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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鬼谷子的局(出書版)在線閱讀 - 第20節

第20節

    孫賓再拜:“平陽守丞孫cao、司馬孫安與平陽男女兩萬臣民嚴守君上旨意,與魏寇血戰四日,盡皆以身殉國!守丞孫cao臨終之前囑托末將稟報君上,‘魏人屠城——’”

    聽到平陽兩萬臣民以身殉國,又叫到魏人“屠城”,眾臣無不倒吸一口涼氣。孫機老淚縱橫,踉蹌幾步,撲倒在孫cao的尸體邊。孫賓扶住,祖孫二人一齊跪在孫cao的尸體邊,孫機伸出兩只布滿青筋的老手,輕輕拭去愛子臉上的血污,兩滴濁淚緩緩滾出。

    孫賓跪在父親的另一邊,默默注視著父親的遺體。

    衛成公緩緩起身,面對烈士的遺體,改坐為跪。眾朝臣紛紛跪下,輕聲啜泣。

    朝堂之上,唯有孫賓沒有哭泣。有頃,他陡然抬頭,用袖子拭去臉上血污,朗聲叩道:“啟奏君上,末將孫賓請命出戰,抗御魏寇,為平陽死難者復仇!”

    衛成公的眼睛似在噴火,沙著嗓子大聲罵道:“這幫畜生!”抬起頭來,轉向帝丘司馬栗平,“栗將軍,這幫畜生現在何處?”

    栗平朗聲說道:“回稟君上,據探馬來報,魏人先鋒逼近楚丘!”

    衛成公陡然站起,一字一頓,字字如錘:“寡人晉封你為楚丘守丞,攝平陽郡守,引兵五千,馳援楚丘。你可詔告楚丘臣民,他們面對的不是敵人,而是一幫畜生!詔告臣民,就說寡人與他們同在,要像孫cao、孫安兩位將軍及以身殉國的所有平陽臣民一樣,活要活出膽氣,死要死出豪氣!”

    眾臣從未見到衛成公如此激憤過,無不激情澎湃,義憤填膺。栗平叩拜,聲音嗚咽:“末將領命!末將誓與楚丘共存亡!”

    衛成公示意,內臣拿出虎符,成公親手交予栗平。栗平拜過虎符,轉身出宮,到校場點過五千兵馬,急馳楚丘。

    栗平走后,衛成公使人抬走孫cao,以公卿之禮厚葬。

    眾臣各自領命散去,衛成公留下太師、孫機和御史,緩緩說道:“寡人留下三位愛卿,是要你們完成一件大事!三位愛卿聽旨!”

    三人叩拜:“微臣候旨!”

    衛成公拿出三封書信擺在幾案上,長嘆一聲:“唉,魏罃如此逞兇,列國竟然無動于衷,看來,他們是在爭禮啊,他們是要寡人去求他們!老相國,你出使齊國,太師出使韓國,御史出使趙國,立刻出發!”略頓一頓,字字如錘,“諸位愛卿,衛室已到存亡關頭,寡人懇請諸位務必轉致齊公、韓侯和趙侯,別的不多說,只說衛室君臣愿為天下大義,玉石俱焚!”

    三臣俱是泣拜:“微臣遵旨!”

    三人匆匆退出,就要走出房門時,衛成公又道:“相國留步!”

    孫機停住步子,折回來。

    衛成公對內臣:“宣孫賓覲見!”

    不一會兒,孫賓走進,叩拜于地。

    衛成公看一眼孫賓,緩緩說道:“孫愛卿,你年歲大了,一路顛簸,就讓孫兒陪你去吧!”

    孫賓猶疑地望著孫機:“爺爺!”

    “另外,”衛成公緩緩說道,“老愛卿為衛室cao勞多年,寡人未能酬報。寡人早已使人在齊都臨淄為愛卿購置一處田地,此番出使,見過齊公,老愛卿就——就不要回來了,留在那兒和孫子頤養天年吧!”

    孫機跪于地上,連拜三拜:“老臣叩謝君上隆恩!眼下國家危難,正是用人之際,老朽懇請君上收回成命,容留賓兒為國盡力!”

    聽聞此話,孫賓當即叩道:“末將懇請君上,留下末將為父報仇,為國盡忠!”

    “孫將軍請起!”衛成公擦一把淚水,親手扶起孫賓,“好!寡人晉封你為帝丘司馬,替代栗將軍之位,統領全城臣民,包括寡人,誓死抗御魏寇!”

    孫賓泣拜:“末將領旨!”

    孫機拜辭衛成公,策動一輛駟馬軺車,趕赴齊都臨淄。駕車的是跟他多年的老家宰,府中護院、青壯年,他一個不帶,全部留予孫子守衛帝丘。

    老家宰催馬揚鞭,星夜兼程,從帝丘到臨淄千二百里,不及三日就已望到臨淄城門。

    主仆二人趕到齊宮時,齊威公與幾位朝中重臣正在廷議魏衛戰事,在場的人包括太子田辟疆、相國鄒忌、上大夫田嬰、上將軍田忌等齊國重臣。

    上大夫田嬰躬身奏道:“不出君上所料,魏罃果然殺雞儆猴,以衛公未去赴會、蔑視大魏為由,使上將軍公子卬率兵五萬,于數日前突然侵衛!衛公詔令全國臣民殊死抗御,公子卬五萬大軍正在圍攻衛國邊城平陽!”

    “奇怪!”田辟疆眉頭微皺,似乎弄不明白,“衛公一向膽小如鼠,樹葉掉落下來,他也要閃閃身子,唯恐飄到他的頭上,傷及他的哪根毫發!前番孟津之會,魏罃大嗓門一吼,此人魂飛魄散,連酒爵也碰翻于地!可——”

    齊威公面呈微笑,望著辟疆,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田辟疆接道:“此番孟津之會,此公卻是判若兩人,非但不去赴會,且在大敵壓境之時,竟然獨自撐著,至今未向大國求救——”

    辟疆話未落地,內臣走進:“啟稟君上,衛國使臣孫機覲見!”

    齊威公笑道:“疆兒,你這話說得早了點兒!”轉對內臣,“宣衛使覲見!”

    不一會兒,一身麻服的孫機邁著顫巍巍的步子走進殿中,叩拜于地:“衛使孫機叩見齊公。魏人悍然出兵,入犯衛境,衛公特使老朽轉諭齊公,衛室君臣愿為天下大義,玉石俱焚!”說罷,從懷中掏出衛公書信,“此為衛公手書,敬呈齊公御覽!”

    內臣上前,接過書信,正欲呈上,齊威公擺手道:“讀吧!”

    內臣朗聲讀道:“魏罃恃強犯上,先借朝見周室之名戲弄天子于孟津;后又自立為王,挑釁天下諸侯于逢澤;今又兵犯吾境,屠吾臣民!是可忍,孰不可忍!衛室雖弱,志不可奪,衛室君臣決心以身殉義,與魏寇血戰到底!大周子民衛室二十三世君姬速泣血以告!”

    眾臣聽畢,無不肅聲。齊威公沉吟有頃,抬頭望向孫機:“孫相國為何身著麻衣?”

    “回齊公的話,”孫機緩緩說道,“老朽長子孫cao、次子孫安鎮守衛國邊城平陽,于四日前以身殉義!”

    齊威公陡然一震:“平陽失守了?”

    孫機聲音低沉:“回齊公的話,平陽臣民誓死御敵,魏國上將軍公子卬久攻不克,惱羞成怒,在城破之后下令屠城,平陽兩萬臣民,包括婦孺,盡遭屠戧!”

    齊威公震幾怒道:“這個屠夫!”略頓一頓,恢復常態,“老相國旅途勞頓,暫回館驛安歇幾日如何?”

    “謝齊公美意!”孫機拱手稟道,“衛國一片火海,老朽豈能獨安?”再拜后起身,緩緩退出。

    望著孫機顫巍巍的身影退出大殿,齊威公點了點頭,緩緩站起來,朝孫機的背影深揖一禮,大聲送出一句:“田因齊恭送孫老先生!”復坐下來,轉對身邊諸臣,“如此忠良,不愧是孫武子之后??!”

    田辟疆大是詫異:“什么?他——他是孫武子之后?”

    齊威公點點頭:“是的,他就是春秋兵家孫武子四世孫。唉,若說起來,他還是咱們齊國人哪!”掃一眼幾案上衛成公的書信,借機教導太子,“疆兒,今日之事,你可有感悟?”

    “兒臣有一事不明,望君父點撥!”

    “說吧!”

    “衛公此前唯唯諾諾,溫如柔兔;今日卻誓死不降,猛如斗雞。前后變化之大,實令兒臣瞠目!”

    齊威公點了點頭:“方今亂世,大國爭霸,小國圖存。弱小的衛國正好夾在魏、趙、齊、楚四個大國之間,疆兒啊,如果你是衛公,應該如何?”

    田辟疆沉思有頃:“不能逞強!”

    “正是!”齊威公微微一笑,“別看姬速處處示弱,時時露怯,有一點你不得不服,二十年來,天下無時不起烽煙,弱衛卻是國泰民安,并無一絲兒戰禍!”

    田辟疆急道:“可這次——”

    “這正是寡人要對你說的,”齊威公擺手止住他,“衛公絕非等閑之輩,別看他在小事上唯唯諾諾,大事上從來斷得分明。表層上看,魏罃稱王,旨在改朝換代,顛覆周室,而衛公身為周室嫡親,自然不能赴會。從深處看,魏罃視弱衛為盤中餐,早欲吞之。衛公看得明白,因而明尊魏室,暗親趙、韓,更與寡人過往甚密。魏罃此番興兵犯境,明為懲罰衛公,實為借機滅衛。衛公生死存亡系于一線,再不逞強,更待何時?”

    田辟疆若有所悟:“兒臣明白了。只是衛公如此以卵擊石,亦為不智!”

    “不不不,”齊威公連連搖頭,“衛公沒有那么笨!他早就斷定,寡人不會坐視不管,韓侯、趙侯亦不會袖手旁觀?!?/br>
    田辟疆大瞪兩眼,無比驚訝:“此又為何?”

    “因為利害!”齊威公緩緩說道,“自春秋以降,列國之間,無非是強者恃強爭霸,弱者示弱圖存。魏罃恃強稱霸,諸侯尚能忍受,因為他無論如何鬧騰,無非是一列侯,大家仍然在名義上平起平坐。魏罃稱王,情勢就不同了,因為此時他是以王者自居,凌駕于諸侯之上,隨心所欲地安排天下。諸侯人人自危,必將群起攻之!”

    田辟疆恍然有悟:“難怪衛公在信中只言天下大義,連一句求救的軟話也沒有!”

    “這也還是表皮上的,”齊威公進一步開導他,“天下大義不過是虛名而已。方今天下,看重道義的人越來越少,人人唯重利害。此事的利害在于,泗上諸國,論富庶莫過于衛。換言之,衛國是一塊肥rou,誰都想吃。魏罃他想一口獨吞,怎么可能呢?”

    田辟疆哪里想得這么多,聽到此處,禁不住對公父的老辣贊嘆有加,連連點頭。

    “疆兒啊,”齊威公嗟然嘆道,“現在你該明白了吧,這個姬速,當是一個人精哪,只可惜他生在弱衛,真也難為了他!”

    田辟疆由衷嘆道:“兒臣長見識了!既然必須救衛,君父打算何時起兵?”

    齊威公沉思有頃,緩緩說道:“依韓侯的脾氣,韓人必于三日內起兵,趙侯也拖不過五日!疆兒,你且說說,寡人何時起兵為宜呢?”

    “兒臣以為,既然衛公是個厲害角色,我們可以再緩幾日出兵,讓他嘗一嘗逞強是何滋味!”

    齊威公輕輕搖頭,轉對田忌:“田愛卿!”

    田忌應道:“微臣在!”

    “寡人予你步卒五萬,戰車三百乘,明日出發,陳兵衛境!”

    田忌多少有些詫異:“陳兵衛境?君上,我們此去,難道不解帝丘之圍?”

    齊威公微微笑道:“是解帝丘之圍。不過,我們出兵,更多的是成全一下衛公的面子。若是不出寡人所料,帝丘之圍,自有人解!”

    二人皆是不解:“自有人解?誰?”

    齊威公微微一笑:“去吧,到時自然就知道了!”

    老相國孫機走到宮門外面,老家宰急迎上來,扶他登上軺車。

    “主公,”老家宰輕聲問道,“去哪兒?”

    孫機朝前一指:“回帝丘!”

    老家宰泣道:“主公,您——您總得歇息一晚哪!”

    “唉,”孫機輕嘆一聲,緩緩閉上眼睛,“車上歇吧!”

    平陽城頭,殘陽如血,片片廢墟,無數煙柱。幾處明火仍在燃燒,滾滾濃煙從西門洞里竄出。

    一行十余褐衣人腳踏草鞋,神情陰郁,腳步匆匆地走進空無一人的城門。四周靜得出奇,一切皆已死寂。街道上,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尸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慘狀不忍目睹。四處流淌的污血多已凝固,紫紅的血色在五月晚霞的映襯下越發紫紅,森然可怖。

    眾褐衣人在尸體堆中穿行,沒有一人說話,像是一群啞巴。打頭的白須老者越走越慢,快到宗祠時,終于停下腳步,緩緩閉上眼睛,兩滴老淚徐徐盈出,滑落下來。

    這是一群聞訊趕來的墨者,白須老者正是墨家巨子隨巢子。數日之前,他們在嵩山深處的墨家大院里突然聽說魏人襲擊衛國,迅即啟程,及至趕到,卻是遲了。魏人早已撤走,平陽成為一座死城。眾墨者四散開去,搜尋生存者。不多一時,一個中年墨者疾步趕來:“稟報巨子,宗祠里有活人!”

    白須老者陡然睜開眼睛:“快!”

    隨巢子與身邊幾人匆匆趕至宗祠,卻被眼前的慘狀驚呆了。整個宗祠全被焚毀,幾處煙柱仍在沖天卷揚。院里陳列二百多具尸體,死狀各異,左邊角落里蜷縮兩個抱成一團的焦尸,顯然是兩個孩子,場地偏右處,一溜兒躺著數十具年輕女尸,個個衣衫不整,全身赤裸,顯然在被屠殺前遭到集體jian污。

    就在她們的身邊,一個手拿銅鑼的老人跪在地上,正對著她們,像是一尊泥塑。沒有哭泣,沒有表情,也沒有淚水。如血的殘陽輝映在他那被刀刻過一般的額頭上。

    面對令人發指的獸行場面,所有墨者全都呆在那兒,一如眼前敲鑼的老人。此時,莫說是憤怒,即使悲傷,也是多余的。白須老者長嘆一聲,再次閉上眼睛。有墨者撿起被強行扒掉并扔在一邊的衣物,蓋在她們的羞處。

    中年墨者慢慢走向老人,小聲喊道:“老丈!”

    老人一動不動。中年墨者又喊一聲,老人依然不動。中年墨者心頭一驚,以為他也死了,伸手拭了下鼻息,仍有呼吸,這才放下心來,從腰中拿出水囊,遞予老人:“老丈,喝口水吧!”

    對他的善意,老人似是沒有聽見,也似沒有看見。中年墨者正自不知如何是好,老人突然動了一下,緩緩站起,拿起銅鑼,猛力敲了一下,張口喊話。然而,老人的嘴唇早已干裂,嗓子完全沙啞,只見唇舌在動,卻無聲音發出,就如被人割去舌頭一般。

    老人對眼前的褐衣人視而不見,敲著鑼,喊著話,邁著僵直的步子,緩步走向宗祠大門。眾墨者面面相覷,一個年輕一點的輕聲問中年墨者:“大師兄,聽出他喊什么了嗎?”

    中年墨者搖搖頭,目光轉向隨巢子。

    隨巢子緩緩說道:“他喊的是,‘全城百姓聽好了,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與魏寇血戰到底——’”

    眾墨者皆為所動。眼見老人走出院子,中年墨者拔腿追去,隨巢子攔道:“讓他去吧!”

    中年墨者頓住步子,不解地望著白須老者:“巨子,他——他——”

    隨巢子不無沉重地說:“他已經瘋了!”

    一陣更長的沉寂。所有墨者皆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目送敲鑼老人漸去漸遠。

    隨巢子長嘆一聲,吩咐中年墨者:“告子,召集附近墨者和附近鄉人,從速掩埋尸體!眼下天氣炎熱,尸體處理不及,必將引發瘟??!”

    “弟子遵命!”

    “再派幾人趕往楚丘和帝丘,輔助衛人守城!這群魏人失去理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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