全然不留后路,方有今日之敗?!?/br> 呂棕勸道:“大王不必自責。留得青山在,不怕無柴燒。只要大王全身而退,改日再來復仇不遲?!?/br> “呂愛卿,張子既然定于明日子夜突圍,時辰也不多了,你去召請賁將軍、阮將軍進帳聽令?!?/br> “微臣領旨?!?/br> 見呂棕退出帳外,無疆輕叩幾案,司劍吏走進。 無疆望他一眼,從腰中解下越王劍,又從幾案下拿出越王玉璽,遞與他手,拍手召來四位貼身侍衛,久久凝視五人,緩緩說道:“你等五人皆是寡人心腹,寡人也以心腹之事相托。諸位聽旨!” 見越王如此凝重,司劍吏與四位劍士面面相覷,跪地叩道:“微臣候旨!” “依你們五人之力,楚人無人可擋。你們馬上動身,向北突圍,尋隙殺入大洪山,經桐柏山東下返越。三個月之內,寡人若是安然回返,也就算了。若是寡人有所不測,你五人當同心協力,輔立太子為王,承繼越祠。凡不服者,皆以此劍斬之!” 司劍吏與四劍士泣道:“我等誓死守護大王,與大王共存亡!” “唉,”越王長嘆一聲,“寡人與社稷,不能兩顧了!” 五人再拜相泣,只不肯離去。正在此時,帳外傳來馬蹄聲,越王知是賁成他們到了,急道:“寡人將社稷交付你們,你們——”猛一揮手,“還不快走?” 五人泣淚,再拜數拜,起身離去。 不一會兒,呂棕領著賁成、阮應龍走進。 看到二人各穿麻服,無疆知道倫奇沒了,泣道:“國師幾時走的!” “剛剛走的?!比顟埰鼞?。 “走了也好?!睙o疆抹去淚水,轉向賁成、阮應龍,“兩位愛卿,眼下能走路的還有多少?” “十三萬三千人?!辟S成應道。 “馬呢?” “二千九百匹?!?/br> 無疆沉思良久,吩咐道:“將馬全部宰殺,讓將士們吃飽肚子,吃不下的,帶在身上,殺回家去!” 賁成怔了下,望向阮應龍。 阮應龍也是一愣。這是僅存的戰馬,二人本欲用它們保護越王,率先沖出重圍的。 “去吧,”無疆毋庸置疑,“傳令三軍,今夜吃飽喝足,明日睡上一日,養足精神,迎黑時分,向陪尾山進擊!” 賁成、阮應龍叩道:“微臣遵旨!” 翌日傍黑,吃足馬rou的十幾萬越人悄悄拔起營帳,向陪尾山進發。 及至溳水,已近子夜。越人將早已拆下的船板丟入河水,鋪成數條通路,眾將士井然有序,踏過溳水。因聲響過大,不久即為楚人察覺,戰鼓齊鳴,人喊馬嘶。 賁成顧不得許多,身先士卒,率數十劍士頭前殺去。那些楚人果如張儀所述,凈是老弱之輩,越人卻是精銳在前,個個奮勇。不消一刻,楚人丟下數百具尸體,倉皇遁去。阮應龍引兵在溳水東岸布置防守,賁成則從俘虜口中探出羊腸峽谷口所在,引眾殺入谷中。 賁成使人察看,果如張儀所言,谷中并無伏兵。谷道時寬時狹,最窄處僅容五人通過,越人只好排成一字長蛇,蜿蜒行進。黎明時分,前鋒已近東端谷口,后尾仍在西端谷外。直到此時,楚將景翠似也“猛醒”過來,引領大軍撲殺。負責殿后的阮應龍一面加快組織部眾入谷,一面率眾迎上廝殺。景翠似是再次“不敵”,眼睜睜地看著阮應龍等且戰且退,鉆入谷中,而后引眾在谷外筑壘。阮應龍亦使人于谷口筑壘,兩軍對峙。 在前開路的賁成引眾率先沖出谷口,果然未見楚人。賁成大喜,即與眾劍士保護無疆,尋路東去。大軍呈一字長蛇形緊隨其后。 行不過一里,身后忽然傳來密集的戰鼓聲和沖殺聲,一彪軍從附近林中斜刺里殺出,以排山倒海之勢將越人攔腰沖斷,死死封牢谷口。無疆大驚,頓住腳步,回首急視,遠遠望見晨曦中現出一面旗幟,上面赫然寫著一個“昭”字。 無疆大驚,返身就要殺回,卻被賁成、呂棕及眾劍士死死攔住。無疆細看過去,楚兵足有數萬之眾,顯然是有備而來。越人多在谷中,再多再勇也沖不出那個狹小的谷口。 無疆忖知大勢已去,只好長嘆一聲,在眾人的護衛下扭頭東去。無疆、賁成等護住越王奔走一程,看到楚人并未追趕,遂頓住腳步,計點人數,見只沖出三千余人。 前面現出一條岔道,無疆正與賁成、呂棕商議走向何處,一條岔道上塵土飛揚,又有一彪軍殺出,領頭一將,卻是屈丐。眾人不及商議,徑投另一條道而去。楚人斜刺里追殺一陣,賁成分出人眾殿后,且戰且退。及至天黑,眾人退至砥琪山,再次計點,僅余五百人眾。 又走一程,賁成看到前面有個村落,使人殺入,村中并無一人,亦無糧米。連續奔走數百里,無疆見眾人早已疲乏,傳令歇息。呂棕領人在村中四處尋覓,竟然找到一個藏糧地窖,使人挖出糧食,將各家各戶的鍋灶全用起來,眾人總算填飽肚子,人不卸甲,劍不離手,彼此相依,沉沉睡去。 不及天明,又有楚軍殺至。賁成等人倉促應戰,率眾劍士保護無疆,從東南方殺出。 楚人追趕一陣,也自去了。 這一日甚是辛苦。無疆一行本欲沿江水東下,然而,無論他們走至哪兒,總是遭遇規模不等的楚人襲擊。賁成提議改走山路,無疆贊同,眾人向北拐入大別山,晝伏夜行,果是一路無阻。眼見將至東陵塞,無疆回視左右,見跟在身邊的僅有賁成、呂棕及十幾個劍士,且人人疲乏,個個饑困,步履越走越重,顯然無法再撐下去,又想到二十一萬大軍僅余眼前幾人,禁不住潸然淚出。 眾人見越王流淚,紛紛叩拜于地。 無疆拿衣襟拭去淚水,長嘆一聲:“唉,諸位勇士,是無疆害了你們哪!” “大王——”眾人泣不成聲,連連叩頭。 無疆正欲說話,前方忽又傳來一陣異響,急抬頭望,見一隊楚人蜂擁而至。 眾人扭過頭來,無不瞠目結舌,因為前方數百步處,黑壓壓地站著無數楚卒。中間現一華蓋,華蓋下面昂首而立的竟是楚王熊商。左右兩側各有一軍,將者分別是太子熊槐與客卿張儀。張儀身邊雖無楚卒,卻有數十褐衣劍士,排在最前面的是公孫蛭、公孫燕和荊生。 楚人漸漸趨前。 無疆不退反進,引眾人直迎上去。 距五十步遠時,雙方各停下來。 張儀依舊是赴越時的打扮,手持羽扇。張儀將羽扇輕搖幾下,因天氣不熱,這個動作就顯得分外扎眼。越王、賁成及眾劍士似乎對所有楚人都視而不見,獨將目光轉向張儀。 呂棕更是目瞪口呆,手指張儀,驚道:“張……張子……你……” 張儀袖起羽扇,在車上深深揖道:“中原士子張儀見過大王!見過賁將軍!見過呂大人!” 賁成如夢初醒,持劍怒道:“張儀,越國與你無冤無仇,你……緣何連設毒計,陷害我們?” 張儀再揖一禮:“回賁將軍的話,是越人自取其辱,怎能說是受儀所害呢?” 賁成氣結:“你你你……你真是個無恥之人!分明是你蠱惑大王棄齊伐楚,為何反說是越人自取其辱?” “賁將軍息怒,”張儀又是一揖,侃侃說道,“容儀辯解一言?!?/br> 賁成怒道:“你……你這反復無常的小人,休再聒噪,吃我一劍!”仗劍正欲沖出,無疆伸手攔住,淡淡說道:“賁愛卿,他說得是,的確是寡人自取其辱!”轉向張儀,揖道,“張儀,無疆淪至此境,并不怪你。不過,寡人尚有一事不明,請張子指教?!?/br> 張儀回揖:“大王請講?!?/br> “假使無疆不聽張子之言,一意伐齊,結局將會如何?” “就如眼前,只不過站在大王前面的是齊人,而不是楚人?!?/br> 無疆先是一怔,繼而微微點頭:“嗯,寡人信了。寡人還有一問,請教張子?!?/br> “大王請講?!?/br> “照張子之說,既然伐齊、伐楚結局都是一樣,張子為何不使齊人成此大功,而獨施惠于楚人呢?” 張儀微微一笑,拱手再揖:“大王既有此問,儀不得不答。在儀看來,方今天下,能夠掌握湛瀘的不是齊王,而是楚王,故儀助楚而不助齊?!?/br> 無疆低下頭去,沉思許久,抬頭又道:“你愿助楚,助楚也就是了,為何卻又繞道瑯琊,巧言利辭,謀陷寡人?” “非儀謀陷大王,實大王自陷也?!?/br> “此話怎講?” “大王若是偏安于東南一隅,或可自保??纱笸跗蛔粤苛?,興師勞民,征伐無罪,以卵擊石,豈能無???今日天下,早非昔日勾踐之天下,大王卻在刻舟求劍,一味追尋昔年勾踐稱霸之夢,是不知天時;大王離開吳越山地,轉而逐鹿平原,如虎入平陽,是不明地利;大王無端興師,盲目攻伐,是不知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大王皆不占,唯逞匹夫之勇,豈不是自取敗亡?” 無疆面色轉怒:“寡人知你是大才,甚是器重于你。你既知必有此敗,卻又不諫,不是謀陷,又是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