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到這時候,外面的門卻是被敲響了,趙致禮過去開了門,是一個仆人,趙致禮不高興地說,“什么事?” 仆人道,“是季公子家里來了人,說家中有事,請季公子快回去?!?/br> 季衡已經起身來了,心里想著是什么事,卻是和趙致禮說,“那我就只好回去了?!?/br> 趙致禮不滿道,“這才來坐下,一杯熱茶也沒喝,就要走了?!?/br> 季衡說,“怕是要事,我就走了吧,不送了?!?/br> 這個“不送”,說得很有些力度和深意,應該是讓趙致禮接受他要回江南的事情,讓他那時候也不要送。 兩人走出書房門,在檐廊下的時候,夏錦和蘇文淳也從小廳里出來了,夏錦雖然腳上有傷,這陣子天氣又在變涼,恐怕舊傷也并不好受,但是還是飛快地走到了季衡的跟前,說,“君卿,你額頭傷了嗎?” 季衡對他一笑,行了個問候禮,說,“只是擦破了點皮,無事?,F在天氣變涼,你的舊傷難耐,才是要多注意保養?!?/br> 夏錦道,“我已是好多了,要多謝君卿你才是,都是你送的藥來?!?/br> 季衡說,“舉手之勞而已?!?/br> 蘇文淳也過來和季衡見了禮,季衡不再多做停留,趙致禮也沒有送他出門,看著他自己出了院子去了,他的神色深沉,不辨喜怒和情緒,眼底深處卻帶著悵惘和不舍。 皇帝楊欽顯幾乎可說是一夜未睡。 他的心思總是掩藏在心底,掩藏慣了。 再說,作為皇帝,本來就不該將自己的喜怒和喜好表現出來,不然于國不利。 他本來也準備將對季衡的心思繼續掩藏下去的,但是,季衡說要離京回江南之事,就像是道閃電驚雷,將他的那份心思炸得再也沒法掩藏,就那么暴露在季衡面前了。 沒想到季衡知道了他的心意也是無動于衷,完全不愿意接受。 皇帝要有多愛季衡,就有多忐忑,忐忑之后就又有多驚怒,但是,即使他驚怒,他也不想傷害季衡。 只是,季衡說不愿意接受他的感情,實在是深深傷到了他。 他躺在季衡旁邊,兩人之間只有很短的一段距離,但是那時候,兩人都無意去將這個距離縮短。 皇帝感受著季衡的呼吸,發現他開始也沒有睡,慢慢地才呼吸均勻睡了過去,皇帝就翻了個身對著季衡,看了他幾乎大半晚上,但是卻舍不得碰他,怕把他碰醒了,他的傷處就又要疼得他睡不著。 皇帝無意放季衡離京,季衡一家人都在京城,他不相信季衡能夠置一家人不顧和他作對離京。 所以,早上他起身收拾去勤政殿處理政務時,并沒有讓柳升阻攔季衡離開,他以為季衡無論如何要等自己答應后才會離開的。 沒想到等他回到麒麟殿,季衡已經不在了,回家去了。 皇帝有些惱怒,就親自出宮往季衡家里去了。 季家沒什么人,季大人沒在家,許氏也出門辦事了,只有因為中秋放假三天的許七郎還在,于是皇帝到季家的時候,就和許七郎兩廂對著了。 許七郎對他倒是恭恭敬敬的,只是他心里知道許七郎對季衡有意思,是他的情敵,又能夠日日和季衡在一起,那醋意就翻騰起來。 許七郎雖然恭敬謹慎,卻也帶著富貴人家子弟的大方周到,說,“皇上,衡弟出了門,卻不知是去了哪里,容草民讓人去找他回來罷?!?/br> 皇帝坐在季衡的書房里,點了點頭,“趕緊去找吧?!?/br> 128、第一百零九章 許七郎出了書房門,找到季衡的貼身丫鬟荔枝,小聲問她,“衡弟到底是去哪里了,真沒人知道嗎?” 皇帝來季府的次數已然很多,幾乎次次是荔枝上茶上點心伺候,加上荔枝曾經入宮去照顧過季衡,所以,她也算是個有大見識的丫鬟了,雖然性格活潑跳脫,看著不像個十分穩重的,但既然精明強干的許氏能夠將她放在季衡身邊,讓她貼身伺候季衡,自然說明她并不如表面那么沒有心眼,相反,她不僅聰明,而且很穩妥,又不是個怯場的。 荔枝小聲回答他,“今日大少爺回來,奴婢見著他的神色就和平常不大一樣,要深得多,之后又和太太說了好大一席話,他說完,太太就出門了,然后他也出門了,而且連抱琴也沒帶著,只是馬車夫知道他是去了哪里。再說,大少爺昨夜在宮里住了一晚,今兒回來就紗布抱著頭,手上也受傷了,說不得是和皇上鬧了些什么矛盾呢?!?/br> 荔枝分析得頭頭是道十分有理,許七郎漸漸長大,雖然依然是個真性情的性子,但是也是漸漸明白名利場中的東西,有些細致心眼了。 他想了想,就說,“找人去找衡弟回來,也去找姑母和姑父回來,如若衡弟真的是和皇上之間有什么矛盾,姑母姑父在家,就要利于解決些?!?/br> 荔枝點點頭應了,許七郎又說,“讓抱琴去找衡弟,他最知道衡弟喜歡去哪里?!?/br> 荔枝去辦事去了,許七郎就又親自進了書房里去陪皇帝。 皇帝本是坐在椅子上的,此時則站在書案前面,手從書案邊上的青花瓷大書缸里抽出里面的書畫,僅有兩三個是裝裱了的,更多是沒有裝裱的,全是季衡自己寫寫畫畫的東西。 許七郎躬身站在一邊,說,“這些都是衡弟近來所寫所畫的,他說不好示于人,準備過一陣就燒掉了?!?/br> 皇帝將其中一張拿起來在書案上展開了,那是一幅簡單的寫意畫,簡單到只有寥寥幾筆,黑色的線條勾勒出一片白墻綠瓦的世界,白墻綠瓦的房屋前面是一片平靜的水,剛剛打了粉色花苞的桃樹立在房屋前面靜水旁邊,那點點粉色,就像是胭脂暈染在美人的面頰上,有燕子從遠方飛來,是要進那白墻綠瓦的院子里去。 旁邊也有題字,大意是小時候住的桃花莊,一直在心里,不知何時能夠再回去。 看日期,卻是三四個月之前作的畫了,卻是沒有裝裱的。 這幅畫雖然只有寥寥幾筆,卻將意境都表現了出來,皇帝盯著畫看,似乎人的魂魄就要被畫攝走,也去到那個白墻綠瓦,靜水桃花的世界里去。 皇帝一顆心一直是感情淺淡的,他經歷過的死亡太多,身邊親人竟然是死光了,因為在他心里,太后娘娘和徐太妃實在算不得親人,他又是在皇宮那么個地方,所以面上看著是和藹的,一顆心卻是十分冷硬,事和人都會被他放在那顆冷硬的心上仔細斟酌,比起在官場幾十年的老油條,他能有更多心機。 就因為在別人身上寄托不了感情,所以,他將一腔情竇初開的澎湃愛意放到了季衡身上,就更是濃烈而不可收拾了。 他看著那畫,知道季衡是想江南了,也許江南在他的心里,才是他的故鄉,京城不過是個寄居之所,但皇帝卻并無意讓他回江南去一解鄉思。他就是這么自私吧。 皇帝輕聲問道,“這里寫著桃花莊,桃花莊是什么地方?” 許七郎躬身上前側頭看了一眼被皇帝展開的畫作,說,“回皇上,這是揚州城外衡弟的家?!?/br> 皇帝點了點頭,心想難怪季衡能夠那么漂亮,原來是在這樣的地方生長的。 他一直盯著畫,此時越看越覺得這個畫的意境和季衡相像,季衡給人的感覺就是如此,干凈而純潔,清淡如水,高闊如天空,卻又有這點點桃花般的緋色,平添了艷色。 皇帝又拿了另外幾幅卷軸出來看,除了一副江南小橋流水人家的畫,其他都是寫的字了。 皇帝倒沒想到季衡是喜歡莊子的,因為這幾幅字都是寫的莊子,其中一副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br> 皇帝知道季衡的字一向是寫得好,而且他也好用小楷,字體端莊秀麗里透著一股瀟灑之態,但是這上面的這幾個字,卻帶著力透紙背的感覺,有剛勁,卻又總覺得剛勁是被囚在牢籠之中的,剛勁掙脫不開,要說瀟灑,瀟灑是大大的不足。 一看到就讓人覺得壓抑。 卻是完全沒有莊子的超脫的。 皇帝想,季衡年歲還小,想這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話就已是不好,幸得這是掙脫不開的樣子。 皇帝輕嘆了一聲,對許七郎說,“君卿這字這畫都好,為何覺得不能示于人呢,你都看過了嗎?” 許七郎恭敬答道,“回皇上,草民都有看,因衡弟書房里的這些東西,并不讓丫鬟們打掃,時常是我在收拾。衡弟覺得這些不能示于人,草民并不敢胡亂猜測原因,不過想來,大約是覺得這字這畫里,全是他當時心情吧?!?/br> 皇帝輕輕“哦”了一聲,目光幽深若深潭秋水,靜靜看了許七郎兩眼,說,“你說說看?!?/br> 吏部尚書李大人曾經對他說過,他的小兒子曾經在煙花之地見到季衡和許七郎,許七郎說對季衡有愛慕之情。 皇帝因此在心里憋悶了好幾天,不過他什么也沒做,因為他看出來了,季衡對許七郎并無愛慕之情。 但他到底是嫉妒羨慕過許七郎——許七郎能夠說出自己心意,且作為季衡的表哥,和他住在同一座府里,能夠日日相見。 現在看許七郎,許七郎是個長相俊朗里帶著些風流相的少年,一雙眼睛里透著單純,說話做事也是穩妥周到的。 皇帝是居高臨下看他,因為許七郎不過是一介草民,他作為一國之帝王,卻是不好和他爭風吃醋的,而且他也覺得不值得,因為季衡雖然拒絕了自己,但是也同樣拒絕了許七郎,許七郎是事事都聽從季衡,而季衡卻是要聽從自己。 許七郎不知道皇帝在想些什么,只是目光又在書案上擺著的那幾張書畫上看了看,然后才答道,“衡弟一向少言寡語,且總喜歡將一切憋在心里,難過傷心從不會哭泣,生氣憤懣也不會對人發怒,開心高興也不會笑鬧在面上,對人關懷愛護,只會默默付出,不會多說一句示關懷于人,甚至像是沒有愛好,華服美物,他也并不愛,即使再喜歡吃的東西,也都能夠做到淺嘗輒止……如此克制著自己,似乎除了他自身,一切都是身外之物,身外之物皆是不讓他上心的。但是,他總歸是個人,并不能完全沒有心緒,總得有個發泄的渠道,所以,有空閑或者心里有事的時候,他都喜歡寫寫畫畫,將那些心緒都寫畫在了紙上,然后再付之一炬,恐怕他也就覺得當時心情都隨火光而逝了,他可以做回他想要的樣子了?!?/br> 皇帝愣了一下,又盯著那“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看。 他想自己倒的確是沒有許七郎明白季衡。 許七郎又說,“衡弟對皇上您十分敬重,且說士為知己者死。衡弟一向活得累且苦,前陣子身子又十分不好,好些次要暈倒,一直吃藥也沒有太多作用。家里都為他擔心,他卻要來安慰眾人自己無事,強作精神。加之京里說他的話實在不好聽,他嘴上不說,心里最是好強,定然是難受的?;噬?,若是衡弟哪里沖撞了您,懇求您看在他年紀尚小就殫精竭力的份上,恕了他的罪?!?/br> 皇帝坐到書案后面的椅子里去,還是盯著季衡寫的字看,一時沒有答話。 許七郎躬身站在那里,也不敢再說話。 季衡被抱琴找到坐進馬車往回趕,抱琴就說,“是皇上來了?!?/br> 抱琴心里也是自有猜測的,季衡在宮里住了一晚就受了傷,而且季衡并不和皇帝告退就出了宮,都說明季衡和皇帝之間的關系出了變化,這下皇帝找來了,就很有深意。 季衡只是淡淡點了點頭,并不說話。 回到府里,季衡就徑直回了自己的住處,在院子門口和院子里面,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樣子,全是皇帝身邊的貼身近衛,跟在皇帝身邊的太監是一個叫汪含青的,已經有三四十歲了,據說是以前皇帝生母易貴人身邊伺候過的。 皇帝提拔了他上來,其實是有意告訴太后,他沒有忘記生母之仇。 其實季衡并不支持皇帝這么直面和太后對上,但是皇帝自有想法,季衡的話,在皇帝那里所起的作用,也皆是看皇帝自己斟酌罷了。 季衡對汪含青問了一聲好,汪含青因為是易貴人當年身邊的老人了,又是歷經千辛萬苦才逃過了太后的迫害活到了如今,而且還爬上來成了皇帝身邊的新貴,自然是很不一般。 他卻不是像柳升和張和生一樣看著季衡和皇帝之間的成長和感情的,所以,對季衡,他是面上只是過得去,心里卻對他很有些看法。 皇帝帶汪含青來季府,季衡心里已經明白了些什么,知道和皇帝之間的芥蒂的確是結下了。 汪含青對季衡說,“皇上已到多時了?!?/br> 便有著責怪季衡之意。 季衡不是很喜歡汪含青,因汪含青是個老人精,但他也是絲毫不顯,而且覺得皇帝要是能夠穩穩拿捏住這種人給做事,那也是十分不錯的。 季衡告了兩句罪,就說,“那有勞汪公公進去通報一下,說季衡回來了?!?/br> 汪公公進去通報了,剛通報完,就被皇帝埋怨了一句,“這是君卿的家里,怎么他要進來還要通報了。真是……” 皇帝親自起身到門口接季衡,汪公公心里倒是起了些波瀾,多看了恭敬垂首站在一邊的許七郎兩眼,皇帝出宮的時候是帶著氣悶和怒氣的,汪含青以為皇帝必定要疏遠和芥蒂季衡了,沒想到許七郎和皇帝在書房里說了一陣子,皇帝就又對季衡變得和藹急切起來了。 皇帝在門口拉住了季衡,把他拉進了房里,說,“這是你家,你還通報什么,自己進來不就是了?!?/br> 季衡面色柔和地柔聲說,“皇上,微臣哪里敢如此僭越?!?/br> 他還沒有到變聲的時候,放柔聲音,聲音就更是柔而軟,男女莫辨,皇帝聽得心里又顫了顫,說,“別和朕說這些虛詞了?!?/br> 129、第一百一十章 季衡被皇帝拉進書房里去,季衡看了站在那里略微擔憂他的許七郎兩眼,許七郎會意,就對著皇帝告了退,既然季衡回來,皇帝也不需要有人再在跟前杵著礙眼,讓許七郎高退后,他就又示意汪含青,讓他也出去。 汪含青對皇帝如此般青睞季衡是既覺詫異又很有些介意的。 他完全不能理解之前皇帝對季衡還那般怒氣沖沖,怎么這時候一看到季衡,就又化成了一灘水般溫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