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蘇秦略怔一下,拱手應道:“弟子看到許多東西,先是這山林,接后是許多宮殿,一個接一個,弟子想進去,可有人不讓。弟子無奈,只好徘徊在殿外的臺階前面——” “就這些了嗎?”鬼谷子問道。 “風很冷,嗯,還有烏鴉,一群又一群,在殿前飛旋?!?/br> 鬼谷子點點頭,望向玉蟬兒。 不待鬼谷子發問,玉蟬兒笑著先發問道:“先生所彈何曲,堪稱天籟?” 鬼谷子亦笑一聲:“老朽興之所至,隨手彈來,哪里會有曲名?若是你定要起個名字,就叫它《月光》吧?!?/br> “此名甚好,蟬兒可否習之?”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已知音,自可習之?!鞭D對四人,“你們進谷已經三年,老朽未曾聽聞你們的平生大愿。今宵明月當空,何不各述己志,也讓老朽分享一二?!?/br> 四人面面相覷。 鬼谷子轉向孫賓:“孫賓,你先言之?!?/br> “回先生的話,”孫賓兩手拱起,“弟子所愿是:天下太平,政治昌明,耳不聞戰鼓之聲,目不睹烽火之警,眾生和睦相處,百姓安居樂業,各盡天倫之樂?!?/br> 鬼谷子笑道:“此志可處圣道之境,不足以處當今亂世?!鞭D向龐涓,“龐涓,你有何志,可否言之?” “回稟先生,”龐涓拱手應道,“弟子只有一志,就是留在谷中,隨侍先生?!?/br> 鬼谷子微笑一下,搖頭道:“此志是你特意說給老朽聽的,不是你的?!?/br> “先生責的是,”見先生直言道破,龐涓臉色漲紅,咳嗽一聲,緩緩說道,“弟子此生唯有一愿:輔佐天下明主,統領百萬雄兵,戰必勝,攻必克,威服列國,稱霸天下,建不世之功業,留英名于青史?!?/br> 鬼谷子微微笑道:“嗯,此志可處戰亂之世,你得逢其時了。不過,方今天下,列國紛亂,各國君主無不施展拳腳,或圖霸、或求存,依你之見,何國之君可稱明主?” 龐涓不假思索:“秦公?!?/br> “這么說,你若出山,是要輔佐秦公了?!?/br> 龐涓搖頭。 “你欲輔佐何國君上?” “弟子欲去輔佐魏王?!?/br> “良禽擇木而棲,名士擇主而仕。魏侯先棄公孫鞅,后棄公孫衍,可知其不會用人;秦謀河西,魏侯不知是計,卻妄自稱王,四鄰皆戰,結果喪師丟土,可知其不會審時度勢。既不會用人,又不會審時度勢,可知其不為明主?!?/br> “先生所言甚是?!?/br> “既然你知其不為明主,為何還要輔之?” “弟子生為魏人,當為魏室盡忠?!?/br> “此非你真意?!?/br> “先生圣明。弟子愿佐魏王,原因有三。魏王不會用人,魏必無人,弟子必有馳騁之地,此其一也;魏國雄踞中原,四鄰皆戰,與龐涓秉性相合,此其二也;魏王先失公孫鞅,后失公孫衍,必生追悔之心,此時若得弟子,必全心全意,不生疑心,此其三也?!?/br> 龐涓一口氣說出三個理由,可見謀算之精。眾人聽了,無不吃驚,縱使鬼谷子,也似未曾料到,沉思有頃,方才點頭道:“嗯,此言也算在理?!碧ь^望向空中,看到月入中天,起身道,“時辰不早了,你們歇息吧?!本棺宰呷?。 玉蟬兒、童子也紛紛起身,跟在鬼谷子后面,走向草堂方向。 張儀怔了,用肘頂了一下蘇秦:“蘇兄,你我尚未述志呢,先生這就走了?” 蘇秦長舒一氣:“走了倒好。說實在的,真叫在下述志,在下都不知該說什么?!?/br> “太可惜了!”張儀挑一眼龐涓,“在下倒是想好了,就等先生來問,誰知先生屁股一拍,竟是走人了?!?/br> 龐涓笑起來:“張兄既已想好,何不說來大家聽聽?” “說予龐兄想也無妨?!睆垉x亦笑一聲,“在下之志是:統領明主一人,指揮無敵將軍,戰必勝,攻必克,服列國,王天下?!?/br> 聽到張儀要指揮無敵將軍,龐涓愣怔半晌,方才尋到說辭,哈哈笑道:“張兄之志,果然氣勢如虹。只是這君主一人與張兄,究竟是誰統領誰呀?” “嘿嘿,”張儀冷冷一笑,沉聲應道,“龐兄是明白人,何須在下說二遍?你們賞月吧,在下睡覺去了?!闭酒鹕碜?,拍拍屁股上的草葉子,轉身徑去。 龐涓又是一怔,望著張儀的背影叫道:“縱使張兄能夠統領君主,無敵將軍也絕不會甘心聽你?!?/br> 張儀此時已經走到自己的草舍門口,聽到此言,回過頭來,再次嘿嘿冷笑兩聲,跨進屋中,將門“嘭”的一聲關上。 龐涓略略一想,沖著張儀的草舍哈哈笑道:“在下明白了,想那君主必是個女流之輩。那無敵將軍,便是張兄了?!?/br> 龐涓這話顯然帶有挑釁性質,好在這日張儀的肚量出奇之大,并未沖出房門與他較真。蘇秦、孫賓相視一眼,各自起身。 快要走到門口時,孫賓扭頭,不無關切地對龐涓道:“小半夜了,賢弟還不睡覺?” 龐涓答應一聲,起身回到屋中,在榻上躺下,輾轉反側,折騰約有小半個時辰,仍難入眠。龐涓索性起身下榻,推開房門,走到戶外。 時已子夜,月過中天多時了。龐涓在草坪上盤腿坐下,閉目養神,本欲將近日的紛亂思緒整理一番,不想卻是越理越亂。坐有一時,龐涓忽地爬起,沿門前小道緩緩走去。 不知不覺中,龐涓竟然走到鬼谷子的草堂前面。也是機緣所至,龐涓驀然抬頭,看到遠處草地上竟也盤腿坐著一人。月光下面,那人一動不動,宛如一尊石塑。 龐涓緊走幾步,看到在月光下面端坐的不是別人,竟是鬼谷子。龐涓大奇,因為先生打坐,從來是在洞中,似今日這般在月光下打坐,不僅他未見過,且也未聽童子提說。 在離鬼谷子約十步遠處,龐涓似是擔心影響鬼谷子入定,陡然止步,正欲轉身離去,鬼谷子開口道:“是龐涓嗎?” 龐涓一怔,趕忙近前,在鬼谷子前面跪下,叩道:“弟子龐涓叩見先生?!?/br> “坐吧?!?/br> 龐涓盤腿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鬼谷子。鬼谷子依舊是兩眼微閉,根本沒有看他。 坐有一時,見鬼谷子仍不說話,龐涓試探道:“弟子敢問先生,為何在此打坐?” “老朽是在等你?!?/br> 龐涓大怔:“等我?” “你不是來了嗎?” “我——我——弟子——”龐涓說不下去,竟自哽咽起來。 “龐涓,我知道你有心事,說吧?!?/br> “先生,”龐涓泣道,“弟子是——是想——” “你想下山,是嗎?” 龐涓改坐為跪,叩道:“弟子不孝,不該生出這般念想?!?/br> “是聚是散,皆是緣分。你想下山,下山就是了?!?/br> 龐涓再拜于地,泣道:“先生——” “聽你所言,可是想去魏國?” “先生圣明。前幾日弟子前往宿胥口,意外得知,魏王遷都大梁,在大梁設立招賢館,正向天下招賢納士?!?/br> “是啊,眼下秦、趙、韓三國謀魏,魏國正值用人之機?!?/br> 龐涓暗忖道:“此生得遇先生,是天賜機緣。今日看來,先生學問,依然高深莫測。一旦別去,就等于斷了求學之路。萬一先生還有寶物,我若錯過,豈不是抱憾終生嗎?” 想至此處,龐涓眼珠兒一轉:“先生,弟子雖然有意下山,可又感到學業未就,下山之后萬一狼狽,豈不有辱師門?弟子是以前思后想,是去是留,難有主見,還望先生點撥?!?/br> “你已得了吳起的用兵精要,若善用之,山外當是無人可敵,怎會有辱師門呢?” 聽出鬼谷子話中有話,龐涓心中一驚,趕忙問道:“先生是說,山外無人可敵,在這谷內卻有勝過弟子的?” “是否有人勝過,你自己心里應該清楚?!?/br> 龐涓忖道:“弟子當然清楚。在此谷里,能夠與我交手的唯有孫賓。就眼下而言,他所知的,我無所不知。我所知的,他卻一絲兒不知,我們兩個,誰高誰下,已是擺明了的?!?/br> 忖至此處,龐涓信心十足,再次叩道:“謝先生栽培。先生教誨之恩,弟子萬死不足以報。弟子父母雙亡,自進鬼谷,即視先生為父。弟子憂心的是,出山之后,山外驅馳不勝繁重,弟子若想再見先生,恐怕艱難。弟子——弟子真的舍不下先生哪!”竟自哽咽起來。 “你有此心,老朽已知足了?!?/br> 龐涓擦拭一把淚水:“弟子謹聽先生之言,近日便下山去?!?/br> “下山之后,這第一步棋該如何下,你可心中有數?” “弟子欲去大梁求見魏王?!?/br> 鬼谷子搖頭。 龐涓一怔,急急說道:“弟子懇請先生點撥?!?/br> “先圣曰,‘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銓⒋搜灶嵉惯^來,或可成功?!?/br> 龐涓一怔,急將老聃之言顛倒過來,喃喃有聲:“‘將欲張之,必故歙之;將欲強之,必故弱之?!?/br> 鬼谷子緩緩問道:“其中道理,你可明白?” 龐涓沉思片刻,眼珠兒連轉幾轉,豁然開朗:“弟子明白了,謝先生指點?!?/br> “明白就好?!?/br> 鬼谷子緩緩起身,正欲走開,龐涓急道:“先生,弟子還有一請?!?/br> 鬼谷子復坐下來:“說吧?!?/br> 龐涓不無忐忑地小聲問道:“弟子下山,前路渺茫,能否得意,還求先生點撥?!?/br> “此系命數,”鬼谷子應道,“你既有求,老朽可以點撥。明日晨起,你到山中摘取山花一枝,老朽為你占上一卦?!?/br> 龐涓叩道:“謝先生?!?/br> 龐涓許是過于興奮,許是睡得太晚,翌日醒來時,太陽已經升起老高。龐涓睡眼惺忪地在榻上發會兒怔,猛地想起先生所囑,不及洗漱,拔腿就朝山中走去。 “先生要我晨起摘花,日頭已出東山,快要照進這谷里了,我該抓得緊些才是?!饼嬩敢贿呄胫?,一邊加快腳步。 時已季秋,百花早已開過,又因山中高寒,野菊剛好含苞,不能算花。龐涓四處尋覓,急切之間,竟是看不到一支。 龐涓離開山路,向叢林深處走去。又覓一時,龐涓眼前一亮。一塊石壁的僻陰處,一株草花開得正艷。 龐涓大喜,急前幾步,方才看清是株馬兜鈴,上面花開兩簇。 “倒是怪了,”龐涓自語,“此花夏華秋實,眼下已是季秋,當是結果辰光,如何這才開花?也罷,我且折它下來,看先生如何判決?!?/br> 這樣想定,龐涓伸手從花簇下面折斷,拿在手中細細觀賞。 賞有一時,龐涓自語道:“此花開得雖艷,卻是尋?;ú?,位卑身賤,不為大器,待我再尋一株名貴之花?!彼鞂⒉莼ㄈ釉诘厣?,復又向前尋去。 又尋多時,竟然看不到一株。龐涓原本不信命相,這又尋得氣惱,遂將一腳踩在石上,自忖道:“先生什么都靈,只此故弄玄虛,卻是可嘆。大丈夫憑本領吃飯,小女人憑臉蛋得寵,天下之事,都是人為的,哪有什么命相?此花便不去找,又能如何?” 想到這里,龐涓干脆一屁股坐在石上。坐有一時,見太陽越升越高,龐涓這才直起身子,按原路折回。經過原先棄花之處,龐涓不由得停下步子,盯住地上的馬兜鈴花又看一陣,彎腰撿起。 經過如此折騰,又經陽光照射,加之龐涓又是攔腰折斷,沒有連根拔起,兩簇草花盡皆萎了。 “也罷,”龐涓將草花又是一番端詳,搖頭納入袖中,“我且將此花拿回,先生萬一問起,也好是個搪塞?!?/br> 回到山下,龐涓來到溪邊,洗漱一番,這才整好衣冠,走向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