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正在閉目打盹的白圭頭也不抬,口中迸出兩個字:“進宮!” 公孫衍遲疑一下,揚鞭催馬,朝宮中急駛。 老相國走進宮門時,漁人、樵人早已叩拜于偏殿。樵人講述完了,惠王的目光落在漁人身上。漁人甚是緊張,略頓一下,連清兩次嗓子,開始背誦:“草——草民起早到逢澤撒網,突——突然聽到前面水響,接著看——看到水中游出一物,長約數丈。草民從未見過此物,甚是驚異,盯著它看。此物越游越快,后來竟然凌——凌空躍出水面數——數丈,發出一聲又深又長的鳴聲,就像這樣——”吸氣鼓嘴,“喔——呼——” 魏惠侯聽得傻了,身子前傾,急切問道:“你可看清此物?” 漁人搖頭道:“那天霧氣甚大,草民看不真切,只覺得它體大無比,狀如巨蟒,口吐烈焰,上下翻騰——” 陳軫輕咳一聲,漁人停住。魏惠侯滿臉喜色,轉向陳軫:“寡人聽說龍鳳相隨,山中出鳳,此物必是天龍了!” 陳軫拱手應道:“君上,龍鳳現世,斷非尋常祥瑞??!” 魏惠侯微微轉向毗人,捋了一把胡須:“嗯,天降祥瑞,兩位鄉民呈報有功,各賞黃金三十!” 毗人示意,一名宦人端出兩盤黃金。漁人、樵人再次看到黃澄澄的金子,一陣亂叩,謝恩的話兒尚未出口,一個宦人急走進來:“君上,白相國求見!” 聽到“白相國”三字,陳軫心中猛地一顫,漁人、樵人更是兩腿發顫。魏惠侯卻顯得十分高興:“哦,老愛卿回來了!快,請他覲見!” 毗人唱道:“君上有旨,白相國覲見!” 白圭急趨進來,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魏惠侯樂不可支,抬手笑道:“老愛卿快快請起,坐坐坐!” 白圭再拜一下:“謝君上!”起身一看,自己的位置上赫然坐著陳軫,頓時臉色一沉,“君上,此地似無老臣席位!” 陳軫的臉色刷地變了。 魏惠侯轉對陳軫,呵呵笑道:“陳愛卿,你坐錯地方了,挪一挪!” 陳軫不無尷尬地起身走到右邊幾前坐下,朝白圭略一抱拳:“下官失禮,望相國包容!” 白圭緩緩走至自己席前,坐下來,淡淡說道:“不是上大夫失禮,是老朽來得不巧!” 陳軫越發尷尬:“不不不,下官不是此意!” 白圭還要說話,魏惠侯轉過話題:“老愛卿,不說這個了,寡人正有一事講予你聽呢!” 白圭轉身,拱手道:“老臣愿聞!” 魏惠侯手指跪在地上的漁人、樵人:“這兩位鄉民打逢澤來的,說是親耳聽到鳳鳴龍吟。如此吉瑞之兆,千古一遇??!” 白圭橫掃幾人一眼,心中已如明鏡一般,臉色一沉,目光直逼漁人和樵人,見二人將臉死死埋在地上,讓寬大的袖子遮個嚴嚴實實,心中已是有數,緩緩說道:“兩位鄉民好眼福,請抬起頭來,讓本相看看!” 漁人、樵人越發將頭深埋起來,全身發顫,兩個屁股蛋子抖得如同過篩子一般。白圭瞧得真切,加重語氣,猛然喝道:“兩位鄉民,本相要你們抬起頭來,可曾聽見?!” 漁人、樵人萬般無奈,只好抬起頭來。白圭打眼一看,立時認出二人,咚的一拳震在幾上,厲聲喝道:“大膽刁民,可曾認識本相?” 兩人面如土色,渾身打顫。 白圭冷笑一聲:“什么鳳鳴龍吟?你二人在鄉野胡作非為也就罷了,還敢竄進宮里,欺君罔上,你們可知這是誅滅九族之罪?” 聽到“誅滅九族”四字,二人幾乎癱在地上。 白圭緩緩轉向魏惠侯:“君上,自孟津回來,微臣一直住在逢澤,從未聽到鳳鳴龍吟,也未聽人說起此事。至于眼前二人,根本不是漁人和樵人。一人名喚勾三,游手好閑,是個有名的潑皮;另一人名喚朱四,嗜賭成性,連親娘老子也要欺騙。近年開挖大溝,此二人屢屢逃避勞役,被大梁守丞責打四十大棍。責罰之日,微臣剛好在場,記得分明!如此刁民在此蠱惑君上,定是受人所使,望君上明察!” 魏惠侯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目光慢慢移向陳軫:“陳愛卿,有這等事?” 陳軫早已回過神來,眼珠連轉幾轉,緩緩轉身正對白圭,盡力使語氣緩和:“白相國此言,分明是在指責下官。白相國向來一言九鼎,下官縱有十口,也難辯解。今日當著君上之面,下官不敢妄言,只想澄清此事!” 魏惠侯聽他說得還算沉氣,微微點頭:“陳愛卿,有話就說嘛!” 陳軫轉向樵夫,循循誘導:“這位樵夫,相國大人說,大人曾在大梁見過你,可有此事?” 見樵人望過來,陳軫丟了個眼色。樵人領悟,搖頭道:“小民世居龍山,終日以砍柴為生,十幾年來從未出山,不曾見過相國大人!” 陳軫甚是滿意地點了點頭,轉向漁人:“這位漁人,你可見過相國大人?” 漁人自然也是一番搖頭。 “看你們二人這個憨樣,料也不敢說謊!”陳軫輕哂一聲,再次轉向樵人,“我再問你,你是何時何地聽到鳳鳴的?” 樵人抬頭,見白圭目光犀利,急忙勾下頭去。 陳軫大聲問道:“這位樵人,這兒是朝堂,不是大梁,你聽到什么,就直說什么!若有半句虛假,本官誅你九族!” 樵人聽出話音,朗聲說道:“有日午后,小民正在山上打柴,突然聽到山中鳥鳴!” 陳軫臉色一沉:“是鳥鳴,還是鳳鳴?” 樵人急急改口:“是——是鳳鳴!” “你怎么知道它是鳳鳴呢?” 樵人也是豁出去了:“小民看到成千上萬的小鳥結成群繞山頂盤旋,不一會兒又都突然消失,接著聽到山頂傳出一聲長鳴,聲振十數里,好像是仙女唱歌一樣!小民小時常聽人講,這叫百鳥朝鳳,因而猜想,那聲長鳴定是鳳鳴!” 陳軫慢慢起身,走至魏惠侯面前,叩拜于地:“是非黑白已經明了,望君上明察!” 魏惠侯微微點頭,慢慢轉向白圭,沉聲說道:“老愛卿,你幾時回來的?” “君上,”白圭急了,也顧不得尊卑,“樵人之語漏洞百出,分明是在妖言惑上!” 魏惠侯面色斂起,聲音陡地提高八度:“白圭,寡人問你,是幾時從大梁回來的?” 白圭心頭微凜,緩緩起身,叩拜于地:“回稟君上,微臣剛剛回來,尚未回府!” “老愛卿,”魏惠侯放緩語氣,“在你這把年紀,想必也走累了,先回府上歇息三日,再來上朝吧!” 白圭心底生出一股寒意,看一眼陳軫,再看一眼兩個潑皮和擺在他們面前的金子,長嘆一聲,輕輕叩道:“微臣領旨!” 龐涓被關在黑洞洞的地下室里,不知過了幾日,每日只能得到一碗稀粥,餓得他頭暈眼花,全身乏力。 這日凌晨,兩個漢子打開房門,二話不說,架起他的兩只胳膊,連拉帶拖地將他弄到元亨樓外,朝大街上猛然一推。龐涓力氣全無,又被兩個漢子如此一推,頓時滾于數步之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兩個漢子白他一眼,拍拍手徑回院里。龐涓躺了一會兒,咬牙爬起,朝元亨樓的牌匾死盯幾眼,聚起力氣挪到街邊,扶墻壁緩緩走去。 龐涓走回西街,挨到自家門口一看,門上依然掛著鎖。龐涓陡吃一驚,不及開門,急到鄰居賣豆芽的鋪子里。鋪里伙計熱情地招呼他坐下,龐涓問他阿大何在,伙計搖頭,只說不知,并說他家的鋪子關門旬日了。 龐涓陡然想起旬日前有羅文上門,心里有底了,吩咐伙計做兩碗面條?;镉嬛I壞了,立即生火,不一會兒端上兩碗熱面。龐涓吃完,感覺上略略好些,作揖謝過,回到自家鋪前,打開鋪門,將鋪中一切仔細查看一遍,見一切完好,長吁一氣,在柜臺前席地坐下,集中心緒,一邊整理這些日來的亂麻,一邊恢復體力,坐等龐衡音訊。 龐涓在鋪中一直坐到傍黑,有人推門進來。龐涓抬頭一看,正是羅文。龐涓噌的一聲躥上去,一把扭住羅文,怒道:“姓羅的,我正要尋你,你倒找上門了!” 羅文也不掙扎,任他扭住。龐涓將他扭到柜臺前,猛地朝柜臺上一頂:“快說,我的阿大在哪兒?” 羅文應道:“龐兄松手,在下此來,為的就是此事!” 龐涓松手,眼睛卻逼視著他。羅文緩出一口氣,輕描淡寫地將近日發生之事概述一遍,刻意隱去了王服一事,只說府上請龐師傅做幾套貴重衣服,并從袖中掏出二十七金,碼在幾案上道:“這是龐師傅旬日來的工錢,家老讓在下先捎予你!” 十日竟能掙到二十七金,簡直是匪夷所思!龐涓掃了那堆金子一眼,冷笑一聲:“縱使為天子做王服,也不會有這么多金子!姓羅的,你甭想騙我?” “龐兄勿疑,這些真的是龐師傅的工錢。因是緊活兒,府上給得多些,聽家老說,這是原工錢的三倍!” 龐涓追問道:“是何衣服如此值錢?” 羅文略略一頓,搖頭道:“這——在下也是不知!” “姓羅的,”龐涓從牙縫里擠出道,“無論你知也不知,家父既然跟著你去,我這里只能向你要人!我家待你也算不薄,今日也就不多說了。你這就回去,速叫陳軫放出我的阿大,不然的話——”頓住話頭,直將拳頭捏得咯咯直響。 羅文點頭道:“龐兄不必說了,在下這就稟報家老!” 羅文走有幾步,回頭說道:“還有一事,在下差點忘了!龐師傅吩咐,你萬一有急事,可去尋你季叔!” 龐涓冷冷說道:“我誰也不找,只要家父回來!” 羅文出門,見天已黑定,遂加快步子走向上大夫府。走進府門,羅文略一思索,決定先尋龐師傅,告訴他龐涓平安之事。羅文大步走到龐衡干活的院子,老遠就見院門緊閉,里面并無一絲兒光亮。羅文心頭一緊,加快腳步,至門前拍門,亦無人應聲。用力推門,竟推不動。 羅文大急,見一個仆從正好過來,攔住他道:“龐師傅呢?” 那仆從道:“哪個龐師傅?” “就是在這個院里縫衣的老師傅!” “哦,迎黑時分,我看到幾個人帶他走了!” 羅文大驚:“帶哪兒去了?” 仆從搖頭。 羅文愣了一下,轉身走向戚光的小院,不見家老。羅文詢問院中的仆從,得到戚光剛剛離開,似是去主公書房了。 羅文略一遲疑,拔腿又朝陳軫的書房走去。 陳軫的書房是第六進院子,也是最后一進,甚是隱秘,除去貼身仆從,其他下人嚴禁踏足。由于事急,羅文也無顧忌了,疾步走進院門。 院中靜寂無聲,一輪彎月明朗地照著。沒有燈光就意味著無人,羅文頓住腳步,朝院中又看一眼,確定他們不在院中,正欲離開,忽然聽到一個聲音:“主公,方才那兩個潑皮又在鬧騰,定要拿金子走人!” 羅文聽出聲音是戚光的,打個驚愣,趕忙屏氣凝神,不一會兒,陳軫的回應也傳出來:“此間事兒已經完了,真要想走,就打發他們上路吧!” “小人知道了!” 羅文一下子呆了。顯然,陳軫、戚光正在密談,被他聽到,絕對不是好事。他拔腳欲走,陳軫緩緩的聲音又傳出來:“還有——白家的事兒,辦得如何?” 聽到“白家”二字,好奇心使羅文頓下腳步。 再后是戚光的聲音:“回稟主公,白公子早讓梁公子、吳公子和那個小妞纏得神魂顛倒,這些日來,無日不賭,夜夜享受,天天贏錢,過得就像活神仙似的,這陣兒只怕仍在元亨樓里逍遙呢!” “不能讓他天天贏錢,要讓他有贏有輸。贏要讓他贏得開心,輸要讓他輸得揪心。只有這樣,他才能上勁兒!” “謹記主公訓示!” 陳軫長嘆一聲,恨恨地說:“唉,那個老白圭,真是可惡!我不過坐了一下他的席位,他竟讓我下不來臺!這口氣忍他幾年了,是該有個地方出一出!” 戚光不無諂媚:“主公放心,只要搞定這個小活寶,不消半年,小人定將他的萬金家財搬進主公的庫里,看不將老家伙氣死!” 羅文聽得真切,頓覺毛骨悚然,拔腿急走,腳下卻被物什絆住,身子一晃,差一點摔在地上。戚光感覺有異,疾步竄出房門,大聲喝道:“什么人?” 羅文已是走不及了,只好硬住頭皮趨前幾步,跪下叩道:“回——回家老,是小人,羅——羅文!” 戚光不動聲色,走近幾步,厲聲罵道:“你小子,鬼鬼祟祟,跑這兒干什么?” 羅文心慌神虛,結巴道:“小人——龐家有——有急事,要龐叔回——回去一趟。小人四處尋不到家老,聽說您朝這里來了,急——急趕過來!” 戚光略頓一頓,態度和緩下來:“你先出去,在賬房候我!” “小人遵命!”羅文起身,急急離去。 聽到腳步聲漸遠,陳軫也走了出來,望著羅文的背影,朝戚光點了點頭。 羅文心驚rou跳地走到賬房,候有半晌,戚光才走過來,見到羅文,呵呵笑道:“你小子,方才我還以為是賊人呢,嚇一大跳!” 羅文也早緩過神來,出口掩飾:“小人也是。小人剛剛走到院中,見里面并無燈光,正欲離開,不想卻被家老喝??!” “羅文吶!”戚光點了點頭,朝他微微一笑,緩緩說道,“這幾日府中事多,你是護院,可得防嚴一些。怎么,龐家有何急事?” “龐涓突患緊病,肚子疼得死去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