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龐衡呵呵笑道:“是啥生意,弄得神秘兮兮的?” 羅文緩緩說道:“府上想請龐叔做件大活!” 龐衡撲哧一笑:“只要不是做王服,天底下就沒有大活!” “龐叔,是不是大活,晚生說了不算。不過,晚生聽家老說,若是龐叔做得好,府上愿出雙倍價錢!” 龐衡又是一笑:“哦,你倒說說看,是何大活?” “具體是啥,我也不知,家老要您親去府上一趟!” 龐衡略略一想,將鋪中稍作收拾,帶上皮尺,關上店門,跟隨羅文徑至上大夫府上。兩人七繞八拐,行至一處偏院,快到門口時,羅文停住腳步,小聲說道:“龐叔,家老脾氣不好,特別爭禮!” 龐衡卻是不以為然:“不就是個家宰嘛,爭什么禮?” 羅文趕忙噓出一聲,神情緊張地說:“龐叔萬不可如此說話!若是惹惱家老,不但生意沒得做,龐叔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龐衡笑道:“放心吧,龐叔也還見過一點世面!” 二人進屋,戚光早已候在那兒。羅文先進去,跪下叩道:“稟報家老,小人已將龐師傅請到了!” 戚光端坐于地,頭也不抬:“請他進來!” 龐衡進來,掃了戚光一眼,見他甚是倨傲,兩手微微一抱,作個揖道:“西街龐衡見過家老!” 戚光見龐衡并不叩拜,臉色登時一沉,兩道目光劍一般射來,將他上下打量一會兒,冷冷說道:“龐師傅,戚某聽羅文說,你在早年去過周室,為周天子做過王衣,可有此事?” 龐衡不卑不亢,朗聲回道:“回家老的話,二十年前小民曾是大周縫人!” 戚光似是未聽明白:“周室縫人?是縫紉吧!” “不,是縫人!” “何為縫人?” “縫人是大周大夫,司王服制作!” 戚光陡然爆出一串長笑,有頃,斂住笑,朝龐衡微微抱拳,語氣中不無譏諷:“原來龐師傅曾是大周大夫,草民戚光失敬!失敬!” 龐衡面孔微漲,低頭不語。戚光進一步調侃他道:“龐師傅既是大周縫人,天子服飾,想必是樣樣能做了?” 龐衡咽下一口氣,緩緩說道:“這個自然。天子全套服飾,龐衡無一不知!” “好!”戚光點頭道,“龐縫人,戚某要你縫制三套天子朝服,一套是弁服,一套是絲服,一套是麻服,包括王冕、王履、飾帶等,必須是全套,不可缺少一物!戚某打聽過了,像這樣一套服飾,工錢通常是三金。戚某言出必行,付你六金,三套共是一十八金。你若做得好,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若是做得不好——”眼光一沉,打住不說了。 龐衡淡淡一笑:“家老放心,只要是做王服,龐衡一準兒沒錯!” 戚光又是冷冷一笑:“錯不了就好!從今天開始,龐縫人哪兒也不可去,只在本府住下。所需物什盡由府中置辦,你只管開出料單!這是尺寸!”從袖中摸出一片竹簡,拋于地上。 龐衡心中陡寒,目光冷冷地看著地上的竹片,并不動手去撿。羅文走過去,撿起竹片,雙手遞予龐衡手中。龐衡接過,打眼一掃,將竹片遞還羅文,朝戚光抱拳道:“家老,恕龐衡無禮,這幾件朝服,小人不能做!” 戚光大吃一驚:“哦,你不會做?” 龐衡搖頭:“不是不會做,是不能做!” 戚光愈加驚訝:“為何不能做?” 龐衡的目光再次掃向竹片上的尺寸,大聲道:“因為上面的尺寸不是周天子的!” 戚光驚道:“你怎么知道?” “周天子身高六尺又九,這個尺寸卻是七尺又七,相差八寸!還有胸圍、腰圍、肩寬、履長,所有尺寸皆不著邊,龐衡豈能不知?” “尺寸對與不對,有何講究?” “回家老的話,若是為大周天子制作王服,龐衡立即動手。若是王服不是大周天子的,龐衡難以從命!” 戚光突然爆出一聲長笑,笑過之后,緩緩說道:“我還以為你徒有虛名,事到臨頭來做縮頭烏龜呢,不想為的卻是這事兒!”略頓一頓,臉色陡地虎起,“姓龐的,眼下你已不是大周縫人,只是一個縫紉匠人!匠人自有匠人的規矩,我付工錢,你賣手藝,何來一堆廢話?” 龐衡卻也偏是個不吃硬的角兒,當下淡淡一笑,冷冷說道:“再回家老的話,縱使匠人,也是大周天子的匠人?!?/br> 戚光冷笑一聲:“這么說,你當真不做了?” “除去大周天子,龐衡不為任何人私做王服!” 戚光突然收住冷笑,眼睛一橫,瞄向羅文。羅文打個寒噤,疾步上前,以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勸道:“龐叔,戚爺讓您做,您就做吧!” 龐衡望著羅文,搖了搖頭:“羅文吶,不是龐叔不做,是龐叔不能做??!” 戚光陰笑一聲,暴喝道:“來人!” 幾個彪形大漢從門外走進。戚光掃他們一眼,手指龐衡:“這是西街的龐師傅,主公請他縫制幾套衣服,你們可要服侍好了!若是龐師傅做不出來,當心你們的腦袋!” 幾個漢子齊聲應道:“遵命!” 龐衡的臉色氣得泛青,大聲叫道:“青天白日,堂堂乾坤,你——你們——放我回去!” 戚光狠盯龐衡一眼,大踏步離去。羅文本是一片好心,不想卻將事情辦成這樣,一下子傻了。愣有一時,他反應過來,急奔出去,追上戚光,輕聲求道:“戚爺——戚爺——” 戚光停住步子,轉對羅文:“姓龐的家中還有何人?” 羅文打了一怔:“回戚爺的話,龐叔家中并無別人,只有一個兒子!” “哦,”戚光眼中放光,“說說他!” “他叫龐涓,已過冠年了!” 戚光沉思有頃,陰陰一笑,點頭道:“嗯,你說得很好!” 羅文心里陡然一寒:“戚——戚爺,您——您問龐——龐涓是有何事?” 戚光白他一眼,厲聲斥道:“戚爺想問什么,有你插的話?”轉過身子,拂袖而去。 羅文愣在那里,怔了半晌,慢慢地蹲下來,拿拳頭捶打自己的腦袋:“天哪,你——你都做的什么事??!”蹲有一小會兒,猛地意識到什么,站起來,拔腿朝外面跑去。 羅文一口氣跑到龐家,見大門上仍舊落鎖。顯然,龐涓尚未回來。羅文沉思有頃,轉身離去。 卻說龐涓脫身出來,出了北門,徑投郊外林中,尋到一個開闊處,將新近從北街一家武坊里學到的幾套劍法和拳法從頭演練一番,自我感覺不錯,這才走回城中,欲去拜見師傅。不料剛進北街,竟被一人攔住去路。 此人虎背熊腰,身體壯實,只是右眼角稍稍吊起,讓人甚不舒服。龐涓作個揖,正要問話,此人已將寶劍取下,放在路邊,當街扎下架式,看那模樣,顯然是想與他過招。 時下武風甚盛,安邑各條街道均有武館,當街切磋武術更是尋常之事。龐涓微微一笑,也不搭話,解下寶劍,略一抱拳,如他一樣扎好架式。不少路人看到有人比武,開始圍上來看熱鬧。 二人互相繞著圈子,尋找機會。兜有一會兒,龐涓看出對方破綻,突然起腳,徑直踢向對方小腹。對方早有防備,伸胳膊擋住。不料龐涓這一腳是虛的,快要踢到時突然變招,掃地飛去。對方重心下垂,毫無防備,因而被龐涓掃個結實,啪的一聲倒在地上。圍觀者發出喝彩聲。 此人一個鷂子翻身,重站起來,撲向龐涓,又被龐涓閃過。二人一來一往,又斗數合,龐涓再尋機會將對方放倒。如是再三,對方連倒數次,心服口服,抱拳道:“仁兄好手段,丁三佩服!” 龐涓亦抱拳應道:“丁兄承讓!在下龐涓多有冒犯,望丁兄恕罪!” 丁三笑道:“龐兄說哪里話!說到冒犯,該是丁三才是。這樣吧,眼下已近中午,在下欲請龐兄小酌一杯,算是賠罪,望龐兄賞臉!” 龐涓本是豪爽之人,見丁三雖然吊眼,言語卻直,心中起了幾分喜歡,當下抱拳道:“這樣吧,此酒由在下來請,丁兄請!” 丁三現出生氣的樣子,三角眼朝上一吊,龐涓只好答應。此時路人早散,兩人各自撿起寶劍,丁三在前引路,徑投元亨樓而去。 元亨樓名為酒樓,實為賭館。開業不出半月,安邑城中就有幾人一夜暴富,與之相隨的是另外幾戶傾家蕩產。正反兩種名聲迅速傳揚出去,此樓頓時成為眾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城內幾乎無人不曉。 二人走進大廳,剛剛尋好位置,就有小二過來。丁三點過一席菜肴和一壇老酒,候有一刻,見酒菜仍沒上來,丁三看一眼來來往往的客人道:“今日客人甚多,看來酒菜一時三刻上不來,龐兄,咱們到樓上轉轉如何?” 龐涓早就聽說樓上設有賭局,甚是奢華,見丁三問起,心中也起幾分好奇,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子,跟他走向樓梯。 丁三似是熟門熟路,引領龐涓走到樓上。龐涓因無戒心,只管跟在后面左拐右轉,一路走去。來到一個大廳門口,龐涓不覺眼前一亮,因為廳中真的是金碧輝煌,極盡奢華。廳中間是一個巨大的深黃色賭臺,幾個衣著光鮮的富家公子圍臺而坐,美女莊家美目生盼,將手中骰子搖得嘩嘩直響,十多個賭徒或站或坐,個個睜大眼睛,眼珠子死死地盯著美女手中的骰子。 龐涓看有一陣,問丁三道:“臺邊坐的都是何人?” 丁三輕噓一聲:“噓,小聲點,都是大人物!看到了嗎?中間那個穿白衣的是相爺府中的白公子,左邊穿藍衣的是司農府中的吳公子,右邊穿紫衣的是司馬府中的梁公子!” “丁兄,走,過去看看!” 丁三點點頭,二人移近臺邊。剛剛站定,美女莊家啪的一聲將骰子定在臺上,揭開盒子,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穿白衣的白公子興奮地叫道:“哈哈哈哈,本公子又贏了!” 旁邊的吳公子、梁公子顯得無比沮喪,各將面前的金子推到白公子面前。龐涓打眼一看,白公子跟前已經碼起一大堆黃澄澄的金塊。 吳公子搖頭嘆道:“唉,白公子,在下不玩了。今兒手氣背,再輸下去,就要脫褲子了?!?/br> 眾人大笑起來,美女莊家紅了臉,身子一軟,趁勢偎在白公子懷里,輕嗲一聲:“吳少爺,瞧你害臊不!” 吳公子看她一眼,嘻嘻笑道:“嘖嘖嘖,我說你個小桃紅呀,這一見到白公子,連身上的骨頭都是酥的,站不穩了吧!” 小桃紅朝他輕啐一口,在白公子的懷中又蹭了幾下,嗲道:“吳少爺,奴家知道您的口中吐不出好話,再說就不理你啦!” 另一邊的梁公子也攤開兩手,朝白公子道:“白公子,今兒交上桃花運,連我這個賭神也甘拜下風,連賭連輸呢!” 白公子輕輕推開懷中的小桃紅,朝梁少爺連連拱手:“是梁公子承讓,白虎愧不敢當!” 梁公子正要回禮,一眼瞥見丁三和龐涓,像是突然發現異物似的,目光緊緊盯在二人身上,半晌方道:“這兩個人是誰?” 眾人見說,目光齊射過來。 吳公子指著丁三:“這不是城東的街痞子丁三嗎?” 丁三趕忙笑臉相向,跪地叩道:“小人丁三叩見吳少爺,叩見在場的各位大爺!” 龐涓未曾料到丁三如此沒有骨氣,鼻子里哼出一聲,正欲離開,吳公子叫道:“客人且慢!” 龐涓傲然站住,目光射向他。吳公子與他對視一會兒,扭頭問丁三:“我說街痞子,他是你的朋友?” 丁三再叩:“回爺的話,此人正是小人朋友,姓龐名涓!” 龐涓冷冷地斜睨丁三一眼,斷然說道:“不,龐某并不認識此人!” 龐涓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震,丁三一下子跳起,朝龐涓道:“龐兄,你——” 龐涓從鼻孔里哼出一聲,朗聲道:“龐涓沒有你這樣的朋友!”說罷,轉身即走。 吳公子喝道:“慢!” 龐涓頓住步子,緩緩地轉過身子。 吳公子抱拳說道:“龐公子,在下吳德才,世襲貴胄,家父為當朝大司農。這位是當朝司馬府上的梁公子,這一位——”手指白公子,語氣更加倨傲,“就是當朝相爺府中的白少爺!請問龐公子是何出身?” 龐涓見他亮出家世,知道此地不可逞強,鼻孔里輕哼一聲,又欲轉身離去,丁三急急回話道:“回少爺的話,龐兄家住西街龐記裁縫鋪,是龐縫人的公子!” 龐涓此前并不認識丁三,此刻丁三卻是如數家珍,將龐家端底全部抖摟出來,這是龐涓萬未料到的,因而頓有上套的感覺,臉色漲紅,怒目而視丁三。 吳公子聽罷,哈哈狂笑道:“姓龐的,我道是何方貴人,不想卻是小匠人的賤胚!”陡然收起笑容,鄙視的目光直逼過來,“你可知道,這兒是何處所?” 龐涓未及反應,梁公子叫道:“怪道本少爺手背,原來是有賤人作祟!姓龐的,你敢沖壞本少爺的手氣,該當如何?” 龐涓手按劍柄,冷笑一聲:“姓梁的,你說該當如何?” 梁公子一下子跳起來:“你小子,骨頭雖賤,舌頭卻硬,敢跟本少爺頂嘴!” 龐涓兩眼射出怒火,按劍之手微微一動,從牙縫里擠出一個聲音:“你說誰的骨頭賤?” 梁公子眼睛一橫:“當然是你這個賤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