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容真回到惜華宮時,長廊里有個人蹲在那兒在燒冥紙。 青煙數縷如霧似幻,明黃色的火光在凜冽的寒風里搖搖晃晃,有種凄清之感。她走近了些,看見珠玉靜靜地蹲在那里,一身素白的衣裳格外醒目。 閑云臉色一變,上前拉了拉珠玉,低聲道,“你在做什么?宮里不允許私自祭奠死人,你怎么敢光明正大地燒這種東西?還……還穿成這個樣子!叫人看見可怎么了得?” 因為皇帝不迷信,宮里素來禁止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不要說是偷偷燒紙錢了,一個宮女穿成這個樣子,若是叫人撞見,恐怕容真也會一起受罰。 珠玉緩緩轉過頭來,面上掛著兩行淚珠,那雙眼睛里藏著些呼之欲出的光芒,沉痛,懊喪,冷漠,以及……莫名的敵意。 她冷眼看著容真,緩緩吐出口白氣,然后輕聲道,“這下你滿意了么?” 容真沒說話,一臉倦容地看著她。 滿意?滿意什么? 長順死了,她悲痛都來不及,還有什么滿意的? 珠玉冷冷一笑,淚珠子在火光里閃耀,“你讓長順成日跟著蔣充儀,不就是為了今天么?他死了,而你掉了幾滴眼淚皇上就心疼你了,真是恭喜你,又一次晉位,如今已經是高高在上的容婕妤了,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容真怎么也想不到會從珠玉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她又累又倦,又痛又驚,一直死死撐著才沒有在外面倒下,如今好不容易堅持到了惜華宮,卻被珠玉這樣指責一通。 她沉默地站在那里,定定地看著珠玉,“你以為,是我故意利用長順的性命換來今日的晉位么?” 她的眼里是一種沉痛到極致的失望,珠玉心中一動,卻死死握著拳頭,毫不留情地笑道,“是不是故意的又有什么關系呢?反正對你而言,我們所有人都不過是奴才罷了。你是主子,只有你才有心,你才會痛,而我們不過是沒有喜怒哀樂的奴才,死了一個兩個又于你有何損失呢?” 她咬牙擦干了面上的淚珠,“如今長順也死了,你以為他為什么會死?是因為你,你貪心不足,你想要上位!你把你的榮譽和盛寵建立在別人的痛苦和犧牲之上,哪怕你真的平步青云了,晚上睡覺時難道不怕夢見被你害死的人?” 換做往常,容真會痛心,會解釋,會拉住她的手說個究竟,可是長順的死讓她渾渾噩噩地撐了太久,如今已然撐不住。 她看著珠玉面上毫不掩飾的悲痛與憎惡,身子晃了晃,隨即扶住了閑云,閉眼笑了兩聲,“原來在你眼里,我就是這樣的人?!?/br> 她再也沒有看珠玉,只是穩穩地朝殿里走去,那個背影雍容孤傲,扎在珠玉的眼睛里,像根刺一樣。 從下午到傍晚,容真一直默不作聲地坐在窗邊,外面是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的雪,殿內燭光融融,卻照不亮她眼底的陰霾。 長順死了,珠玉恨她,真的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那些怨她恨她的話回響在耳邊,叫她眼神都癡了,最后頭也不回地問閑云,“長順真的是被我害死的么……” 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自嘲。 閑云紅了眼,蹲□去捧住她冰涼的手,“主子,不是您的錯,這里是皇宮,是陰謀重重的地方,長順就和你您弟弟一樣,您怎么會害他呢?是那些有心之人害死他的,主子千萬不要胡思亂想?!?/br> 可是容真癡癡地笑起來,“有心之人……若是長順還在尚食局,有心之人又怎么害得了他呢?說到底,還是我的錯,以為把他們接來我身邊就能給他們一個安穩的人生,可是到頭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br> 她低下頭來看著手腕上的玉鐲,那是無論皇上賞賜了多么貴重的首飾,她也從來沒想過要換下來的東西,哪怕這鐲子玉質渾濁,絲毫沒有半點通透的意思,可她就是從不離身,當做寶貝似的戴在身上。 只因她一直記得當日離開尚食局時,珠玉對她說的那番話—— “這是我進宮前爹娘留給我的,能保平安,雖說不是什么貴重東西,但你帶在身邊,好歹我也有些安慰?!?/br> 她除了死去的家人之外,就只剩下珠玉和長順了,可是如今一個死了,一個恨她,她還剩下些什么? 耳邊忽地響起白日里顧淵說的那句話,“你還有朕?!?/br> 她涼涼地笑起來,后宮這么多女人,他究竟是多少人的皇上呢?不僅是這些女人的皇上,更是天下人的皇上,她有他無他,根本微不足道。 天大地大,竟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了。 她只能靠自己。 只能靠自己。 閑云默不作聲地陪她半天,最后才小聲問了句,“主子,如今您趕走了張素,蔣充儀必定對您恨之入骨,狗急跳墻,恐怕咱們要防著點兒了?!?/br> 容真忽地一頓,終于不再一副入魔的樣子,側過頭來神色清明地看著閑云。 她說得對,眼下成了婕妤,比之從前更是四面楚歌,不能再這么悲情下去了。 蔣充儀當然恨自己,雖說不能立馬做出點危害她的事情來,但既然能害了長順,也能把手伸向她身邊的人。 她忽地想到了珠玉,哪怕對方現在恨她怨她,她卻不能硬下心腸看著珠玉遭罪。蔣充儀那樣聰明,自然懂得捉蛇捏七寸,要動手就要從敵人最在意的東西著手,所以現在珠玉是最危險的一個。 那天夜里,珠玉被叫進了大殿。 隔著暖爐,容真低低地對她說,“委屈你了,從明日起,我會將你送回尚食局?!?/br> 珠玉渾身一顫,似是不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她還是那個傅容真么?為了上位,害死了長順,如今自己因為長順之死悲痛欲絕,與她爭吵了一頓,明日就會被送回尚食局? 容真疲倦地看著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事情并非你想象中那樣。長順雖然不是我害死的,但如果沒有我,他也不會死,所以這件事我脫不了干系。你與長順的感情不比我與他的少,所以下午才會對我說出那番話來,我不怪你。此番把你送回尚食局,卻是為你好,你也知道——” “夠了?!敝橛窭淅涞卮驍嗨脑?,“不必再多說,回去便回去,你以為離了你我就不能活了么?在這惜華宮里錦衣玉食,眼看著羨煞旁人,可我卻寧愿回去吃苦受罪,也好過在你這無情無義的人身邊當條狗?!?/br> 容真面色一沉,霍的站起身來,“你當真不肯聽我解釋?我們一起長大,我以為你應該了解我的,可如今誰都看得出我的難過,就只有你視而不見,還處處刺傷我。珠玉,你應當知道,我心里的痛苦不比你少半分!” “我了解你?”珠玉哈哈大笑,“傅容真,我也以為我了解你,可是到現在我才知道,那只是我自以為是罷了,你心思深,計謀好,就連皇上都能放□段來寵你,而我又何德何能做你的好姐妹?行了,你不必虛情假意,我走就是,不需要那么多借口?!?/br> 她轉身就走,留下一室火光搖曳的沉寂。 容真愣在那里很久,最后頹然坐在椅子上,撫著額頭很久都沒有動。 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可是她不能冒一點風險看著珠玉走上長順的路。 這樣也好,就叫她以為自己是因為自私,所以遣走了她,安安穩穩在尚食局等到出宮那天,下半生便不會和自己一樣在這深宮里步步為營了。 只是她從未想到,今日的好意與憐惜在對方眼里成了諷刺,過去有多親密,如今就有多痛苦。 珠玉第二日就被送回了尚食局,在這宮里但凡被調去伺候主子的,都被視為是平步青云,鮮少有人又被送回來。當日珠玉走時,所有人都眼紅,而今日回來了,那些眼紅的人自然都看笑話似的看她。 容真也拜托了華儀照顧她,因此華儀給她安排了個監工的活兒,但凡別的宮女做事兒,她就站在那兒監督就成,也不費力。 她沉默地站在那里,卻無時無刻都能聽到別人的議論。 “那不是珠玉么?喲,前段日子不是風光得很么,被昔日的好姐妹叫去享福了,怎的今日又回來了?” “什么好姐妹?這宮里哪來的好姐妹?患難與共時還情比金堅,不過只要哪一個平步青云了,這感情也就煙消云散了?!?/br> “是啊,人家如今是婕妤了,高高在上,又是皇上的心頭rou,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貨色,哪里就能站在婕妤身邊了?” “說不定是想沾沾光,自己上去也說不定,結果被人家看穿了心思,這不,就送回來繼續當個小宮女了?!?/br> 不留情面的話鋪天蓋地地襲來,她渾渾噩噩地站在那里吹冷風,想到過往一切,只覺得諷刺至極。 她曾經以為,容真會和她一輩子這樣親密下去,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了呢? 從她離開了尚食局,從她去了皇上身邊,從她一路平穩地走上了高位,從她和自己逐漸有了云泥之別開始。 原來權勢果然是個可怕的東西,再深厚的感情也會隨之消散。 那天夜里,她也病倒了,頭腦不清地發著高燒,不斷囈語,卻再也沒有一個傅容真在她身邊徹夜不眠地照顧她。 她不敢叫人來,因為懼怕別人知道后會把她送去那個幽禁病弱宮人的地方,于是整個人燒的糊里糊涂的,最終失去了意識。 半夜里,她屋子里的燈燭燒個不停,窗外的風也呼呼地灌進來,這里不比惜華宮,冷得驚人。同院的宮女見她不熄燈也不關窗,便疑惑地敲門進來看,誰知一進來就看見她病得一塌糊涂地躺在那兒,趕忙出去通知了瓊枝姑姑。 也許是心中悲苦,也許是悲從中來,她這一病就病得越發厲害,哪怕是有人替她擦身子降溫,高燒卻也久久不退。第三日里,她開始咳嗽,沒日沒夜地咳,最后竟吐出口血來。 瓊枝把此事告訴了華儀,華儀也無可奈何,只能按照規矩將她送去了凌芳閣。 凌芳閣比起長春苑來更加寒磣,破敗的宮門,骯臟的環境,一踏進去就有陰森森的霉味撲鼻而來。 珠玉抱著床被子,在管事的老嬤嬤那兒拎了點用具,跟著她在一間破舊的屋子前停了下來。那屋子很小,里面也還住了另外一個老太婆,勾腰駝背的,滿頭銀發也沒剩多少了。 管事嬤嬤不冷不熱地朝著墻角那張臟兮兮的床一指,“喏,今后你就住在那兒了,什么時候好起來了,什么時候就出去?!?/br> 她也不想在這兒多待,只說屋里那人是江嬤嬤,這兒的老人了,便很快走了。 珠玉抱著被子慢慢地走了進去,看著床上的蛛網霉灰發呆,卻聽背后那江嬤嬤撕心裂肺地咳了幾聲,然后用蒼老的聲音笑道,“什么時候好了,什么時候出去?可笑,這種病氣重的地方,還能指望好起來?” 她渾身冰涼地站在那兒,好半天才回過頭去看著那嬤嬤,“你在這兒多久了?” 對方笑了笑,滿臉的皺紋,看上去可憐又可怕,“多久了?我也不知道啦,估計和你差不多年紀進來的,恐怕到死才出的去呢。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我算是命硬,活到了現在。要知道,進來的人大多數都撐不到幾個月呢,早早的就橫著出去了?!?/br> 珠玉忽然想哭。 可是更大的恐慌涌上心頭,她真的會死在這里么?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糖豆兒妹紙說:我咋覺得,一個長順倒下去,十個珠玉就要站起來了呢? 我笑曰:咱們的目標是在她站起來之前,先把她的腿打斷! 話說本文的主旨就在于:虐jian妃。 所以不管是哪一個欺負了容真的人,我們都一口一口咬回來,像蔣充儀這種更要慢慢來,一刀殺了太便宜她了,要咬得她鮮血淋漓才痛快!虐jian夫是必須的,但是要慢慢布局。 總之不要心急,爽文 寵文的節奏開始了! ☆、第62章.反目二 第六十二章 離長順死的時候過去整整五天了,五天里,顧淵來了惜華宮兩個晚上,都只是陪著容真用膳,然后摟著她入睡。 第五日夜里,還不等他擱下折子,鄭安就提著燈籠進來問,“皇上,擺駕惜華宮么?” 他眉毛一抬,不動聲色地盯著鄭安,于是鄭安往嘴上響亮的打了一巴掌,“奴才該死,老毛病又犯了!” 顧淵把手里的折子一放,揉了揉眉心,“走吧?!?/br> 鄭安一愣,“走?走哪兒去?” 回敬他的是一個白眼,顧淵從書桌后起身,不咸不淡地說了三個字,“惜華宮?!?/br> 像是知道他會來似的,惜華宮外掛著明晃晃的燈籠,在夜風里搖搖晃晃,格外明亮。 他才剛踏進院子,就見到窗邊立著個人,安安靜靜地望著他,目光對視時,她莞爾一笑,笑容里帶著欣慰,前一刻的陰郁盡散。 顧淵知道她在等他,快步走進大殿,責備似的將她攬入懷里,“怎的又站在這兒吹風?著涼了怎么辦?朕不是說了,不要總在這兒等朕么?” 就算近日擔心她,也不見得會日日來,可據鄭安所說,惜華宮夜夜都掛著燈籠,他便知道容真的倔脾氣又上來了。 容真的眼眸里染上一絲笑意,笑得像朵盛開的茉莉,“皇上一口氣問這么多問題,嬪妾該回答哪一個呢?” 她傷心了好多日子,如今總算能展露笑顏了,顧淵心里寬慰了些,吻了吻她的額頭,“朕問朕的,你用不著回答,聽著便好?!?/br> 他靠的很近,說話的時候溫熱的氣息吐在她面上,有點癢癢的,她咯咯地笑起來,貼近他懷里,低聲呢喃道,“嬪妾知道皇上擔心嬪妾,只是這些日子痛也痛過了,將來不會再讓皇上擔心了?!?/br> 顧淵低頭看著她柔軟漆黑的發絲,一邊輕撫,一邊含笑道,“這才是朕的好姑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