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此言差矣。你我師出同門,在下若有馳騁之地,孫兄必有用武之所?!?/br> “縱使如此,在下也怕難以從命?!?/br> “此是為何?” “賢弟生長于魏,魏是賢弟根本。在下若到魏國,卻是無本之木,隨水浮萍了?!?/br> “聽孫兄之言,難道欲回衛國?” “先祖本是齊人,將來若有機緣,在下或會前往齊國?!?/br> “孫兄此言差矣?!饼嬩高B連搖頭,“鳳凰當棲高枝,蛟龍當入深淵。方今天下,士子早為列國共有,何分國籍故土?齊背海而踞,欲進不能,欲退無路,形如死地。魏國地處中原,為天下中樞,正是你我騰挪之所。若有孫兄與涓并駕齊驅,天下何人能敵?” 孫賓不好再說什么,只好應道:“在下既愚且拙,只怕非但幫不上忙,反會拖累賢弟?!?/br> “孫兄說出此話,便是外人。這事我們說定了,只要龐涓得意,必然進山相請孫兄?!?/br> “賢弟厚情,孫賓先領了?!?/br> 龐涓朝孫賓深揖一禮:“孫兄,保重!” 孫賓將包袱取下,扣在龐涓背上,回揖一禮道:“賢弟一路順風!” 龐涓且走且遠,時時扭頭。孫賓且追且止,心有牽絆。二人依依不舍,一直走到河渡頭,孫賓直送龐涓踏上渡船,看著渡船駛入河心,變成一個小點,方才長嘆一聲,返身回谷。 這日晚間,四子宿舍前面的草坪上,孫賓、蘇秦、張儀百無聊賴地仰躺著,遙望東山遲遲升起的月亮。 三人誰也沒有說話,草地上死一般靜寂。 張儀憋不住了,翻身坐起,大聲叫道:“我說兩位,你們說句話行不?不就是少了一個龐涓嗎?” 誰也沒有理他。 張儀急了,將蘇秦硬扳起來:“你給我起來!” 蘇秦被他強拉起來,兩眼大睜地望著他:“說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不是這樣悶著?!?/br> 蘇秦撲哧一笑:“沒有龐兄,看你急的?!?/br> “說真的,那小子在這兒,我這拳頭總是癢癢的。他這一走,真還別扭。你說,就他肚里那點貨色,這就急匆匆下山,能行嗎?” “這個得問孫兄?!?/br> 張儀轉向孫賓:“孫兄,龐涓牛氣沖沖地一路下山,不會被人家再趕回來吧?!?/br> 孫賓亦坐起來:“龐師弟機敏善斷,又有悟力,此番下山,定會有所作為?!?/br> “孫兄,你說實話,他真比你強?” “從他近日言談可以看出,孫賓此生,只怕難以及上了?!?/br> “是啊是啊,”張儀哈哈笑道,“龐兄得了寶貝,孫兄卻是兩手空空,自然難以及上?!?/br> 恰在此時,玉蟬兒從鬼谷草堂那邊走過來,聽聞此言,曉得張儀知悉先生贈送龐涓《吳起兵法》的事了,心中一凜,順口問道:“張士子,龐士子得了什么寶貝?” 張儀自知失言,趕忙掩飾:“看他那神秘兮兮的樣子,就跟得了個寶貝似的。師姐請坐?!?/br> 玉蟬兒走到近前,并膝坐下來,笑道:“聽你那么說,蟬兒真還信了呢。三位士子——” 張儀應道:“師姐有何吩咐,直說就是?!?/br> “先生讓蟬兒傳話,說是夜聞鼠聲,甚惡之,要你們輪流守值,為先生驅鼠!” 三人面面相覷,有頃,齊聲道:“弟子領命!” 張儀眼睛一眨巴,急問:“師姐,誰先輪值?” “先生吩咐過了,首夜是蘇士子,次夜是張士子,再次夜是孫士子,輪值從今夜起始。時辰不早了,蘇士子,請!” 話音落處,玉蟬兒人已站起,作勢欲走。 蘇秦亦站起來,對孫賓、張儀揖道:“孫兄,賢弟,在下守值去了?!?/br> 蘇秦跟著玉蟬兒走進洞中,見鬼谷子一動不動地端坐于他的洞室,正欲入定。 玉蟬兒稟道:“先生,蘇士子來了?!?/br> 蘇秦趨前叩道:“弟子叩見先生?!?/br> 鬼谷子眼睛半睜,緩緩說道:“不知何處竄來一只碩鼠,擾亂老朽心智,使老朽無法入定。你可守于此處,碩鼠若來,為老朽驅之?!?/br> “弟子遵命?!?/br> “幾上是些竹簡,若是困倦,你可讀之?!?/br> 蘇秦叩道:“弟子叩謝先生?!?/br> 鬼谷子眼睛閉合,漸漸入定。蘇秦眼角一瞄,看到一條棍棒,悄聲走去,拿在手中,守在離鬼谷子幾步遠處,眼耳并用。 蘇秦一絲兒不敢懈怠,一直守到后半夜,并無半點異音,那只碩鼠更是不見蹤影。將近天亮時,蘇秦覺得困倦,打聲哈欠,猛然想起先生所囑,遂走到幾邊,果見幾案上擺著一捆竹簡,打眼一看,竟是姜太公的《陰符本經》。 看到是部寶書,蘇秦困意頓失,正欲展卷閱讀,又恐驚動先生。猶豫片刻,見先生完全入定,且先生事先又有囑托,也就小心翼翼地展開竹簡,就著燈光閱讀起來。 不知不覺中,洞外雄雞啼曉。鬼谷子睜開眼睛,伸個懶腰。 蘇秦叩道:“弟子依先生囑托,守值一夜,不曾見那碩鼠?!?/br> 鬼谷子笑道:“許是有你在,碩鼠不敢來了。你守值一宵,定也困倦了吧?!?/br> “弟子依先生所囑,得讀寶典,并不覺得困倦?!?/br> “不困就好!回去歇息吧。有張就應有弛,覺是一定要睡的?!?/br> 蘇秦叩道:“謝先生關心!弟子告退!” 蘇秦走出草堂,正欲拐向溪邊洗臉,樹后傳出一個聲音:“蘇兄——” 蘇秦打個愣怔,扭頭一看,卻是張儀,笑問:“賢弟,你躲此處何干?” “等蘇兄你啊?!?/br> 蘇秦一怔:“等我?” “在下甚想知道,蘇兄是否逮到了碩鼠?” 蘇秦搖頭。 “嗯,”張儀點頭道,“這個在下已有所料。這么說來,蘇兄整整守值一夜?” 蘇秦點頭。 “沒有迷糊過一眼?” “是哩?!?/br> 張儀不相信地望著他:“就這些了?” “還有,在下讀到一本寶書?!?/br> 張儀兩眼放光:“在下等的就是蘇兄這句話。不瞞蘇兄,昨晚聽師姐一說,在下就已猜出,先生是要放貨了。敢問蘇兄讀的是何寶書?” “姜太公的《陰符本經》?!?/br> “果是寶書呀?!睆垉x嘆道,“在下也曾聽聞此書,只是無緣拜讀。蘇兄,你該好好歇息一陣,勞頓一夜,身體要緊吶?!?/br> “謝賢弟關切?!碧K秦揚下手,趕往小溪里洗臉。 望著蘇秦的背影,張儀重重點頭,自語道:“看來,是我張儀多慮了。蘇兄仍是蘇兄,不jian不滑,斷不似龐涓那廝?!?/br> 這日晚間,該張儀輪值。幾案上依然擺著《陰符本經》。張儀喜極,通讀一宵,絲毫不覺困倦。 第三日晚間,該孫賓輪值時,幾上卻是空空蕩蕩。鬼谷子雙目緊閉,寂然入定。孫賓守在一側,手執棍棒,兩眼圓睜,兩耳豎起,一夜守候碩鼠。直到天亮,并無鼠蹤。 第四夜,又是蘇秦輪值,幾上擺的仍是《陰符本經》,所不同的是,此《陰符》不同于彼《陰符》,上面寫滿了鬼谷子的詳細注解。蘇秦大喜,又是一個通宵奮戰。 第五夜,張儀輪值時,幾上所擺仍是昨夜蘇秦所讀的帶注《陰符》。張儀早已從蘇秦口中探聽明白,因而并不驚奇,細讀一個通宵。 第六夜,再次輪到孫賓輪值時,幾上又是空空蕩蕩。孫賓仍如前一次輪值一樣,手執棍棒,一直守到天亮。 孫賓輪值兩夜,夜夜空值一宿,玉蟬兒看不過去了。 這日凌晨,孫賓走后,玉蟬兒與童子、鬼谷子一道,走到草堂后面的山間草坪上,習練鬼谷子自創的吐納功法。練有一個時辰,三人收勢,玉蟬兒說道:“蟬兒有一事不明,這欲請教先生?!?/br> 鬼谷子微微一笑:“不是不明,是不平吧?!?/br> 玉蟬兒笑了:“先生已經知道了?!?/br> “先說這《吳起兵法》?!惫砉茸咏獾?,“此書重在技戰,龐涓多存機巧之心,正可習之。孫賓為人厚實,習之無益。再說這《陰符本經》。此書重在修心養志,蘇秦也好,張儀也罷,自進鬼谷,心神游移未定。心若不定,志必不堅。習口舌之學,心志不穩,當是大忌。此書二人習之,正是修本補缺。孫賓生性謹慎,心定志堅,若是再讀《陰符》,非但無助于他,反倒誤他大事?!?/br> 玉嬋兒不無嘆服道:“傳聞仲尼有教無類,因材施教,蟬兒今日知之。只是……先生總也不能讓孫士子夜夜守鼠吧!”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孫賓自有孫賓的造化,但待機緣而已?!?/br> 如此又值一輪,再次輪到孫賓。這日夜間,孫賓仍然手執木棒,一絲不茍地守候在鬼谷子身邊。如此守值一夜,眼見天明,孫賓并無倦色。鬼谷子仍舊一如既往,端坐于地,身心完全入定。 雞叫頭遍時,孫賓聽到異響,定睛細看,果見一只碩鼠在石縫里探頭探腦。見無動靜,老鼠嗖嗖幾下爬上鬼谷子幾前的一張桌子,鉆進一個抽屜。不一會兒,抽屜中傳出碩鼠牙齒咬木的咯咯聲。孫賓輕手輕腳地移到桌邊,猛地拉開抽屜。 老鼠受驚竄出,孫賓眼疾手快,一棒打去,正中鼠腰。老鼠發出吱的一聲慘叫,撲地死去。 聽到異常聲響,鬼谷子睜開眼睛。 看到鬼谷子出定,孫賓叩拜于地:“先生,此鼠果來sao擾,被弟子一棒打死了。弟子不意驚擾先生,乞請先生恕罪?!?/br> 鬼谷子掃一眼地上的死鼠,點頭道:“嗯,煩擾我者,正是此鼠。你替為師消除此鼠,何罪之有?” 孫賓叩道:“謝先生不責之恩?!?/br> “孫賓,龐涓下山,你可有感念?” “師弟學有所成,必能有所作為?!?/br> “聽你說來,你是認定龐涓學有所成了?!?/br> “師弟下山之前,曾與弟子幾番論兵,弟子自知不及師弟遠矣?!?/br> 鬼谷子笑道:“龐涓品性浮躁,三年所學,只在雕蟲小技而已?!?/br> 孫賓驚道:“孫賓遲鈍,還望先生教誨?!?/br> “先圣曰,‘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癁槿酥啦辉诼斆?,用兵之道不在戰勝。龐涓自作聰明,爭強好勝,看似大才,終是平庸。你不存機巧之念,沒有斗狠之心,當可鑄成大器?!?/br> “弟子愧不敢當?!?/br> “還記得龐涓與你爭論誰是天下第一兵家之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