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童子學了鬼谷子的樣子,輕嘆一聲,緩緩說道:“你二人一口咬定是甘泉之水,可老朽喝起來,分明就是山腰里的瀑水。是老朽口感不對呢,還是你們所言不實?” 先生連半山腰里的瀑水都能品嘗出來,蘇秦、張儀大驚失色,相視一眼,叩拜于地。 蘇秦聲音發顫,先認錯道:“先生,蘇秦知錯!蘇秦所汲,正是山腰瀑水!” 童子掃一眼張儀:“張士子,蘇秦所汲是山腰瀑水,你的呢?” 張儀連拜三拜:“張儀知錯了!懇請先生再予我二人一次機會,今日必為先生打回甘泉之水!” “唉,”童子又嘆一聲,擺手道,“此水雖為飛瀑,卻也源出于山頂甘泉。念你二人并非成心欺瞞,又能知錯,也就是了。你們四人聽著!” 孫賓、龐涓趕忙也跪下來。 童子學了鬼谷子的聲音:“修道重在修心,不在機巧。你們四人若要留在山中,就須真心向道,認真體悟,莫存半點機心!你們汲回來的水,就是你們的機心,請你們拿回去吧,一日喝一碗,細細品味!” 龐涓看到他和孫賓的兩只水桶上,連蒙著的羊皮也未拆除,頗覺冤枉,出口辯道:“先生,孫賓和我可是真心汲水,未存半點機心,先生為何不喝呢?” 童子看他一眼,緩緩說道:“龐涓,你既說出來,老朽這就告訴你。你二人所汲,雖說直接來自甘泉,桶沿上卻是蒙了羊皮,沾了膻味,喝起來遠不如那山腰里的瀑水!” 龐涓目瞪口呆,啞口無言。 童子見他們俱是傻了,撲哧一笑:“好了,好了,先生的話問完了,你們起來吧!” 四人面面相覷,各自再拜謝過,方才起身。 童子望了一眼仍在一邊讀書的玉蟬兒,輕聲問道:“蟬兒姐,下面該說什么?” 玉蟬兒白他一眼:“沒有話說,不說就是?!?/br> 童子趕忙點頭,轉對四人:“四位師弟,先生問過了,師兄我也沒有再多的話,你們各人提上各人的水桶,先回草舍去。待會兒聽師兄吩咐!” 四人各自提了水桶,悶頭回到草舍。 龐涓走至自己房門前面,正要提桶進屋,見張儀也在門前放下水桶,一時心血來潮,將水桶放下,沖張儀連連搖頭,咂咂嘴道:“嘖嘖嘖,真是好手段呀,偷梁換柱之術,竟然用在先生頭上!不瞞仁兄,昨兒在下一宵未睡,一直在忖思仁兄的泉水。在下想不通,天上掉藤條,偏就卡在石縫里,且不偏不倚,偏又懸在仁兄頭頂,難道天底下真有這等巧事?嘖嘖嘖,若不是先生功力高深,竟是辨出山腰之泉的水味兒,在下真就讓人蒙了!” 張儀哈哈大笑數聲,回敬道:“偷梁換柱不算手段,畫蛇添足,才見本事!” 龐涓一怔,掃一眼桶上的羊皮,臉上一紅,急走過去解開藤條,將羊皮撕下,走到一邊林里,用力扔了。 張儀倚在門上,見他做完這一切,不慌不忙地走過去,將羊皮又撿回來,徑直走到龐涓的桶前,皮笑rou不笑道:“龐仁兄,方才先生怎么說?先生說,這些水是我們的機心,要我們一日一碗,細細品味。你將羊皮扔掉,就等于將機心扔掉了。你扔掉機心,這水喝起來不就沒味了嗎?先生若是知曉龐仁兄喝的是沒味之水,這——” 龐涓又是一怔,嘴巴張了幾張,竟是無話可說。 張儀見龐涓閉嘴,越發來勁了,圍著龐涓的水桶連轉幾圈,點頭贊道:“嘖嘖嘖,仁兄這桶水不僅膻味兒足,且是滿滿當當,一滴兒不少哇,這要一日一碗,嘖嘖嘖,少說也能喝上半月!”看了看自己的半桶水,搖頭嘆道,“唉,可惜呀可惜,在下只有半桶水,頂多喝它十日八日,也就沒了?!?/br> 張儀的風涼話兒出口成章,又自成理,龐涓氣得直瞪兩眼,卻也拿他沒辦法,狠狠地掃他一眼,提了自己的水桶走進屋去,“砰”一聲將房門關得山響。 張儀沖著他的房門哈哈大笑數聲,正要提上自己的水桶進屋,見童子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身邊。 張儀趕忙揖禮:“張儀見過師兄!” 童子白他一眼,竟是沒有回禮,劈頭問道:“張儀,這幾日下來,感覺如何?” 張儀滿不在乎,順口說道:“回師兄的話,不過是些筋骨之勞,皮rou之苦,張儀受得了!” 童子眉頭緊皺:“師兄不是問你這個。師兄問你,可有感悟?” 張儀賠上笑臉:“有有有,在下甚有感悟?!?/br> 童子正色道:“說吧?!?/br> 張儀斜睨童子一眼:“就是師兄方才說的,凡事不可再生機心。在下決心聽從師兄所言,每日喝水一碗,去除機心!” 童子掃他一眼,冷笑道:“若是這樣去除機心,恐怕你得守在猴望尖上,將那眼山泉喝干?!?/br> 張儀怔了下,不無嘆服道:“師兄年紀雖小,卻什么都懂,在下服了!請問師兄,今日先生還要吃喝什么?在下這些日來已將腿腳練結實了,任它什么山,只要師兄一聲吩咐,在下立即動身!” 童子冷冷地看他一眼:“你喊大家出來,師兄這就吩咐?!?/br> 張儀正要叫喊,屋中三人已是聽到童子聲音,各走出來,齊向童子揖禮。 童子回過禮,嘻嘻笑道:“幾位師弟,這幾日里滋味如何?” 龐涓見他一反往常,馬上換了臉,親熱地走上來,咧開嘴正要套近乎,童子卻后退一步。龐涓臉上一時掛不住,僵在那兒。 童子收了笑,盯住龐涓直呼其名:“龐師弟,師兄問你,這幾日滋味如何?” 龐涓見了臺階,亦正色道:“回師兄的話,經這幾日修道,龐涓受益匪淺!” “龐師弟所受何益?” 龐涓想了一想,尋到詞兒:“龐涓原本不知何為修道,近些日來開始明白了,修道原是此等修法?!?/br> “是何修法?” “一不怕吃苦,二不得偷jian?;?!” “哼,”童子冷笑一聲,“聽龐師弟此話,可知仍是懵懂,連修道之門尚未找到呢!” 龐涓驚道:“請問師兄,何為修道?” “本師兄此來,就是告訴諸位何為修道。諸位師弟,請隨我來?!蓖诱f完,頭前走去。 四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跟在后面,沿谷中一條山道走去。 山道七拐八轉,通向一片林子。童子領他們徑至林中,在一棵大樹下盤腿坐了,吩咐四人:“就像師兄這樣坐好,從現在開始,一直坐到晚上人定時分!” 張儀尋了地方,率先盤腿坐下,口中說道:“這個容易。前時我們在草堂外面連跪三日,也都熬過來了!” 看到龐涓、蘇秦、孫賓也都盤腿坐了,童子這才說道:“連跪三日容易,如此坐著卻是難熬!”起身將四人的坐姿逐個糾正一遍,提高聲音,“你們可聽清楚了,要像釘子一樣扎在這兒,眼半睜半閉,腰不可打彎,頭不可低垂,口不許說話,全身絲紋兒不動,縱使泰山壓頂,也如平常?!?/br> 龐涓笑道:“師兄放心,即使利刃架在脖子上,龐涓也不擅動分毫?!?/br> 童子望著張儀三人道:“龐師弟說了,即使利刃加身,也不擅動分毫,你們三人能做到否?” 三人齊道:“師兄放心,保證紋絲兒不動!” 童子點點頭,語重心長道:“打坐跟汲水、摘桃大不一樣,紋絲兒不動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你們有此表示,師兄相信你們,師兄只請你們記住一句,欺人容易,欺心卻難!” 四人各自端坐,微微閉眼,再無話說。是的,欺人容易,欺心卻難。在此打坐,動與不動,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也只能依靠各自的修為。 童子將四人的坐相驗看一番,正了正蘇秦的坐姿,點頭說道:“好,就照眼下這個樣子,忘掉一切。什么忠孝愛恨,什么恩怨情憂,什么美酒佳肴,什么功名富貴,什么朋友仇敵,所有人世間的事,都須忘掉。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沒有,你們的心里只有一片空靈,空得要像這個山谷一樣,要像這片天空一樣!總而言之,你們要忘掉自己是在打坐,只有忘掉,才能坐下去!” 四人面面相覷。 童子掃他們一眼:“萬一忘不掉,師兄告訴你們幾個秘訣,一是聽秋聲,二是聽心跳,三是聽呼吸,再笨一點,那就數數,傾聽樹上掉下來的葉子,掉一片,數一個!”說完,自去盤腿坐了。 果如童子所說,這一日極是難熬。前半晌四人憋下一股子氣,尚能堅持。待到后半晌,張儀感覺腰上癢癢的,甚是想撓,又強忍住。那癢竟是極惡之物,張儀越想越癢,越癢越想,竟是被它折磨得齜牙咧嘴,面目猙獰。張儀斜睨另外幾人,見他們仍是端坐于地,無奈只好強力咬牙忍了。 龐涓則是另一番景象。這是一片樺樹林,因是秋天,樺樹葉子開始飄零,一片葉子落在龐涓的脖頸上,且又剛好卡進后領口,微風吹來,葉片索索抖動,在他的后脖頸上又刮又蹭,惹得他心火上攻,幾次欲伸手拂它,見眾人各自端坐,也是強忍了。 一直坐到人定時分,童子睜開眼睛,輕聲說道:“諸位師弟,可以收功了!” 四人聽畢,正欲站起,卻是兩腿麻木,根本動不了。 童子笑道:“諸位可先躺在地上,兩腿伸直,過一會兒就好了!” 童子說完,朝后躺去。四人學了童子的樣子,朝后躺在地上,將兩腿伸直,不一會兒,氣血下行,兩腿一陣麻木,竟如針扎一般。 童子卻如無事人似的,緩緩站起,望著他們各自齜牙咧嘴的樣子,嘻嘻笑道:“滋味兒如何?” 龐涓兩手撫在腿上,強自忍著酸困:“回——回師兄的話,今兒在下——在下真的是一動未動哩!” 童子點頭贊道:“龐師弟果有心力,那片樹葉卡進師弟的脖頸里,師弟竟是硬撐過去了!” 龐涓驚道:“這件事情,師兄如何知道?” 童子卻不理他,轉向張儀:“還有張師弟,你身上有地方發癢,是不是?你強忍住沒撓,也算有點定力!” 張儀驚得呆了,望著童子嘖嘖贊道:“連在下身上癢癢師兄也知道,張儀服了!” 童子搖頭嘆道:“唉,比起先生來,師兄可就差得遠了。若是先生在此,莫說你們身上癢癢,縱使心中所想,他也是一清二楚!” 聞聽此話,四人俱是驚愕,各自愣在那兒。 張儀驚道:“天哪,這不是傳說中的他心通之術嗎?” 童子掃他一眼:“什么他心通?這是道境!多少人想跟先生修道,先生都不理睬。此番容留你們四人,且讓師兄我磨煉你們成器,這是破天荒的。你們若不好好習練,錯過這趟機緣,連后悔藥也沒的吃的!” 張儀一翻身爬起,朝童子揖一禮道:“師兄教訓得是!我等一定緊跟師兄,好好習練,爭取成器,為師兄爭氣!” “就你嘴滑!不是為師兄爭氣,是為你們自己爭氣!今日這一關,你們算是勉強過了,明日更有你們好受的!” 自此之后,童子帶領四人日日走進林中,換著花樣打坐,一日僅吃一頓飽飯。兩個多月下來,四人壯實的身子俱瘦一圈,遠望上去,竟也真有一點仙風道骨了。至于打坐的功夫,四人俱也磨煉出來,雖說做不到心靜如鏡,卻也能如石頭般端坐一日,紋絲不動,處亂不驚。 這日晨起,童子再領他們走進林中。四人一如往常,進林之后二話不說,走至平日自己打坐的地方,正襟危坐,各入冥思。 童子卻沒坐下,而是斜靠在樹干上,瞇縫兩眼掃他們一眼,緩緩說道:“諸位師弟!” 聽到聲音,四人各自睜眼,驚異地望著童子。 童子笑問:“你們習練打坐兩個多月了,感覺如何?” 冷不丁遭此一問,四人俱是怔了。 龐涓略想一想,張口說道:“回師兄的話,在下已能做到全身紋絲不動?!?/br> 童子點頭道:“這一點,師兄早就瞧出來了。不過,這也只是第一步。今日諸位若能繼續做到紋絲不動,師兄就恭賀你們!”從袋中摸出一只小瓶。 四人打眼一看,瓶中之物,竟是蜂蜜。 童子將蜜漿徐徐倒在手中,然后分別抹在四人的腳脖、手腕、脖頸和耳后。 四人皆是一驚。時值深秋,正是螻蟻、蜜蜂等昆蟲覓食、收藏的最后季節,有了這些蜂蜜在此,后果可想而知。 張儀臉色變了,驚道:“師兄,這——螻蟻來了,還不將我等活活吞了!” 童子也朝自己身上抹了,端坐于地,將空瓶放在草地中央,微微笑道:“四位師弟放心,螻蟻只食蜂蜜,并不吃人!” “那——”龐涓接道,“若是大黃蜂來了,豈不慘了?” 童子又是一笑:“龐師弟,師兄記得有人說過,即使利刃加脖,也不會擅動分毫。一只小小的野蜂,師弟難道怕了?” 龐涓脖子一硬:“何人怕了?在下不過說說而已!” “諸位師弟,”童子朗聲說道,“只要心平如鏡,紋絲不動,莫說是大黃蜂,縱使巨蟒來了,師兄也保證你們毫發無傷!” 四人見童子也是一身蜂蜜,自無話說,各自坐定,靜候各類昆蟲光臨。 這日偏巧天氣暖和。清晨倒也無事,到太陽出來,陽光照進林子時,昆蟲們開始忙碌起來,先是幾只螞蟻爬來,繼而是無數只螞蟻,兵分數路,有條不紊地一個接一個攀上他們的軀體??v使他們已有心理準備,但那滋味,真如受刑一般。又過一時,果有野蜂飛來,飛來飛去的嗡嗡聲馬上又使他們忘掉了身上的螞蟻,全神貫注地應對這種體型更大的家伙。 待太陽落山、昆蟲們紛紛撤退之時,他們終于吁出一口長氣。 這一日,好歹算是熬下來了! 童子第一個起身,朝四人嘻嘻笑道:“師兄恭賀你們,今日這一關,也算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