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玉蟬兒淡淡應道:“你先去吧?!?/br> 童子答應一聲,走出草堂,遠遠望到張儀拿著那只破碎的花環,耷拉了腦袋走回來,大聲叫道:“張師弟,美酒來了!” 張儀卻不理他,只管陰著臉,一步一挪地走到草坪上,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 蘇秦看他一眼:“賢弟,你怎么了?” 張儀搖搖頭:“鬼知道怎么了!” 蘇秦怔了一下:“咦,蟬兒在那兒傷心,你在這兒也拉了個長臉,你們二人彈的這是哪一曲呀!” 張儀嘆道:“唉,若是知道彈的是哪一曲兒,我——我——” 見孫賓從草堂里走過來,蘇秦急問:“孫兄,問過師姐了嗎?” 孫賓點點頭,走到近前,將羽扇放在石幾上,對張儀道:“師姐讓在下將此扇還與張兄!張兄,這是怎么回事兒?” 張儀猛地拿過扇子,反復觀看,越看越是愣怔:“奇怪,我的扇子,怎么會在師姐手中?怎么回事呢?”抬頭望著童子,“師兄,我的扇子為何會在師姐那兒?” 童子反問道:“嗬,此事該問你呢,你倒問起我來了!” 張儀正自納悶,一直在十幾步外草坪上躺著的龐涓忽身爬起,打著唿哨,慢悠悠地走過來,瞧一眼張儀,嘻嘻笑道:“咋回事兒?叫在下來說,看師姐傷心那樣子,八成是遭人欺負了!” 張儀忽地站起,手指龐涓:“龐涓,你——” 龐涓白他一眼:“咦,在下只是說句實話,又沒有說是張仁兄做的,你激動個啥?” 張儀氣道:“你——” 張儀轉向孫賓、蘇秦:“孫兄,蘇兄,張儀對天盟誓,如果對師姐有過半點兒不恥之舉,張儀定——定遭天雷轟頂!” 孫賓勸道:“張兄,我們相信你不是無恥之人!” 龐涓陰陽怪氣地說:“無恥不無恥,又未寫在臉上!人吶,知人知面不知心,明看是個君子,暗中可就說不清嘍!” 張儀大叫:“龐涓,你——你血口噴人!” 龐涓哈哈笑道:“血口噴人?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張仁兄又沒做下不恥之事,在下不過說句實話,張兄為何受不住呢?” 張儀大吼一聲,一頭撲向龐涓:“你這jian詐小人,我跟你拼了!” 龐涓猝不及防,被張儀沖倒于地。緊接著,二人在草地上一翻一滾,扭打成一團。蘇秦、孫賓急忙上前,竟是拉扯不開。 童子急了,飛快跑回草堂,剛到門口,見玉蟬兒身披一襲輕紗,緩緩走出草堂。 童子叫道:“蟬兒姐,你看他們——” 玉蟬兒沒有說話,一步一步地走向草坪。 童子大聲叫道:“張士子、龐士子,蟬兒姐來了!” 兩人正扭打著,聽到童子的喊聲,陡然松開。 玉蟬兒冷冷的目光直射過來:“打呀,為何不打了呢!” 張儀、龐涓爬起來,各自垂了頭,訕訕站在一邊。 玉蟬兒向前又走幾步,在離他們十幾步遠的地方,緩緩松掉身上的白紗,赤裸著身子站在草坪上。冷冷的月光直射下來,傾瀉在這具剛滿十六歲的處子胴體上,使她越發純潔柔媚,如仙女下凡。 四人驚得呆了,急急背過臉去。 玉蟬兒冷冷地說道:“看呀。你們中有人不是想看蟬兒的身體嗎?看呀,為什么扭頭了呢?如果有誰看不清楚,可以走近前來。再看不清楚,可以打上火把?!?/br> 整個場地寂靜無聲。 玉蟬兒靜靜說道:“你們為何背過臉去呢?這是光明正大之事,蟬兒讓你們看,你們為何不看呀?” 四人將頭垂得更低,完全被玉蟬兒的凌人氣勢震懾了。 玉蟬兒一字一頓:“諸位士子,你們不是自視為當世英雄嗎?你們不是小視天下嗎?你們不是將治國安邦的雄心壯志掛在嘴邊嗎?你們這些大英雄,為何連一個小女子的身體也不敢看呢?” 更長時間的靜寂。 童子從地上撿起白紗,急步走到玉蟬兒跟前,披在她的身上。 玉蟬兒的眼中流出淚水,聲音哽咽:“諸位士子,自從踏入這條山谷,自從跟隨先生走上求道之路,蟬兒之心已經交付大道,不再屬于蟬兒了。屬于蟬兒的,只有這具rou體。如果哪位公子迷戀這具rou體,蟬兒愿意獻出。諸位士子,蟬兒是真心的。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成為英雄,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拯救亂世,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挽救黎民于水火,如果你們真的能夠因此悟道,就算將蟬兒此身一口吞去,蟬兒又有何惜哉!” 空氣竟如凝結了一般。 玉蟬兒又站一時,緩緩轉過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向草堂。 不遠處的樹影里,鬼谷子沉重地發出一聲嘆息,轉身離去。 張儀猛然意識到發生過什么事了,慘叫一聲“天哪”,瘋了般狂奔而去。 蘇秦生怕他出什么事兒,遠遠跟在后面。 張儀一口氣跑到小溪邊,走到一棵大樹前,將頭重重地撞向樹干,哽咽道:“師姐,我沒有對不起你,我沒有對不起你,我是真的沒有對不起你啊,師姐——” 蘇秦似乎也已明白過來,緩緩走過來,輕聲說道:“賢弟,對得起也好,對不起也好,這些都不重要了!師姐那番話不是說與你一人聽的,她是說與我們所有人的!不瞞賢弟,就在剛才,在下臉上就像被人揭去一層皮似的!一個弱女子心中念及的是拯救亂世,是蒼生疾苦,可我——賢弟啊,你知道不,就在昨日,就在雄雞嶺上,我——我——我一個大男人,卻在對她大談功名富貴!天哪,功名富貴——我蘇秦竟然在一個胸懷天下的奇女子面前大言不慚,將富貴功名視為此生遠志,何其悲哉!何其悲哉——” 蘇秦說著,兩手捂臉,不無痛苦地蹲在地上,哽咽起來。 就在此時,遠處草地上亮起一堆篝火,接著,傳來悠揚的琴聲。 蘇秦豎起耳朵聽了一時,站起來道:“賢弟,你聽,是《流水》,師姐彈的,師姐這是在召喚我們!” 張儀搖頭道:“蘇兄,你去吧,在下沒臉見她!” “賢弟若是不去,才是沒臉見她!《流水》不能沒有《高山》,《高山》也永遠離不開《流水》。賢弟,難道你不想為師姐祝壽嗎?” 張儀緩緩抬起頭來,不無遲疑地望著那團篝火。 蘇秦扯了他的衣襟:“賢弟,我們幾人中,只有你的琴彈得最好,向她獻上一曲《高山》。只要是你的心,她能聽懂的!” 張儀遲疑一下,跟著蘇秦,慢慢向火光走去! 草地上,火焰熊熊?;鸸庵?,玉蟬兒一身素裝,端坐于琴前,兩只纖手有節奏地一起一落,琴音如《流水》一樣,時而潺潺,時而奔涌。 鬼谷子、童子、孫賓、龐涓各自席坐于地,閉目聆聽。 蘇秦、張儀慢慢走近。 玉蟬兒兩手一揮,彈出《流水》的最后一節音符。一片沉寂,然后是歡呼聲和鼓掌聲。玉蟬兒向大家深施一禮??吹綇垉x走來,玉蟬兒將目光轉向他。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跟著轉向張儀。 張儀走到琴前,坐下來,閉上眼睛,緩緩下指,彈起《高山》。 這是張儀彈得最好的一次,他的所有激情、真誠、委屈、祝福全被他傾瀉在這幾根琴弦上。蘇秦聽得感動,拿出竹笛,輕輕吹奏。龐涓情不自禁地敲起梆子,孫賓和童子也在那兒有節奏地擊掌回應。 玉蟬兒不無感動地望著眾人,淚水滾下臉龐。 鬼谷子緩緩站起,輕聲說道:“蟬兒,取劍來,老朽為你舞一曲!” 玉蟬兒取出寶劍,鬼谷子接過,隨著節奏翩翩起舞。 所有人,即使童子,也未見過鬼谷子舞劍,一時間,群情激動。張儀的眼中流出淚水。龐涓竟是呆了,兩眼一眨不眨地緊盯住鬼谷子,生怕漏掉一招一式。 鬼谷子舞得并不快,然而,不一會兒,眾人卻是只見劍影,不見人形,而他的每一招式,甚至連劍從哪兒來,又劈向哪兒,竟都歷歷在目。 在場的人全看呆了。 張儀的雙手按下最后一個音符,鬼谷子也收勢亮相,氣沉神定。 沒有人喝彩,因為喝彩已經遠不能表達他們內心的情感。 玉蟬兒緩緩走到鬼谷子面前,向他深施一禮:“蟬兒謝過先生?!?/br> 鬼谷子張開兩臂:“生辰快樂,孩子?!?/br> 玉蟬兒撲過去,將頭靠在他的肩頭,鬼谷子輕輕撫摸她的秀發。 有頃,玉蟬兒脫身出來,緩緩走到張儀跟前,朝他深鞠一躬:“《高山》是蟬兒的最愛,在此良宵,蟬兒能夠聽到張士子彈奏,心中特別快樂!玉蟬兒謝過張士子了?!睆呐赃吥闷饛垉x特別為她采集的花環,“還有張士子的花環,蟬兒也收下了。蟬兒再謝張士子?!?/br> 玉蟬兒將那只被她踩壞的花環戴在頭上,一雙明澈的眼睛真誠地望著張儀。張儀久久地凝視玉蟬兒頭上的花環,淚水奪眶而出。 孫賓、龐涓、蘇秦圍攏過來,朝玉蟬兒各揖一禮,齊道:“祝師姐生辰快樂!” 玉蟬兒回身向眾人再鞠一躬:“謝謝諸位士子,謝謝,蟬兒今日特別開心,真的,蟬兒特別開心!” 正在此時,天色忽然暗下。童子眼快,叫道:“先生,蟬兒姐,諸位師弟,快看,地母吞月了!” 眾人齊朝天上望去。 果然,掛在東山頭上的圓圓月亮不知何時已是缺了大半,亮度也明顯減弱。原來,方才他們只顧欣賞鬼谷子舞劍,竟是忘了天有異象之事。 鬼谷子看有一時,緩緩說道:“秦國要出大事了!” 眾人大驚。 龐涓急問:“先生何以知之?” 鬼谷子指著天上一股淡淡的黑氣:“看到那道黑氣了嗎?地母吞月,必生殺氣。今日此氣直沖秦國分野,老朽是以知曉秦國要出大事了!” 眾人順手望去,果見一道黑氣從正在被吞沒的半邊月旁放出,劃過夜空,直垂西邊天際。張儀半是驚疑地望著鬼谷子:“先生,這大事是兇是吉?” “殺氣既出,自是兇兆!” 聽到秦國有大兇,張儀倒是興奮,急忙問道:“敢問先生是何兇事?” “此為天機!” 眾人皆知天機不可泄露,因而誰也沒有再問,無不仰頭凝視那道橫貫天宇的黑氣,仿佛它就是一把奪命的利劍。 第八章秦孝公駕崩,商鞅以身殉國 鬼谷子的預測極是精確。 同日晚間,人定時分,在咸陽秦宮的怡情殿里,秦孝公坐在幾前,不知何故,忽然覺得精神怠倦,面色蠟黃,全身似無一絲氣力。 內臣悄聲道:“夜已深了,君上,您該歇息了!” 秦孝公閉上眼睛,又坐一時,睜眼嘆道:“唉,寡人想是老了,頭也脹疼,時不時還要犯渾,這一犯渾,整個人就頭暈目眩!” “君上沒明沒夜地cao勞國事,想是累了。要不,老奴傳太醫過來瞧瞧?” 秦孝公苦笑一下,擺手道:“累又不是病,召什么太醫?”陡然想起什么,“咦,這幾日駟兒哪兒去了?” 內臣稍作遲疑:“老奴不知!” 秦孝公知他沒說實話,追問一句:“你當真不知?” 內臣只好叩首于地:“老——老奴聽說,殿下在與幾個公子斗蛐蛐兒——” “幾個公子?”秦孝公的眉毛漸漸擰起,“是哪幾個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