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節
蘇秦隨手將那袋布幣拋在他們腳下:“這條狗,我買下了!” 三個壯漢面面相覷,似乎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實。一個壯漢揀起錢袋,又摸又數又彈,好一番折騰之后,對另外兩個壯漢道:“嗨,是真家伙,整整一袋!” 蘇秦望著他們:“夠嗎?” 幾個壯漢連聲叫道:“夠了!夠了!” 蘇秦冷冷說道:“既然夠了,還不快走!” 三個壯漢揀了大便宜,生怕蘇秦反悔,撒腿跑去。 看到三人走遠,黑狗從蘇秦的兩腿間鉆出來,朝蘇秦又是搖尾巴,又是舔腳面,在他的腿上蹭來蹭去,似乎表達不盡它的感激之情。 真是一條聰明的畜生! 蘇秦輕嘆一聲,拍拍黑狗的腦袋:“回你的家吧!” 黑狗卻是一動不動,蹲在地上,歪了腦袋,兩只大眼巴望著他。 蘇秦輕嘆一聲,撫摸著它:“看樣子,你是無處可去了。那就走吧,記住,以后你叫阿黑?!?/br> 阿黑似是聽懂他了,在他腳上又是幾舔。蘇秦剛一起身,阿黑就已頭前走去,走幾步停下來看看他,沖他晃動尾巴。 蘇秦與黑狗回到軒里時,天已昏黑。黑狗看到院中人多,膽怯地蹲在門外。蘇秦拍拍它的腦袋,叫道:“阿黑,來,這兒是你新家?!?/br> 蘇秦引阿黑走進院子,見蘇代向他招手,就讓阿黑守在椿樹下,自己走進堂中。蘇虎端坐于席,蘇厲、蘇代侍坐于側,都在堂中候他。蘇秦一見,趕忙也坐下來。 場面甚是嚴肅。后墻上依舊懸著那副匾額,匾額下面的祖宗牌位也未拆除,豬頭和雞鴨依舊供在那兒。 大堂正中,蘇虎面前的幾案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三張田契,上面蓋著大周司農府的官印。 蘇虎咳嗽一聲,掃一眼兄弟三人,輕聲說道:“厲兒、秦兒、代兒,為父依昨晚所說,今兒托里正將田產析了。這是三張田契,每一張二十畝,各有十畝旱田,五畝水田,五畝桑園。這些都是上好肥地,瘦的為父留下,算作公田。你們兄弟三人還有啥說?” 這當口兒,誰也沒有話說,各自垂頭。 蘇虎又掃他們一眼:“要是都沒話說,各自拿去吧?!?/br> 兄弟三人誰也沒有動手,依舊垂著頭,似是沒有聽見。 蘇虎點頭道:“嗯,既然你們愛面子,為父只好發話了。蘇厲,你是長子,先拿!” 蘇厲起身,朝列祖列宗跪下,行過拜禮,又拜過蘇虎,回身選了一張下水頭的取走。蘇虎點點頭,轉向蘇秦,目光充滿慈愛。蘇秦不敢看他,垂頭拜過祖先,再拜過蘇虎,隨手取過一張。余下一張自是蘇代的。 蘇虎見三人各自田契在手,流淚道:“厲兒、秦兒、代兒,為父老了,以后只能巴望你們了?!甭灶D一下,提高聲音,“咱是莊稼人,田是咱莊稼人的命。有田在手,走路腰桿就直。手中無田,日子就沒盼頭。你們打小就看到了,在咱軒里,除去里正家,有田的只有咱蘇家。余下的都是隸農,十有九家都在為里正家種田。隸農們過的是啥日子?從年頭到年尾,都是在為人家忙活。這點田產,雖說微薄,卻是先祖留下的基業,為父力微,未能增加一畝,為祖上爭光。好在為父養大你們兄弟三人,也算是份苦勞,不至于在祖宗面前沒有話說。為父別的不說了,今兒每人分配二十畝,為父希望幾年之后,你們都能廣置田產,使二十畝成為三十畝,四十畝,五十畝。若是你們誰能置田一井,就到為父墳頭,告訴為父一聲。為父為你們祈福!” 聽到這里,蘇厲眼圈發紅,跪下叩道:“阿爹,兒子一定盡力!” 蘇虎卻不睬他,目光轉向蘇秦:“秦兒,知子莫如父。你雖浪蕩,卻是天生聰明,若是能將心思用在田里,縱使先祖,也未必趕得過你!”掃視蘇厲、蘇代一眼,“不瞞你們兩個,為父有個預感,你們三人中,真能將田產置到一井的,只怕還是秦兒。真能覲見周天子,真能與里正家比個高下的,只怕也是秦兒。唉,秦兒,你走這幾年,為父……為父心里疼??!你回來了,為父高興,為父高興哪!” 話及此處,許是興奮過度,蘇虎竟是雙手捂臉,嗚嗚哭泣起來。 看到父親說出此話,又如此倚重于他,蘇秦心中一陣絞痛。莫說是與里正攀比,即使周天子、周王后,他也早就見過了,還有周天子的兩個公主……然而,這些事情他不能講。再說,即使講出來,在這軒里,哪一個肯信? 蘇秦所能做的只是緩緩跪下,朝蘇虎拜上三拜:“是兒子不孝,對不起阿爹了!” 看到蘇秦與幾年前判若兩人,蘇虎更是高興。父子幾人又敘一時,蘇姚氏端來飯菜,蘇虎起身禱告幾句,撤去堂中牌位,將所供的雞、鴨取下,撕去一半,交予蘇姚氏,要她拿去偏房,由女眷們吃去。 翌日晨起,蘇秦洗漱過后,吃過早飯,走出院門。阿黑早已候著他,搖尾巴直趨過來,舔他腳面。 蘇秦拍拍阿黑:“阿黑,隨我去趟伊里!” 黑狗搖尾巴頭前走去。 洛陽周室仍舊采用西周時的鄉里制,鄉下設里,里設里正。 軒里村與伊水東岸幾個村子組成一里,名喚伊里,里正姓劉名權,先祖是威烈王時大夫,置田百井,為方圓十里大戶之一。后世數代不務正業,劉家衰弱,田產減至八十井。至劉權時,精于農務,善于結交,被司農大人舉為里正,家業再振,田產躍升至一百二十余井。軒里二十余戶,除去蘇家,清一色是他家佃農。蘇家田產因是周天子親賜,他雖垂涎,卻也不敢造次。 伊里在春秋時是個古邑,有城有壕,只是年久失修,無人守備,變成一個土寨子了。邑中居民原有數百戶,都跟蘇家一樣是周室隸農。百年來世事變遷,周室衰落,這些隸農大多逃往他處,余下百來戶,轉成劉家佃農。里正劉權一家,就住在城邑中間,庭院苑林占地數十畝,在這伊水岸邊,算是豪門了。 蘇秦剛走進來,里正家的幾條大狗見到阿黑,立時狂吠起來,嚇得阿黑夾起尾巴,緊緊貼住蘇秦。早有人報知里正,里正迎出,見是蘇秦,喝住狗,朝蘇秦打一揖道:“我道是誰,原是稀客來了?!?/br> 蘇秦還揖道:“蘇秦見過里正?!?/br> 里正不無驚異:“咦,二少爺,你不口吃了?” 蘇秦笑笑,算是回答。里正將他讓至客堂,早有婢女沏好茶水,放于幾上。 里正讓過茶水,笑道:“昨兒你阿爹來,將少爺的事細細說了。常言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二少爺,你能回頭,莫說你的阿爹歡喜,就是我這個當里正的,也是打心里高興。這不,你阿爹要換田契,劉某二話沒說,當即備下車馬,隨他前去司農府,眨眼工夫就辦妥了。蘇秦哪,你只管好好種地,劉某向你阿爹承諾過了,只要你的地種得好,劉某定在司農大人面前保薦你,只要司農大人高興,沒準兒你能覲見天子呢!” 蘇秦微微一笑:“請問里正,像我家這樣的田產,一畝可值多少金子?” 里正大是驚訝:“嗬,剛一分家,這就想著置地了。哈哈哈哈,有志氣!”眼珠兒一轉,“二少爺,跟你實說吧,你家的地是上等好地,值錢著呢。你要想購置,真得花些金子!” 蘇秦又是一笑:“得花多少金子?” 里正垂頭思忖一時,抬頭道:“這么說吧,置田產的事,沒有定準,有旱田,有水田,有桑園,還有林子,地不同,價值也不同。似你家的地,得看地塊,具體值多少,劉某真也說不大準?!?/br> 蘇秦從袖中摸出自己那份田契,擺在幾上:“像這上面的呢?” 里正細細一看,贊道:“嗯,二少爺,劉某賀你了。不瞞你說,你家這一井地,就數你分的地好,上水頭不說,地力也肥,好地呀!” 蘇秦斂住笑,目光直逼里正:“里正大人,我問的是,它值多少金子?” 里正怔了下,因吃不準蘇秦用意何在,只好賠笑道:“是是是,我得細看一下才是,”拿過田契,端詳一番,“這么說吧,旱田一畝三金,水田一畝四金,這桑田嘛,一畝少說也得二金!” 蘇秦點頭道:“里正大人,謝你估值了。在下此來,是有一事煩請大人?!?/br> 里正笑道:“這個好說,劉某既然做了這個里正,理當為大家跑腿!” 蘇秦指著田契:“這是在下昨日分得的二十畝田產,除去五畝桑田之外,另有十畝旱田、五畝水田,照大人所說,當值五十金。在下因是急賣,只求四十金,煩請里正大人為在下尋個買主?!?/br> “二少爺,”里正大吃一驚,“這……如何使得?” 蘇秦笑道:“怎么,里正大人為難么?” 里正看看蘇秦,又看看田契,故意皺下眉頭,長嘆一聲:“唉,別的倒是沒啥,只你阿爹那里,我不好交待?!?/br> 蘇秦拱手道:“就請里正大人暫時保密,莫要告訴阿大?!?/br> “好吧,劉某幫你這個忙。敢問二少爺何時用錢?” “越快越好!” 里正低頭思忖有頃,再次抬頭:“這么多錢,二少爺又這么惶急,叫劉某哪里去尋買主?” 蘇秦想了一想:“依里正大人之意,該如何才是?” 里正又想一時,笑道:“這樣吧,二少爺若是急于用錢,這點田產暫且寄放劉某這里。無論何時,二少爺若是回心轉意,只需將本息還予劉某,十五畝良田仍是二少爺的!” “金子呢?” 里正輕嘆一聲:“這些年收成不好,劉某家中也不寬余,二少爺要是急用,劉某只能臨時湊出三十金?!?/br> “三十金就三十金!” 里正心中竊喜,起身走進內室,不一會兒,拿出三十金擺在幾上:“二少爺點好,這是三十金,你寫個收據。這是兩個新田契,一個十五畝,押在劉某名下,另一個是五畝桑田,你也簽好,畫押,待會兒劉某到司農大人府上加過印璽,就算成了。五畝桑田的田契,劉某自會使人給你送去?!?/br> 蘇秦寫好收據,在兩塊田契上簽字畫押,收起金子,揖道:“在下謝過里正了!五畝桑田的田契加過印璽之后,還請里正暫時收存,一個月后,煩請里正直接交付在下長兄蘇厲,向他說明因由?!?/br> 里正還過一禮,點頭道:“這個好說,劉某聽公子的?!?/br> 蘇秦走出里正家,指使阿黑回去,自己徑投洛陽,來到號稱“王城第一剪”的那家鋪子??吹接质翘K秦,那伙計坐在柜臺后面,連身子也不欠,淡淡說道:“客官大人不會是來訂制那套士子服的吧?” 蘇秦斜他一眼,從袖中摸出八塊金子,“啪”的一聲擲在地板上:“這是八金,十日之后,我自來??!”言訖,轉過身子,大踏步走去。 那伙計眼睛大睜,正在那兒發愣,簾子掀動,掌柜急步躥出,朝伙計大聲罵道:“你個瞎眼狼,差點誤我大生意!還不快請客官回來,不量尺寸,如何做衣?” 伙計猛醒過來,拿上皮卷尺,一溜煙兒追出店鋪,見蘇秦已經走遠,急追一陣,大聲叫道:“客官留步!” 蘇秦站住,冷冷問道:“怎么,金子不夠嗎?” 伙計“撲通”一聲跪于地上:“夠夠夠,小人是來為客官度量尺寸的!”口中說著,兩手已飛快地為蘇秦上下度量。 正在此時,遠處飄來一陣極盡優美、凄婉的琴聲,如同仙樂似的。 蘇秦陡然心動,側耳聆聽,兩腿不由自主地循聲而去。那伙計不敢硬攔,竟是站直身子,小跑步跟在身后,在他的肩上最后比量幾下,長出一口氣,躬身打揖道:“客官慢走!” 蘇秦聽若未聞,循聲尋去。走有將近一里,蘇秦方在王城的朱紅城墻外面,看到老琴師兩眼緊閉,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倚樹而坐,忘情地彈奏。琴師前面擺著一只殘破的飯碗,碗里有兩塊銅幣,碗邊地上也有一塊,顯然是路人丟下時彈出來的。 陣陣朔風吹過,卷起地上的枯葉,發出沙沙聲響。琴師穿得甚是單薄,可說是衣衫襤褸,形如乞丐。此處甚是偏僻,幾乎沒有行人,那幾塊銅幣,必也是聞聲而來者施舍的。 蘇秦屏住呼吸,在距琴師幾步遠處站下。琴師毫無感覺,十根幾近干裂的手指不無靈巧地撥動琴弦。琴聲時而高亢,時而凄楚,如泣如訴,如悼如惋。 蘇秦靜靜地站在那兒,微閉雙眼,用心聆聽。聽有一時,蘇秦竟是呆了,淚花從他的眼角里流出,滾落在地上。蘇秦走前幾步,在老人面前緩緩跪下,叩拜于地。 兩行老淚從琴師的眼里流出,琴聲止住。 蘇秦三拜,泣道:“晚生蘇秦叩見先生!” 琴師睜開眼睛:“蘇士子免禮!” 蘇秦再拜道:“先生之琴出神入化,蘇秦今日聽到了真正的音樂!” 琴師目視蘇秦,緩緩點頭:“老朽亂彈,能得蘇士子賞識,于愿足矣!蘇士子可有閑暇,至老朽寒舍一敘否?” 蘇秦再拜道:“晚生就是求訪先生來的!”上前一步,扶起先生,收拾好他的碗、錢和琴具,攙扶著他,沿宮墻外面的碎石路緩緩走去。 二人一路走來,不一時來到太學。走進大門,蘇秦極目所見,竟比六年前更加荒涼,野蒿也更見繁盛,由不得感嘆萬千。 琴師引領蘇秦走入一個破敗的院落,在一條破席子上并膝坐下。蘇秦環視四周,但見家徒四壁,值錢之物,唯是剛剛拿回來的這架老琴。 蘇秦凝視老琴,有頃,轉望琴師:“先生方才所奏,晚生如聞仙樂,潸然涕下?!?/br> 琴師并不說話,只在琴前坐下,緩緩說道:“蘇士子愿聽,老朽為你再彈一曲?!彪p手撫琴,錚然出聲,又彈一曲,琴聲更見悲切,似在講述一個老人的蒼涼晚年,又似在吟唱一個王室的悲壯結局,聽得蘇秦再度淚出。 琴師彈畢,撫琴問道:“請問士子,此曲何如?” “比樹下之曲,又多一絲悲切?!?/br> “敢問士子悲在何處?” “樹下所彈,先生只在悼思一人,方才所奏,先生卻在悼思一國,更見悲壯,晚生是以覺得更為悲切一些?!?/br> 琴師喟然嘆道:“唉,區區數年,蘇士子竟是判若兩人,真是造化弄人也!” 蘇秦揖道:“先生雅奏,晚生妄議,不是之處,還請先生寬諒!” 琴師還揖一禮,兩手撫在琴上,緩緩說道:“不瞞士子,樹下老朽所奏,是訴予王后聽的。越過那道紅墻,不遠處就是王后寢宮。王后生前愛聽老朽亂彈,六年多來,老朽只在那堵墻外,日日為王后彈奏數曲,先彈《高山》,再彈《流水》。士子所聽,是兩曲之后老朽自己的傾訴。此處所奏,嘆的既是老朽自己,也是大周今日。蘇士子聞曲即知老朽心聲,堪為知音,實令老朽敬服!” “先生所奏,堪稱天下第一,縱使伯牙再世,也不過如此?!?/br> 聽到“天下第一”四個字,琴師長嘆一聲:“唉,老朽命運不濟,混至此境,已是不堪,懇求士子不要羞殺了!”言訖,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蘇秦大怔,急忙改坐為跪,連連叩道:“晚生斷無羞辱先生之意,求先生見諒!” 琴師拿袖子擦一把淚水,慘然一笑:“士子請起,是老朽傷感,與士子無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