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嬴駟會意,與他一道走入側室。 看到再無別人,嬴駟問道:“請問神醫,公父所患何???” “君上元陰虛極,氣血攻心!” “可有救治?” 林仙姑微微搖頭:“君上已是油盡燈枯,病入膏肓了?!?/br> 公孫鞅面色煞白,半晌方道:“這——務請仙姑施展神功,只要能治君上之病,秦國不惜一切代價!” 林仙姑再次搖頭:“君上之病,莫說是小女子,縱使先生親來,也無能為力!” 聽聞此言,嬴駟泣不成聲。 “那——”公孫鞅思忖有頃,“仙姑能使君上醒來否?” “小女子可以一試!” 林仙姑再進宮中,屏退左右,去除孝公身上銀針,端坐于孝公跟前,微閉雙目,運神發功。不消一時,林仙姑已是額上汗出,全身熱氣蒸騰。再觀孝公,面色漸轉紅潤,呼吸開始均勻,加重。又過一時,秦孝公的眉頭和眼皮竟然連動數下。 林仙姑收住功,從袖中摸出一粒藥丸,遞與內臣:“請將這粒丹藥讓君上服下!” 內臣交與太醫,太醫伺服孝公服下丹藥。 林仙姑緩緩退出,再次來到側室。 嬴駟問道:“公父如何?” 林仙姑應道:“半個時辰后,君上當可醒來。只是——那粒丹藥,頂多可使君上堅持三日,以后之事,小女子——” 嬴駟朝她深深揖道:“嬴駟謝過神醫了!” 景監走來,領林仙姑至旁邊一處地方歇息。 果如其然,半個時辰之后,孝公悠悠醒轉,眼睛眨巴幾下,繼而閉合,頭也微微扭動。太醫見狀大喜,急走出來。 嬴駟正與公孫鞅等正自叩于門外,見到太醫,急問:“太醫,公父如何?” “回稟殿下,君上醒過來了!” 嬴駟長出一口氣,繼續祈禱。不一會兒,內臣走出,站在門口:“君上有旨,宣商君覲見!” 孝公醒來,第一個要見的竟是商君,嬴駟心頭一震。 公孫鞅遲疑有頃,緩緩起身,趨入宮門,跪于榻前,泣道:“君上——” 孝公慢慢伸出手來,公孫鞅看到,也忙伸手。君臣二人互相握住,孝公眼中流出淚水,顫聲道:“能見愛卿一面,于愿足矣?!?/br> 公孫鞅泣道:“君上好端端的,何出此話?” 孝公慘然一笑,嘆道:“唉,好與不好,寡人心里有數。公孫愛卿,寡人本想與你攜手再干一件大事,不想上天不憐,這就召喚寡人去了!” “敢問君上是何大事?” “我已東據河水,南扼武關,只要再得函谷、崤塞,就可成為四塞之國,雄踞關中,進可以攻,退可以守。此為萬世基業,可惜寡人恨無時日了!” “君上所念,也正是微臣近日所思。君上放心,微臣一定殫精竭慮,謀取函谷!” 孝公苦笑一聲:“眼下看來,函谷已是小事了。寡人今召你來,是有大事相托!” 公孫鞅泣道:“君上但有吩咐,鞅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寡人此生大幸,是得商君。秦因有商君,方有新法;因有新法,方有今日之盛。寡人之后,無論發生何事,商君都要忍辱負重,勿使新法中途夭折!” “微臣記下了!” 孝公兩眼緊盯住他,許久,緩緩說道:“寡人另有心腹之語相托!” “微臣但聽吩咐!” “太子嬴駟,孱弱無斷,易受舊黨左右。舊黨素為權貴,一向仇視新法。今有寡人,他們不敢興風作浪。寡人走后,他們必會鼓噪新君,朝新法發難!” “果真如此,鞅何以應對?” 孝公斬釘截鐵:“公孫愛卿,一切以新法為上。若是新君不廢新法,商君可以輔之,若是新君忤逆新法,商君可以廢而代之!” 公孫鞅冷汗直出,以頭搶地,泣道:“君上,公孫鞅一介寒生,得蒙君上恩遇,方有今日。公孫鞅縱使肝腦涂地,斷不會做此忤逆之事啊,君上!” 公孫鞅連連叩首,把地面磕得山響。 “唉,”孝公點頭道,“愛卿真心,寡人豈能不知?”指指榻邊,“來,公孫愛卿,你坐這兒!” 公孫鞅誠惶誠恐地站起身子,坐在孝公榻邊。 孝公顫聲喊道:“來人!” 內臣急至。 “傳太子覲見!” 嬴駟應聲進門,跪于榻前,叩拜道:“兒臣叩見公父!” 孝公執牢公孫鞅之手:“嬴駟聽旨,自今日始,你當以國父之禮侍奉商君,不可怠慢!” 嬴駟叩拜:“兒臣遵旨!” “駟兒,拜見國父!” 嬴駟遲疑一下,朝公孫鞅拜道:“國父在上,請受嬴駟一拜!” 公孫鞅急急下榻,與嬴駟對面而跪,泣道:“殿下萬萬不可!” 公孫鞅跪著轉身,朝孝公叩道:“君上,一旦山陵崩,殿下即是秦國新君,公孫鞅卑微之軀,何敢以國父之尊謁見新君?君上,君臣之禮不可擅越,微臣斗膽請求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擺手道:“有愛卿輔佐駟兒,寡人九泉之下,心可安矣。你們退下吧,寡人累了!”緩緩閉上眼睛。 公孫鞅再拜,泣道:“君上保重,微臣告退!” 嬴駟叩道:“兒臣告退!” 聽到公孫鞅與太子走遠,孝公迅即睜開眼睛,急對內臣道:“召太傅!” 候在外面的嬴虔急急走至,跪下泣淚:“君兄——” 望著自己的親弟弟,孝公的淚水緩緩流出,撫著嬴虔的手道:“寡人先走一步,國事家事,盡托與三弟了!” 嬴虔泣道:“君兄——” 孝公指指榻邊,嬴虔坐下。 孝公抬手,摸摸嬴虔被刑過后裝起來的假鼻子:“三弟呀,寡人此生,若有什么憾事,就是那年刑了三弟的鼻子。唉,寡人——寡人不該呀!” 孝公提起那段舊事,嬴虔傷心難忍,嗚嗚咽咽起來:“君兄,是臣弟不肖,臣弟應該受罰??!” “三弟呀,”孝公輕輕搖頭,“不是你應該受罰,而是寡人要罰你,秦國要罰你。三弟,那時,你不是在代駟兒受罰,你是在為寡人受罰,為秦國受罰??!” 嬴虔泣不成聲:“君兄,臣弟知道,臣弟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毙⒐?,目光誠摯,“此事兒怪不得公孫鞅,相反的是,寡人要罰你時,公孫鞅屢次求情,說愿代你受罰??赡阆胂?,寡人怎能讓公孫鞅代你受罰呢?寡人罰你,等于是罰太子,也等于是寡人自罰。寡人若不罰你,如何能在秦國推行新法?沒有新法,秦國又何來今日之盛?” 嬴虔開始理解當年自己的冤屈,連連點頭:“君兄,臣弟明白了?!?/br> “你能明白,寡人也就放心了。三弟呀,秦國好不容易有了這點氣勢,斷不能半途而廢!寡人這要走了,可寡人不放心哪。寡人不放心的是駟兒。唉,這孩子,都到而立之年了,仍舊不知cao心國事!” “君兄,依臣弟看來,殿下未必不知cao心國事。殿下行事獨特,即使游獵嬉戲,也不同于尋常之人。雖說殿下有時像個孩子,可細細想來,殿下說話做事,確也沒有不檢點之處。臣弟思量,殿下是個有主見之人,能干大事!” “三弟這么一說,寡人稍稍寬心一些。有三弟和商君撐著,駟兒起初幾步也許好走。以后的事,就看他自己的了。順便問一句,老太師身體可好?” 嬴虔心頭一怔:“君兄是說甘龍?” “唉,”孝公輕嘆一聲,“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寡人一生專斷,為護新法,得罪了不少舊人,尤其是對不住老太師呀。寡人時日無多,無法登門向老太師賠罪,特托三弟向他轉達寡人的歉意!” 嬴虔遲疑地說:“太師一向敵視新法,君兄這是——” “去吧。無論如何,太師也是先君舊臣,為秦大小數十戰,傷痕累累,身上沒有一處好皮膚。寡人記得,當年與魏大戰,先君不幸中箭,是太師三沖魏陣,舍命救出先君的。三弟,你去告訴太師,就說寡人沒有忘記他的功勞,也永遠不會忘記。自今日起,寡人恢復他的太師職爵,賞金五百!” “臣弟遵命!” 在老太師甘龍府前二十步遠處,嬴虔喝叫停車。 嬴虔跳下車子,屏退左右,獨自走向太師府院門。 兩扇黑漆大門緊緊關閉,看起來十分破敗,莫說別人,就他嬴虔便能一腳踹開。而嬴虔清楚地記得,十幾年前的太師府曾經是何等光耀,門前從早至晚人歡馬叫,莫說是一般人等,縱使官員,做不到中大夫這個級別,就不敢在此露面! 然而,官場風云,說變就變。十幾年前,公孫鞅變法,嬴虔和甘龍同為舊黨,竭力反對,遭到君上強力壓制。舊黨中,他被刑鼻;公孫賈遭刑杖五十,面上黥字;甘龍則因戰功顯赫而免除刑杖,但也被免官去職,在家閉門思過,頤養天年。誰想,這一養竟是十幾年,舊黨成員或被殺,或被充軍,余下幾人因懼新法,誰也不敢再登太師府門一步。 如今的太師府前一片凋零,離大門一步之外就是蒿草,足有一人來深,竟也無人鏟除??催@光景,太師甘龍真的已是心如死灰,失了東山再起的念頭。 嬴虔輕嘆一聲,走到門口,輕輕叩門。 沒有人應聲。 嬴虔重重敲門,大聲叫道:“老太師,您在府上嗎?” 不一會兒,院中傳來腳步聲,一個五十來歲的人走過來,打開院門。嬴虔一看,原是太師府中的老家宰。 老家宰見是嬴虔,一下子怔了,好半天方才緩過神來,“撲通”一聲跪叩于地:“老奴叩見太傅!” “老太師在嗎?” “主公在呢,太傅稍候,老奴這就進去稟報!” 老家宰跌跌撞撞地走進府中。不一會兒,白發蒼蒼的老甘龍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邁著顫巍巍的步子走出房門。遠遠望到嬴虔,老太師猛地一甩胳膊,頭前走去。嬴虔也迎面走來。 二人相距約十步遠,各自停下。 嬴虔看他一眼,朗聲說道:“太師甘龍接旨!” 聽到是秦公旨意,甘龍悚然一驚,以為是取他性命來的,頓時面色慘白,惶惶跪下,叩首至地。嬴虔從袖中取出詔書,當院宣過,使人抬上黃金五百。 甘龍萬未料到竟是喜訊,涕淚交流,將頭重重叩在地上:“老臣叩謝天恩!”雙手接旨,再拜后起身,對嬴虔躬身揖道,“太傅大人,請府中敘話!” 因吃不準秦孝公是何用意,嬴虔不便多留,拱手回過一揖:“老太師保重,嬴虔尚有公務在身,這就告辭了!” 甘龍一怔,還禮道:“太傅留步,老朽還有一事,欲請教太傅!” “老太師有話,盡可吩咐!” “聽聞君上龍體欠安,眼下可好?” 嬴虔似是弦外有音:“君上已無大礙。太師也要保重貴體??!” “保重,保重,”甘龍連連點頭,“老朽這條老命是君上所賜,不敢不保重哪!老朽恭送太傅大人!” 嬴虔與眾侍從轉身出門,驅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