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房子、園子全都賣了!” 白虎一怔,似是不相信:“什么,那么多房子,全賣光了?” “唉!”老家宰長嘆一聲,低下頭去。 白虎指指這個院子:“那——這個院子呢?” 老家宰見他問到這處院子,不好再說什么,只得勸道:“少爺,就聽老奴一句,收收心吧,不能再賭了!” “不賭?”白虎眼睛一瞪,“大丈夫活在世上,不賭能有什么勁兒?我且問你,這個偏院是不是我白家的?” 老家宰只好點頭。 白虎一聽,當即說道:“既是白家的,你這就去,將房契拿到典當行里,典它些許金子回來。告訴你,少爺今日贏定了!” 老家宰垂淚道:“少爺,再輸掉這處偏院,就連個落腳之處也沒有了。別的不說,眼下少夫人這副模樣,總不能讓她流落街頭吧!” 聽到“少夫人”三字,白虎眼睛一亮,幾步跨入內室。腆了肚子的綺漪早已聽到二人的對話,見他進來,跪地泣道:“夫君,奴家求你收收心,別賭了吧!” 白虎繞過她,徑直走至妝臺前面,將所有抽屜挨個拉開,終于尋出一只錦盒,打開一看,里面盡是金玉飾品。白虎知道,這是去年她出嫁時白圭親自為她置辦的,也是她所能守住的最后一點嫁妝。 白虎將盒子放進一塊緞面里,小心包好,邊包邊說:“夫人,今兒晨起,破五更時我夢到鯉魚跳龍門,是好兆頭,準贏!” 綺漪依舊跪在地上,兩行淚水無聲流下:“夫君——” 白虎眉頭微皺,伸手將夫人輕輕扶起,攙她坐到榻沿上:“夫人,我不過是將這點物什放在典當行里,贏錢之后即贖回來,一點兒少不了你的,你只管在家里等好了!” 綺漪輕輕搖頭,淚如雨下,哽咽道:“奴家——奴家說的不是這個!” 白虎驚異地問:“不是這個?那——你想咋的?” 綺漪的兩手捂在隆起的小腹上,哀怨的目光凝視著他:“不說別的,夫君你——你總得為他想想!” 看到夫人的肚子,白虎慢慢垂下頭去。過有一會兒,白虎在她膝前跪下,將臉貼在她的肚皮上,輕輕磨蹭。白虎的嘴唇微微嚅動,似在喃喃什么。 綺漪泣淚道:“聽穩婆說,再有兩個月,小白起就——就要出世了!” 猛然,白虎的眼中漸現殺氣,臉皮也從她的肚子上移開,緩緩站起身子,從幾案上拿起首飾盒,斷然說道:“夫人,就賭最后一次,我一準兒贏!”言畢,如征人一般,義無反顧地大步跨出房門,揚長而去。 綺漪坐在榻沿上,愣了一小會兒,站起身子,走出內室,絕望的目光直直盯住老家宰。 老家宰叩拜于地,涕泣道:“少夫人——” 綺漪抹了把淚水:“快,快叫公孫衍!” 老家宰心中一動,不及回話,起身就朝院門走去。 公孫衍家的宅院里,朱威、公孫衍隔幾對坐。幾上并無菜肴,公孫衍手拿酒葫蘆,兩側面頰已呈紫紅色,顯然已經喝去不少。 朱威悶坐在那兒,兩眼怔怔地望著公孫衍,看著他每隔一小會兒就將葫蘆放到嘴邊飲上一氣,然后再放下來。 公孫衍仰頭又灌一氣,終于長嘆一聲:“唉,在下總算明白公孫鞅當年為何離開安邑、前往秦國去了!” 朱威勸道:“公孫兄,你我身為魏人,世代沐浴魏恩,萬不可有此念想!” 公孫衍不再說話,仰頭又灌一氣。 朱威似是忍不住了,猛地站起,將他手中的葫蘆一把奪過,“嗵”一聲扔在地上:“公孫兄,你不能再喝了!” 公孫衍冷笑一聲:“哼,世代沐浴魏恩的是你朱家,又不是我公孫衍!” 朱威一怔,急道:“公孫兄,你——” 公孫衍似也覺得話頭重了,苦笑一聲:“你睜眼看看這個大魏,眼下已是這般光景,可誤國之賊照舊誤國,敗軍之將照舊敗軍!司徒大人,你說,不讓在下喝酒,又讓在下干什么?全軍潰敗,龍將軍拼死保全數萬魏卒,卻被說成畏敵避戰。畏敵避戰是殺頭之罪,卻又只將他革職在家!我公孫衍千里奔襲,功勞竟然成了他公子卬的!少梁、臨晉關何等重地,公子卬竟然不戰而棄!我的司徒大人,你說,河西數百里江山,外加八萬甲士的血rou之軀,竟然驚不醒這個昏君哪!” 朱威一時竟也無話,沉默許久,方才接上一句:“沒有昏君,何出忠臣?眼下魏國需要的,正是公孫兄您這忠臣??!” “哼,若是昏君也這么想,公孫衍何能在此喝悶酒?” “唉,”朱威長嘆一聲,緩緩說道,“公孫兄,你說的都對!也請公孫兄聽在下一言,陛下可能一時發昏,卻不會永遠發昏。陛下可能一時糊涂,卻不會永遠糊涂。在下相信,河西之事,陛下早晚會明白過來的!” 公孫衍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哼,司徒大人,不要再替昏君辯解了。河西之事,君上心里其實就跟鏡子似的,能不明白?” 朱威一怔:“哦,此言何解?” “縱觀河西之戰,從開始到結束,根本就是敗在君上一人手里,陳軫、公子卬不過是幫些小忙而已。你讓君上明白,就等于讓君上自說不是。你說,君上他是這樣的人嗎?” 朱威點頭承認,卻也辯解道:“公孫兄所言雖是,卻也得反過來想。白相故去多時,陳軫夢中都在念叨相位,可陛下呢,將相位空懸不說,又以陳軫薦人不力為由,削了他的上卿之位,讓他仍做上大夫。就憑這件事兒,我們就不能說陛下是完全糊涂。相位不定,公孫兄就有機會。大魏畢竟是陛下的,陛下也畢竟不是碌碌無為之君,至于眼下情勢,陛下無非也是強撐面子。待陛下尋了臺階,相信他會重用公孫兄的。常言說,善釣者待機起鉤,善水者順流而動。眼下機運不至,公孫兄是明白人,萬不可過于焦躁!” 朱威這番話不無道理,公孫衍心頭一怔,正自沉思,門外傳來腳步聲,老家宰急急走進,邊走邊叫:“公孫衍,公孫衍——” 公孫衍趕忙站起,急迎上去,一把扶住老家宰,將他攙至幾前,按他坐下,安撫他道:“何事把您老急成這樣?” 老家宰看到朱威也在,顧不上見禮,急急說道:“正好朱大人也在,趕快想個方兒。這這這——少爺方才拿上少夫人的首飾,又到元亨樓去了!” 公孫衍、朱威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轉向老家宰。 老家宰急道:“少夫人的眼淚都快哭干了,吩咐老奴來尋兩位大人,求你們務必過去一趟!” 朱威正欲起身,公孫衍止住他,慢悠悠地走到朱威跟前,從地上撿起葫蘆,朝嘴上又要灌去,酒卻沒了。公孫衍輕嘆一聲,將空葫蘆對準嘴巴,動作夸張地連吸幾口,對老家宰道:“家老,請您回去轉呈少夫人,就說公孫衍與朱司徒正在商談正經事呢!” 老家宰急道:“公孫衍,你——” 公孫衍再次舉起空葫蘆,汩汩又吸一氣,朝遠處用力一扔,兩手攤開,嘆道:“唉,家老大人,前前后后您都看到了。少爺心中除去骰子,什么也沒有。為老相國守孝,頭七沒過,他就溜進賭場。司徒大人讓他前往刑獄做事,前后也不過新鮮半個時辰。家老大人,能做的,在下都做了。能勸的,在下也都勸了。再說,家老大人,您也看到了,在下家中一貧如洗,沒有余資讓他去賭??!” 老家宰氣血上涌,手指公孫衍,渾身打戰:“你——”再看一眼朱威,見他也是一臉愣怔,“你們——”“啪”一聲推倒幾案,忽地起身,抬腳就朝門外走去。 望著老家宰氣沖沖遠去的背影,朱威甚是不解,回頭凝視公孫衍。公孫衍慢悠悠地走到一邊,從地上拾起空葫蘆,緩步走到里屋,搬出酒壇,將葫蘆放正,取一只漏斗放在葫蘆口上,不多一時,就將葫蘆灌滿。 公孫衍做完這些,復將酒壇蓋好,搬回去放妥,拿過葫蘆,遞與朱威,哈哈長笑數聲。 朱威被他弄得愣了:“公孫兄,你為何發笑?” “在下突然明白一個理兒!咱這君上,真還就如這個白少爺,不將本錢賭光,不走到山窮水盡,他是不會醒的!哈哈哈哈,來來來,為明白這個理兒,你也喝一口!” 朱威一把推開葫蘆,急急說道:“公孫兄,白少爺他——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如何對得起老相國?” “你若不喝,在下就不客氣了!”話音落處,公孫衍已將葫蘆送到嘴邊,又灌一口。 朱威一把奪過葫蘆,大聲責道:“公孫兄,白相國臨終之時,可是將少爺托與你的!” “白相國還將七百里河西托與龍將軍了,結果怎樣?” 朱威怔了一下,卻也無話可說:“你——” 公孫衍從朱威手中拿回葫蘆,小啜一口,緩緩說道:“看樣子,司徒大人是不想看到白公子山窮水盡嘍!” 朱威長嘆一聲:“唉!” “司徒大人,請不要唉聲嘆氣!大人若是真想救他,在下倒有一個主意!” 朱威急道:“是何主意,快說!” 公孫衍慢悠悠地又啜一口:“大人回家拿百金來,待在下吃足老酒,去元亨樓贏他回來就是!” 朱威一聽這話,xiele氣道:“公孫兄,都啥時候了,你卻在此說起醉話來!” 公孫衍微微一笑:“在下人醉,心卻不醉,倒是朱兄,別是舍不下區區百金吧!” 朱威辯道:“什么區區百金?在下家中所有積蓄,也不過百金,這——” 公孫衍笑道:“怎么樣?我就知道你舍不下,什么救白少爺,全是假的!” 朱威被他激得急了:“哪里是舍不下?若是能夠救他,莫說是百金,縱使——”頓住話頭,氣呼呼地望著公孫衍。 “好好好,”公孫衍連連點頭,“既然司徒大人舍得下,請回去拿金子吧,在下只在這兒候著!” 朱威細審公孫衍,見他不似在說醉話,滿腹狐疑道:“滿城都說元亨樓里有鬼,凡去賭的,沒有贏家。再說,公孫兄你又從未賭過,如何贏回白少爺?” 公孫衍呵呵笑道:“在下雖不會賭,卻會捉鬼。樓里若是沒有鬼了,何愁贏不回白少爺?” “你——”朱威越發不解,“你會捉鬼?” “拿金子去吧。若是不放心,就請大人跟在下走一遭去!” 朱威遲疑有頃,果斷說道:“好,就此定了!” 龐涓打定主意,叫孫賓趕了車馬,繞過宮城,徑投白家大院。到大門外面,見門上早已落鎖,門外冷冷清清,竟無一人。孫賓攔住路人打探,方知白少爺已將院子輸掉,搬到附近偏院住了。 孫賓按照那人所指方向,驅車徑投偏院而去。走有一程,果然一排院落,乍看上去,沒有一個像是大戶人家。 龐涓指著這排院落:“這里想必是了,不知是哪一家?” 孫賓放慢車子,正欲停下打探,忽見前面巷子里躥出一人,跌跌撞撞,腳步踉蹌,模樣就如喝醉一般。 此人正是從公孫衍家里一路跑回的老家宰。走到自家偏院前面,老家宰停住腳步,靠在門邊磚墻上,呼哧呼哧連喘一陣兒粗氣,轉身欲推門,復又止住,就如癡呆一般在大門外面的臺階上緩緩蹲下。 孫賓覺得奇怪,再看周圍并無別人,只好在他前面十幾步外停住車子,慢慢走到他跟前,打一揖道:“請問老丈,白少爺家可住此處?” 老家宰猛地抬頭,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找少爺何事?” 孫賓回身指指車上:“我家少爺是白少爺朋友,多時不曾見他,聽說他住此地,特來尋訪!” 聽到“朋友”二字,老家宰輕輕搖頭:“走吧,你去轉告你家少爺,就說少爺沒有朋友了!白家也沒有朋友了!” “老丈認識白少爺?” 老家宰的淚水慢慢流出:“少爺在老朽膝上長大,你說認識不認識?” “那——白少爺他——可在府上?” 聽到“府上”二字,老家宰更是傷感,“你們走吧,若是找他賭錢,就到元亨樓去。這陣兒,他準在那兒!”言訖,竟是不睬孫賓,扭身推開院門,閃身進去,“啪”地將門關得山響。 孫賓略怔一下,悻悻回身,對龐涓說道:“此處就是白少爺家。白少爺這陣兒不在府上,說是到元亨樓去了!” 龐涓沉思有頃,眉頭一橫:“元亨樓去!” 元亨樓里,林掌柜急急慌慌地走上二樓,掀開珠簾,碎步趨入密室,在戚光前面跪下,叩道:“小人見過戚爺!” 戚光抬眼掃他一眼:“聽說白家那小子來了!” “回戚爺的話,正在客房里候著呢!” “這么說,他賣了偏院?” 林掌柜搖頭。 戚光略感驚異:“他不是沒錢了嗎?” “小人依照戚爺吩咐,使人盯著那小子,見他揣了首飾盒子走進當鋪。小人使人問過當鋪掌柜,掌柜說,白公子將他夫人的首飾悉數當了,當出三十一金!” 戚光冷冷一笑:“他也真夠黑心的!” “戚爺說得是!”林掌柜從地上爬起,后退一步,恨恨說道,“白夫人的首飾,隨便哪件都值十金八金,小人使人問過,那盒子里的物什,少說也值百金。他倒好,三十金竟就打發了。打發也就打發了,他偏又多出一金來,似乎還——”見戚光將臉扭向一邊,趕忙打住,哈腰候在那兒。 戚光見他不說了,方才轉過臉,點頭贊道:“嗯,好小子,是個賭家!該開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