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惠文公略一沉思,點頭允道:“準允兩位愛卿所奏!”轉對內臣,“擬旨,兩位愛卿忠君愛民,維護新法,勞苦功高,各賞黃金五百,絲帛五十匹,隸農百戶,府宅一座?!?/br> 車英、景監跪下叩道:“微臣叩謝君上隆恩!” 二人剛謝過恩,嬴虔亦跨出一步:“君上,微臣有奏?!?/br> “公叔請講!” 嬴虔從袖中摸出一道奏折,雙手呈上:“微臣所奏,盡在折中,請君上御覽?!?/br> 內臣上前接過折子,呈予惠文公。 惠文公看過奏折,朝眾臣道:“諸位愛卿,若無奏事,散朝!” 眾臣相繼散去。 嬴虔心中惶惑,正欲離去,惠文公道:“公叔留步!” 嬴虔停住腳步。 “請公叔書房敘話!”惠文公頭前走去。 嬴虔跟隨惠文公來到御書房,分賓主坐了。 “公叔,”惠文公拱手,“您真的也想告老還鄉?” “回君上的話,公叔僅比君兄年少三歲。君兄在時,公叔尚無感覺。君兄一走,公叔一下子感覺老了。公叔是真的老了。這幾日來,總是思念君兄——”嬴虔說著,眼圈竟是紅了。 惠文公鼻子一酸,朝嬴虔緩緩跪下:“公叔心事,駟兒知道。公叔不是老了,公叔是覺得駟兒稚嫩,需要磨煉,想把這千斤重擔全部移在駟兒肩上,好讓駟兒早日磨出老繭來!” “君上,”嬴虔對面跪下,“公叔以前錯看你了。秦國能有君上,大業必成??!” “謝公叔夸獎!”惠文公直視嬴虔,“公叔掌管糧草,乃國之重事。公叔定要卸任,敢問公叔,何人可任此職?” “甘茂?!?/br> “甘茂?”惠文公長吸一口氣,“駟兒好像記得此人曾經在眾卿面前頂撞過公叔,讓公叔下不來臺?!?/br> “君上所問是何人可任此職,非何人頂撞過老臣?!?/br> “是的?!被菸墓刂攸c頭,“再問公叔,商君臨終之時,向駟兒推舉樗里疾、司馬錯,依公叔之見,此二人如何?” “商君薦舉之人,君上只管起用?!?/br> 話音落處,內臣趨進:“啟稟君上,河西郡守司馬錯、商於郡守樗里疾殿外候旨!” “神了,”惠文公起身,呵呵笑道,“寡人一提他們,他們就全來了?!鞭D向內臣,“宣二人覲見!” 三日后大朝,惠文公連頒幾道詔書,準允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辭官歸隱、告老還鄉,同時任命樗里疾為上大夫,接管景監的政務,司馬錯為國尉,接管車英的軍務,隴西郡守甘茂為右更,接管嬴虔的財務。 接后幾日,惠文公將各地郡守、官大夫、千夫長以上官員來了個大換血,或升或降,或調動或移防,幾乎無一例外地整肅一遍。 惠文公在做這一切時一氣呵成,既沒有拖泥帶水,也沒有草率行事,無論從哪一個環節都可看出,他是早有預謀的。此舉顯然是在告訴所有官員,他們的生殺榮辱全都掌控在新的君上手中。 就這樣,在秦孝公駕崩后不到三個月,惠文公左右開弓,連出殺手,環環相扣,除商君,鏟舊黨,更換朝臣,看得列國眼花繚亂。 經過令人瞠目結舌的一系列大開大合,惠文公將先君孝公駕崩后的混亂朝局整治一新,完全掌控了秦國的內外朝政。 然而,惠文公并沒有高枕無憂,而是靜靜地坐在幾案前,從內心深處感到某種惶恐。 惠文公知道自己在惶恐什么。他深深意識到,他雖然萬事俱備,但仍舊缺個什么。 這個什么就是商君。 先君有商君,因而明白秦國該向何處去,又該如何去,而他卻是一無所有。樗里疾、司馬錯、甘茂之輩,雖說忠勇可嘉,才華也有,卻都是做具體事的,哪一個也不能像商君那樣高瞻遠矚把握國政,更不用說力挽狂瀾了。 與商君相比,他們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在一個層面上的也許只有一個人,就是公孫衍。 然而,惠文公眼下顧不上此人,因為他還有一件更為急迫的大事。 這件事就是,秦國該向何處去?秦國猶如一艘巨船,正在全速航行時,掌舵的船長突然倒下,跟著船長離去的還有一系列老水手,他們中有觀星的,有觀海圖的,有搖槳的,有揚帆的,有拋錨的。此時的海面上,到處都是風浪,到處都是暗礁,他這位新的船長、新的舵手費盡心機,總算使船穩定下來。眼下,全體船工上下一心,萬象更新,但作為船長和舵手,惠文公清楚地意識到,船中不缺搖槳的,不缺揚帆的,缺的是觀星的和觀海圖的。找不到北斗星,看不清海圖,定不下東南西北,這艘巨船就不知駛向何處,更不知何時起風浪,何處有暗礁。 惠文公陡然想起公孫鞅獄中之言,沉思有頃,召來司馬錯和樗里疾,君臣三人徑投終南山里。 司馬錯原來的兵營就在寒泉附近,加上前次又隨公孫鞅來過,因而是熟門熟路。在他的引領下,君臣三人走出兵營,不消兩個時辰,就已行至通往寒泉的山口。走不多時,惠文公、樗里疾、司馬錯赫然望見道旁站立一人。 見三人走近,此人二話不說,深深一揖:“在下賈舍人奉先生之命,在此恭迎三位大人!” 惠文公大吃一驚,目視樗里疾,再視司馬錯,二人皆是震驚。三人此來,事先并無通報,寒泉子卻已預知,若非得道之人,豈有此等功力? 司馬錯早先見過賈舍人,趕忙還禮道:“有勞賈先生!” 賈舍人伸手道:“三位大人,請!” 司馬錯應道:“賈先生,請!” 賈舍人頭前引路,四人沿山路走至草舍前面,寒泉子早已迎出,見到惠文公,揖道:“君上駕臨寒舍,寒泉子有失遠迎,特此謝罪!” 惠文公又是一驚,還一禮道:“先生如何知道嬴駟是君上?” “老朽遠觀紫氣北來,更有祥云籠罩,是以知道?!?/br> “先生真是神人!” 寒泉子引領他們走至草堂,在堂中分賓主坐下,兩位道童沏好茶水,退于兩側。 寒泉子指著茶水:“君上,兩位大人,請用茶?!?/br> 惠文公品一口:“真是好茶呀!” 寒泉子笑道:“此茶摘自終南山寒泉之畔,現有茶樹八棵,均為先師關尹子親手栽種,飲之清香圓潤,自非一般茶品可比?!?/br> “難怪此地清幽祥瑞,原是圣地。圣地圣茶,嬴駟可否帶回一些日日品嘗呢?” “君上貴為一國之尊,自可日日品嘗。只是——此茶因非尋常茶品,非寒泉之水不能沖泡。君上若有雅趣,可使百姓絡繹取之?!?/br> “若是此說,也就罷了。只為一時口福而役民取水,所泡之茶無論多么清香圓潤,嬴駟都將無法下咽?!?/br> “君上有此愛民之心,實為秦人之幸!” “先生美言,嬴駟愧不敢當。不瞞先生,嬴駟此來,是有俗事相擾?!?/br> 寒泉子似已猜出惠文公要說什么,當下說道:“君上可否隨寒泉子另室說話?” 惠文公點頭。 寒泉子起身引路,二人行至一個書齋,分賓主坐下。童子進來,再次擺好茶具,掩門退出。 寒泉子抱拳道:“君上有話請講!” 惠文公抱拳應道:“先君早逝,嬴駟受命于多事之秋。秦地偏狹,秦民粗俗,國無積蓄,民生多艱,又逢天下紛亂,列國互爭,內憂外患,層出不窮,嬴駟稚嫩淺薄,羽毛未豐,每每思之,夜不成寐。今日特來拜謁圣地,懇請大師教誨!” “君上不必過謙?!焙庸笆只囟Y,“依老朽觀之,君上處事果斷,有條有理,數月之內,使秦大合大開,萬象更新。此等魄力,絕非平庸之君所能為之。老朽恭賀君上了!” “萬事難逃先生慧眼,嬴駟嘆服!” “君上駕臨寒泉,是否與大良造有關?” “正是。商君在日,嬴駟求問秦國前路,商君說,嬴駟但有迷茫,可至寒泉求問先生。嬴駟不請自來,有擾先生清靜,實屬唐突?!?/br> “敢問君上欲知何事?” 惠文公不假思索:“天下大勢?!?/br>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今日天下明合實分,終將走向明分實合。至于合于誰家,當為天機,老朽不便妄言。不過,就眼下而言,一切正如君上所見,列國雖眾,成大勢者不過七家。燕弱而偏安,趙悍而不化,魏、韓夾于大國之中,難以自保,可成大業者,唯齊、楚、秦三國?!?/br> 惠文公眼睛大睜:“請大師詳解!” “楚國人口眾多,地大物博,腹地廣闊,當有大成;齊有漁鹽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當為秦之勁敵?!?/br> 惠文公沉思有頃,小聲說道:“百年以來,秦人一直以魏為敵,如此看來,似是小了?!?/br> “君上所言,皆成過去?!焙討?,“今日之魏,東西分割為二,中無連接,此為封國大忌。這且不說,魏國更居中原腹地,四鄰皆敵,三強環伺,勢必成為案上魚rou,如何能成大事?” “先生所言甚是。請問先生,嬴駟當以何策應對齊、楚?” “三國角力,勢均力敵,只可智取,不可強圖。此所謂恃力者亡,恃智者昌。君上當以伐交為上,伐國次之?!?/br> “嬴駟所慮,正在于此。秦人一向恃力,所缺者,智也。先君在時,有公孫鞅輔佐,智、力兼具。而今商君殉國,嬴駟唯有蠻力,苦無英才??!” “英才是時勢造出來的。天下大勢走到這兒,自有英才應運而出。依老朽之見,君上缺的不是英才,而是識別英才的慧眼?!?/br> “先生之言,如開茅塞。嬴駟有一不當之請,不知當講否?” “君上但講無妨!” “先生慧眼千里,嬴駟不勝嘆服。嬴駟不才,欲拜先生為國師,早晚聆聽先生教誨,不知先生肯屈尊否?” “老朽謝君上器重。只是老朽久居山林,不習驅馳,還望君上見諒!” 惠文公怔了:“這——” 寒泉子微微笑道:“君上勿憂。老朽有一小徒竹遠,字修長,跟隨老朽多年,雖無經天緯地之才,卻也能夠識人。老朽可使修長下山,或可助君上一臂之力?!?/br> 惠文公揖禮:“嬴駟謝先生相助!” 寒泉子回以一揖:“老朽不過順天應命而已,君上不必言謝!”朝外叫道,“修長!” 一個中年人應聲走進,叩道:“修長叩見先生?!?/br> “你與舍人這就跟從君上下山,一切聽命于君上?!?/br> 竹遠再拜:“弟子謹聽先生?!鞭D向秦公,叩首,“草民竹遠叩見君上?!?/br> 惠文公揖禮道:“竹先生請起。世俗庸碌,嬴駟有勞竹先生了?!?/br> “草民愿聽君上差遣?!?/br> 惠文公起身,朝寒泉子揖禮:“多謝先生了!嬴駟告辭!” 寒泉子起身還禮:“老朽恭送君上?!?/br> 寒泉一行,令惠文公眼界大開。寒泉先生所言,也與先君夢中所示契合?;氐较剃柕漠斎?,惠文公獨自一人來到怡情殿,從密室中取出那只石匣子,目不轉睛地凝視上面的銘文:“周數八百,赤盡黑出;帝臨天下,四海咸服?!?/br> 說實在的,從內心深處講,惠文公不止一次懷疑過這只石匣的真偽,認為是先君事先埋起來的。今日看來,這種懷疑不僅可笑,且也是對上天的不敬。 惠文公將石匣子恭敬地擺好,燃過香燭,對石匣子連拜數拜,面匣而坐,陷入深思?;菸墓亩呍俅雾懫鹣染⒐穆曇簦骸疤煜铝袊?,能夠取代周室的非我大秦莫屬。此非我愿,實為天意?!?/br> 孝公的聲音剛剛淡去,寒泉子的聲音又強起來:“楚人口眾多,地大物博,腹地廣闊,當有大成;齊有漁鹽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當為秦之勁敵……三國角力,勢均力敵,只可智取,不可急圖……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為上,伐國次之?!?/br> 惠文公沉思許久,慢慢收起匣子,復藏于密室,返身回到御書房,站在列國形勢圖前,聚精會神地凝視由烙鐵在木板上烙成的情勢標記。 看有一時,惠文公的眉頭微微皺起:“是的,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為上,伐國次之——伐交?” 惠文公正在沉思,內臣走進:“君上,上大夫求見!” “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