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樗里疾搖頭。 “是陛下幸臣,毗人?!?/br> “哦?”樗里疾大吃一驚,“這么說來,這些竹簡已經擺在陛下的幾案上了?” “是??!”陳軫不無沮喪,復出一聲長嘆,“唉,此番又算完了!”凄然淚下,仰天長號,“老天哪,你為何容不下我一個陳軫??!” 樗里疾沒聽他在號叫什么,只是緊鎖雙眉,顯然也在思考這個全新的情況。 “樗里兄,”陳軫陡然想起什么,“記得前幾日你親口答應在下,承諾助在下除去此人。事急矣,樗里兄——”打住不說,只將兩眼熱切地直盯過來。 “是啊,”樗里疾這也回過神了,微微一笑,“在下前去拜訪此人,為的正是此事。不瞞陳兄,方才返回途中,在下已經思得一計,或可成功?!?/br> “樗里兄請講!” 樗里疾招手,陳軫伸過一只耳朵。 樗里疾如此這般講有一陣,陳軫思忖良久,緩緩點頭:“此計一箭雙雕,倒是不失一步好棋。只是,茲事體大,還容在下思量一番,再作計議?!?/br> “在下恭祝陳兄心想事成,早登相位!” “謝樗里兄吉言!” 毗人一則細皮嫩rou,二則提著公孫衍的兩大捆竹簡,三則徒步行走許多路程,回到宮中時已是氣喘吁吁。喘過一陣,毗人見氣出得略略平些,這才召過兩個太監,讓他們一人抱上一捆,徑直走進御書房里。 魏惠王正在閱讀奏章,見毗人弄回兩大捆竹簡,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毗人將竹簡在房中擺好,揮身讓二太監退去,轉過身來,跪地叩道:“老奴奉旨探訪公孫衍,特此復旨?!?/br> 魏惠王卻不看他,只將目光落在兩捆竹簡上:“此是何物?” 毗人起身,拿過一捆,走到惠王跟前,攤在幾案上:“陛下,這是公孫衍近日所寫的《興魏十策》,老奴見了,特意借回一些,供陛下參閱?!?/br> “你可看過?” “老奴粗粗瀏覽一些,未看真切,還待陛下審評?!?/br> 魏惠王剛看兩行,即被吸引住了,旋即正襟危坐,埋頭細讀。 毗人悄悄退出,守在殿門外面。 魏惠王一氣讀到日落時分,仍是手不釋卷。見天色漸晚,毗人點上油燈,輕聲說道:“陛下,該用膳了,余下的明日再看不遲?!?/br> 魏惠王真也看累了,揉揉眼睛,伸個懶腰,抬頭對毗人伸拇指道:“毗人哪,你干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寡人要記你一功?!?/br> 毗人心里一熱,淚水流出,跪地叩首,哽咽道:“陛下——” “咦,”魏惠王奇道,“寡人這要賞你,你哭個什么?” 毗人忙拿袖子抹去淚水,改作笑臉,依舊哽咽道:“老奴一高興,竟……竟就失態了?!?/br> “唉,”魏惠王頗是感慨,長嘆一聲,“寡人為許多人記過功,也賞過許多人,唯獨沒有賞你,實在是寡人之錯??!說實在的,你的功勞比任何人都大,若是沒有你,寡人就是一個聾子,一個瞎子。這樣大的功,寡人早該賞你才是?!?/br> “陛下,”毗人泣下如雨,再次叩首,“老奴并非為此高興?!?/br> “這……”魏惠王大是驚奇,“你不為此高興,又是為何高興呢?” “老奴是為陛下高興。國有能臣,陛下得之,老奴喜不自禁吶!” “唉,”魏惠王又是一番感慨,“是寡人低瞧你了。來,坐在寡人身邊?!?/br> 毗人走過去,親昵地坐在魏惠王身邊。 魏惠王輕輕撫弄他的長發,大是嘆喟:“你現在這樣,又讓寡人憶起從前了。還記得你剛入宮時的模樣嗎?那時節,六宮失色,所有美人兒都讓你比下去了?!?/br> “奴才記著呢,”毗人偎得越發緊了,“那是陛下錯愛?!?/br> “以前是錯愛,眼下卻是真愛了?!蔽夯萃跸衽拿廊艘粯优闹?,“寡人得你,就如得此寶書。毗人,明日再去,將另外五策也拿過來,寡人這要閉門謝客,讀它三日三夜?!?/br> “陛下,”毗人仰起頭,“得寶書不如得人。陛下若有此心,奴才明日將那公孫衍請入宮中就是?!?/br> 惠王連連搖頭。 “陛下?” “毗人吶,”魏惠王看向書簡,“不讀完公孫愛卿的書,見愛卿之后,寡人就不知該說什么,該問什么。想想看,寡人剛一張口,公孫愛卿就會說,‘陛下,這一點微臣已經寫在書上了,您沒看到嗎?’寡人作何回答?你這不是讓寡人在臣子面前丟丑嗎?” “陛下,”毗人偎依在惠王懷里,輕嘆一聲,“奴才知了?!?/br> 清晨,太zigong中的后花園里無一絲兒風。 蓮池里,一泓清水如明鏡一般,零零星星地點綴幾葉睡蓮?;菔┠暻逅写掖衣舆^的云影,慨然長嘆一聲,脫口吟道: 〖不動之水動兮,亂世流年! 不惑之人惑兮,萬事蹉跎!〗 漸走漸近的太子申聽得真切,脫口而出:“好句子!” 聽到聲音,惠施轉過身來,長揖:“惠施見過殿下?!?/br> “嘖嘖嘖,”太子申贊道,“好一個‘不動之水動兮’,‘不惑之人惑兮’,楚辭楚韻到了先生口中,當真就是千古佳句??!” “何來千古佳句,”惠施苦笑一聲,“望水興嘆而已。想我惠施已是不惑之人,迄今仍如一片浮云掠水,劃波無痕,由不得傷感吶!” “先生怎能自比一片浮云呢?先生便作這水中之鯤,也是該當的?!?/br> “唉,”惠施再出一聲長嘆,“殿下有所不知,縱使水中之鯤,若無北冥之水供其遨游,也只能屈死于河湖之中矣?!?/br> “先生勿憂,北冥之水近在眼前了?!?/br> “殿下,”惠施略略一怔,“此言何解?” “魏申已將先生薦予父王,先生大名,父王早已知之,說要尋個時機向先生討教。昨晚魏申再與父王共進晚膳,問及此事,父王約定先生今日午后進宮,父王在御花園的涼亭里恭請先生品茶?!?/br> “今日午后?幾時?” “申時。父王喜歡在此時辰召見臣下。父王博聞強記,熟知天下學問,相信能夠成為先生的知音?!?/br> 惠施深揖一禮:“草民謝殿下舉薦?!?/br> 太子申還過禮,隨口又道:“魏申還有一事求教先生?!?/br> “草民愿效微勞?!?/br> “近日安邑城中沸沸揚揚,說河西大戰之時,公孫衍早已看出公孫鞅的謀劃,但身為上將軍的公子卬根本不聽他和龍將軍忠言勸告,一意孤行,輕敵冒進,最終招致河西慘敗。公孫衍率軍夜襲敵營,斬首萬余,公子卬卻將此功貪為己有,而將戰敗污水全部潑在龍將軍頭上?!?/br> 惠施微微點頭:“還有嗎?” “唉,”太子申嘆道,“這事兒已夠大了。先生,您說魏申該怎么辦呢?若是捅上去,在公子卬是彌天大罪,在魏申就是滅親。公子卬與魏申乃一父所生,父王又將如何處置親子?若是瞞而不報,八萬將士死得不明不白,河西七百里丟得無聲無息。更加可怕的是未來!公子卬如此膽大妄為,顛倒黑白,如果繼續執掌兵權,上下將士必將離心離德,朝局亦將清濁不分。再有大戰,悲劇豈不重演?” 到安邑這些日來,惠施第一次聽到太子申談論國家大事,且是如此情真意切,不禁嘆道:“唉,世人皆言太子只諳風月,不問國事,只讀死書,不理活人,看來皆是只知其一,不明就里??!” “唉,”太子申也嘆一聲,“先生有所不知,父王事事專斷,公子卬處處能干,我魏申又能派何用場呢?” 惠施由衷贊道:“老聃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以此形容太子,當不為過?!?/br> “先生過譽了?!碧由旯笆值?,“河西之事,敢問先生可有萬全之策?” “殿下是聽何人說破此事的?”惠施問道。 “這……”太子申面色緋紅,“是魏申的一個紅粉知己?!?/br> “若是草民沒有猜錯,”惠施微微一笑,“這個紅粉知己該當是眠香樓里的天香姑娘了?!?/br> 太子申大是驚訝:“先生何以知曉此事?” “滿城人都知道的事情,惠施何能不知?” 太子申不再做聲了。 “草民甚想知道,如此機密之事,天香姑娘何以知之?” “知曉此事的不只是天香姑娘。眠香樓里無人不知?!?/br> “哦?”惠施長吸一口氣,閉目思忖有頃,搖頭道,“流言蜚語,或招殺身之禍??!” “呵呵呵,先生言重了吧!”太子申笑了,“朗朗乾坤,幾句閑言如何就有殺身之禍?” “草民姑妄言之,信不信就由殿下了?!?/br> “先生,河西之事就這么算了?” “草民甚想知道,殿下是真的關心國家大事呢,還是因為天香姑娘?” “唉,”太子申嘆道,“魏申身為太子,如何能置國家大事于不顧呢?再說,此前父王事事專斷,根本不聽魏申,也不讓魏申插手。眼下父王有所轉變,魏申也該cao點心了?!?/br> “好好好,”惠施連連點頭,“殿下有此想法,當是魏國之幸。以草民之見,河西之事涉及國家社稷、王族聲譽,最好不必再提。只是——草民有一慮,不知殿下愿聽否?” “先生請講!” “草民聽聞安國君與上大夫陳軫關系甚密。安國君是個莽夫,能在河西戰敗之時移花接木,保住自身,必是陳軫之謀。聽說陳軫一心欲坐相位,而草民觀之,此人心高氣傲,多智巧之術,機謀之算,少有良知,更談不上人間正道。不走正道之人,斷非大賢之才,不可為相。陛下眼下正在篩選,殿下何不向陛下力薦公孫衍,一可為國舉賢,二可制約公子卬?” “魏申已經舉薦過了。父王聽到魏申舉薦,特使毗人前往訪察。聽說毗人抱回兩捆竹簡,父王連讀兩日,廢寢忘食呢?!?/br> “呵呵呵,”惠施樂道,“既有此說,是草民多慮了?!?/br> “不過,先生提醒的也是,”太子申接道,“魏申尚要盯緊此事。今日得便,再去問問父王?!?/br> 午膳時間,太子申奉旨去御膳房與惠王一道進膳,惠王卻沒有露面。 太子申候有一時,見惠王仍舊沒來,略一思忖,就在膳桌前坐下,差御膳房的執事太監去請陛下。太監剛要出門,遠遠望見惠王、毗人、公子卬三人正沿一條林蔭小徑迤邐而來。 太監急道:“殿下,陛下來了!” 太子申迎出,在門外跪下。 魏惠王走到跟前,揚手笑道:“申兒,快快起來!” 太子申謝過恩,起身,上前攙住惠王,走到膳桌前。 “坐坐坐,”魏惠王在自己位上坐定,指位置招呼眾人,“都是一家人,隨便點。卬兒,你坐這邊,申兒,你坐那邊,還有你——”指毗人,“坐寡人身邊?!?/br> 眾人依照惠王吩咐,各自坐了。 “寡人后晌還有大事,酒就不喝了?!被萃跆狍鐘A起一塊狍子rou,送進口中,“來來來,都動手,我們邊吃邊嘮!” 三人本就是惠王最親近的,又見惠王這么說話,也就沒了拘束,各自提箸,學了惠王的樣子,夾狍子rou送入口中。 吃有一時,惠王望著公子卬道:“卬兒,你剛才也算看過幾行,這就說說看,此書寫得如何?” “呵呵呵,”公子卬笑道,“要叫我看,文筆不錯,寫得也有條理,只是——” 惠王看著他:“只是什么?” 公子卬遲疑一下,決定打住話頭,笑著敷衍:“兒臣不過看了幾行,又是沒頭沒尾的,哪兒知道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