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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箏是漢人的樂器,靳傾應該沒有,即便有,她也不大可能從小就學。如今卻彈得這樣好了,委實令人瞠目。 “原來夫人還彈得一手好箏?!蔽倚χ哌M去,她停住手,微微笑說,“來大燕之后學的,彈得還可以么?” 我坦誠點頭:“確是很好了,夫人聰慧?!?/br> 她搖搖頭,不似平日的活潑,微凝神道:“聰慧什么的說不上,你們漢族人的樂器與靳傾樂器相聚甚遠,我學得費力得很。不過我覺得……霍寧大約會喜歡吧。當時是我一時沖動立誓說誰救我父兄我就嫁誰,陛下答允了,他回朝后也沒了余地??伞髞砦蚁?,他也許并不想娶個靳傾人呢?” 我微怔,凝視著她,她確實變了很多,和剛來大燕時那個連漢語都說不好的靳傾姑娘判若兩人。她穿著一襲交領襦裙,長發和我們一樣綰成發髻,若不仔細去看幾乎看不出她是靳傾人了。性子也嫻靜了許多,雖則仍不失幾分烈性,舉手投足卻已是貴女的模樣。 “夫人很愛將軍?”我問她。 “起初并沒有吧……”她沉吟著,笑意清淺,“剛開始,我只是感激他救了我父兄的命。后來聽他說了與你的過往,我覺得他是個好重情義的男子,比靳傾的勇士半點不差。成婚之后……”她垂下眼簾,面上浮起的微微紅暈道出她的幸福,“他待我很好?!?/br> “夫人錯了?!蔽腋蚕掠鸾?,沉靜地定定道,“我與將軍……并沒有過往?!?/br> “我知道?!彼实匾恍?,“你不必再怕我多心了,先前不過一時性急罷了。想一想也知道,我嫁給霍寧這么久、連孩子也有了,從前的事又還有什么關系呢?”她頜首含歉道,“我真的只是一時氣急,你別計較……” “如此便好?!蔽宜闪丝跉?,莞然笑道。 “你愛陛下么?”她忽地這樣問我,“或者……你曾經愛過陛下么?” 我覺得心中被人一刺,淡泊答說:“我不知道?!?/br> 這是實話,我不知道。宮里的每一日每一刻都緊張著,時時有那么多事情要想,我甚至從來沒有時間去用心體會我是否愛他。 朵頎又問:“那……你恨陛下么?” 我怔了一怔,答得肯定:“恨?!?/br> “因為他廢了你?” “……不,因為他聽了那些話后,連問我都不問一句,見也不見一面?!蔽姨Я颂а劬?,“那時我才知道,他從來都信不過我?!?/br> “晏然,你知道嗎?如果你的孩子真的是霍寧的,我一定會恨上他,不是因為他納妾,是因為他瞞我?!彼龅剡@樣說,話語尖銳但說得極是認真,全然不似譏諷之意。 我意味不明地看著她,她說:“我是想說……這樣的恨是因為在意吧,是因為曾經有愛才有恨。你還是會想陛下,對不對?” 我聽得大震。是,我時常會想起他,這些日子都是。午夜夢回時、無事靜想間,他總會不經意地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每次都要我好一番努力才可以打斷這神思。我笑了一笑:“是,共處了十幾年,總會想的?!?/br> “你別自欺欺人了?!彼p笑著,對我的解釋大感不屑,“其實陛下對你也和對別的嬪妃不一樣,連我都看出來了。他是廢了你,但他也許有他的難言之隱呢?” 我在僅僅一瞬的動容后便是森然的冷意:“夫人,那若將軍休了你呢?哪怕他有他的難言之隱,休了你,你會原諒他么?” 朵頎默然。 “是,他知道的那些事情都是事實。我害過人,不止一個,他按宮規治我的罪我無話可說。但……他總該知道我也有我的難處,那些人我容不得,她們若不死便是我死。他可以廢了我,但總該來聽我說一句話,讓我知道我先前對他的心是值得的、先前的情分不是一場笑話……”我說得激動,朵頎聽得怔怔無話,我沉氣緩和幾分,續道,“他既不體諒我的難處,我又何必去理會他的難言之隱?” 所以最終,到底還是兩相辜負吧。 “晏然……”朵頎開口,似乎想勸我些什么。我挑了挑眉頭:“夫人以后也叫我阿宸吧,晏然死了?!?/br> 她滯住。良久,嘆息沉重,苦笑凄然:“你們宮里的事,太復雜,我真是愈發慶幸自己當年沒有嫁給陛下。得寵如你,都能一朝廢黜,半分恩情也不剩,我只會比你更慘?!?/br> 我驀地想起當初委婉地告訴她宮中險惡讓她知難而退的事,看來委實是幫了她一道,我自己卻終究沒能逃過。 “這事兒,夫人得謝我?!蔽椅⑽⑿χ?。 她點了點頭,了然笑答:“是啊,多謝你,簡直無以為報……”她睨了一眼箏邊正溫著酒的爐子,“若不是你有著身孕不宜飲酒,必要敬你一杯?!?/br> 我聞之眉眼一彎:“得了吧……你們靳傾的酒太烈,吃不消?!?/br> 心中的一搐再度證實了朵頎方才的話,我是忘不了宏晅的。我記得,他曾在我喝這酒時調侃我酒量不好還硬要喝,他還說……日后定要找霍寧喝兩杯。 正文159 在霍府養胎的日子是平靜的,除卻兄長偶爾因為要一直悶在這一方天地出不得門頗為怨念之外沒有什么遺憾。這樣安心的養胎在宮里大約永遠不會有,我不用擔心任何人害我,霍寧與朵頎吩咐霍府上下小心著照顧我,我盡量不給他們多添麻煩,這一份平淡實在讓我很是享受。 有關宏晅的一切逐漸從我心中淡去,我想再過上最多三五年我就能徹底忘了他吧。偶爾想起來即便心中還有瞬間的劇痛也無妨,那已然礙不到我。 朵頎說因為曾經愛過才會那樣去恨,那么現在連恨意也淡了,我該是再也不會愛他了。 終于能夠平靜地接受這一切,甚至還能無所謂地去調侃:“枉我在宮里這么多年,什么樣的好東西沒見過,到頭來半點也沒能帶出來,出了宮還要靠著別人養活?!?/br> 霍寧與兄長持著酒杯朗朗笑著,霍寧說:“怎么?你是怕我這個驃騎將軍養不起你還是你哥哥這個燕東第一俠養不起你?” 朵頎也笑道:“就是的,頂不濟了我還是靳傾的公主呢……我先前就想著,如若陛下當真查下來、容不得你們再留在大燕的時候,我就想辦法把你們弄到靳傾去,反正有我父王兄長照顧著,也斷然不會委屈了你們?!?/br> 雖是說笑,她卻有幾分認真,該是實實在在地為我們謀劃過這些。 如此想來也不算虧吧……那一遭事,我雖是對宏晅心冷了,卻得以與兄長重逢,又與霍寧、朵頎成了摯交。很快又要有一個孩子,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他總可以陪伴我很長一段時間,等他長大了再去做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必因為宮中的波詭云譎而為他傷神。 這樣想來可以說是很好。 最初的時候,連兄長也問過我:“當真不回宮么?陛下畢竟是孩子的父親?!?/br> 我淡笑著很是篤定地告訴他:“不回,這輩子不想再見他?!?/br> 他便不再勸。 十三年,到底是喜怒哀樂都有過,就算是當初因為岳凌夏而傷心的時候,我也從沒想過我會在未來的一天說“這輩子不想再見他”。 只好嘆一句世事難料。 “你希望生個男孩還是女孩?”朵頎問我。 我不假思索地告訴她:“女孩!” “哎呦不行……”她頭搖得飛快,嬉笑著一本正經地說,“我會嫉妒的!當時可想生個女兒了……霍寧也說想要女兒,結果生生是個兒子,天不遂人愿!” 我也笑出了聲:“那你就盼著‘天不遂人愿’這話在我身上應驗吧,讓我生個兒子?!?/br> 朵頎便面容謹肅地站起身就往外走,一壁走著一壁對我說:“我去送子觀音去,非讓你生個兒子?!?/br> “……當心‘天不遂人愿’這話再跟你應驗一次?!蔽业?。 朵頎倒退兩步頹然坐了回來。 天很快暖和起來,又很快變得炎熱。我的肚子也逐漸大了,正好懶在屋子里不出門。是以朵頎天天來我房里巴巴地笑瞇瞇問我:“想吃酸的還是想吃辣的?” 我自然知道她什么意思,回回都板著臉回她:“辣的……” 朵頎哭喪著臉躺倒在我腿上:“你是真要生個女兒來讓我嫉妒……” 我抬一抬腿拱開她,笑吟吟道:“是,‘酸兒辣女’這話一向很準呢!” 她坐起來瞪我:“煩人!你生個女兒我非得收來做兒媳不可!” “……你休想因為嫉妒就找她撒氣?!?/br> “才不是呢!我非讓她管我叫娘親!” 一直不語的兄長抬眼瞧了瞧旁邊同樣沒話說的霍寧:“走,為我外甥女和你兒子永結同心百年好合喝一杯去……” 我怎么覺得就這么把女兒賣了似的…… 于是朵頎再來看我時就改了話,時時湊在我小腹前低聲細語道:“來,兒媳婦,叫婆婆。不……直接叫娘!” 我挑眉:“親家可否先讓霍公子來見岳母?” 朵頎擺手:“等你生了再說的……” 其實我對于生產是有些怕的,因此而死的人太多,一尸兩命的也不少。宮中縱有加害之事,可即便不加害……自己扛不住的也不在少數。自打大夫告訴我若不出意外大約會在七月生產,我便每天都忍不住數日子,“將為人母”和“大限已近”的心情交雜。 我試探著問朵頎:“生孩子痛么?” 本是想從她口中得到些安慰——哪怕是騙我也好。不想她渾身一顫,森然道:“痛……每一塊骨頭都痛……當時我痛得直求霍寧一劍刺死我……” 我聽得心驚,悲戚地嘆了口氣,又略有驚訝道:“你生孩子的時候……將軍在身邊?” “是啊……不然呢?”她理所當然道。若在宮里,這不可能。產房血氣重,素來沒有讓帝王踏足的道理。 她不知我的驚訝為何,擺手道:“當然了,他若真一劍刺死我我是不會答應的……孩子還沒生下來嘛?!?/br> 我撲哧一笑。 進入七月,我每天都交替著恐懼與激動的心情。時而唉聲嘆氣,時而興奮不已。在我半刻前還在緊張地擔心自己難產而死怎么辦、半刻后卻又愉悅地為將出世的孩子縫襁褓時,兄長終于無可奈何地嘆息勸道:“阿宸啊,你總這么一驚一乍的……我真怕你日后把我外甥女教成個瘋丫頭?!?/br> “怎會?”我輕笑,頭也不抬地繼續飛針走線,得意洋洋道,“我一直是這個樣子,元沂也讓我教得可好吶,人人喜歡……” 胸口一滯,隨即手上一痛,怔怔地看去,一個血珠凝在手指上,殷紅得像一顆小小的紅珊瑚珠。 元沂……他還好么?芷寒自不會虧待他,會如我當初一樣對他視如己出。但……宏晅會不會因為我的錯而不再喜歡他?他和我現在腹中的孩子不一樣,他在宮里,他需要宏晅的喜愛。何況他曾經那么得圣心,若一朝遭到厭惡,境遇會比從不得寵的孩子更慘。 嘆息悠長而無奈。何必去想這些自擾,這些到底已不是我有力左右的事了?;⒍具€不食子吧,若真是那樣,也只好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對不起他了…… “他不會有事?!毙珠L沉然道,顯是看破了我的心思,“陛下子嗣不多,不會委屈了孩子?!?/br> 我苦笑點頭。但愿如此…… 已近月底,那一陣不同尋常的疼痛終于襲來,彼時我正和朵頎在院子里散著步,因為大夫說多走動走動生時會容易些。 我在疼痛間倏然緊握住朵頎扶著我的手,她一愣,立即明白:“你是不是……” 只覺疼痛在迅速加劇著,幾息之間已到了寸步難移的地步,艱難點頭,朵頎立刻喚了下人來:“快扶她回去……速叫產婆來,去告訴晏公子和將軍一聲,快!” “我害怕……”我猶自緊攥著朵頎的手低語道,朵頎一愣,附□子問我:“什么?” 我提高嗓音道:“我說我害怕!” “怕什么怕!”朵頎瞪眼兇喊道,“快去把我兒媳生了!她有個三長兩短你就麻煩大了……”想了一想又補充說,“她若克死了我兒子的岳母她麻煩就大了!” 她倒是說得全乎…… 我躺在榻上,氣息逐漸變得急促而混亂,起初還忍著盡量安靜,直至第一聲喊出口后就再也忍無可忍,一聲高過一聲……我竟然也能發出撕心裂肺到如此恐怖的聲音? 右手的指甲死死掐著自己的左臂,似乎只有這樣我才能有足夠的力量把他生下來。門聲一響,門口傳來一疊聲的“晏公子”。 兄長疾步走到榻邊,瞥了一眼我掐著自己的手,狠然拽開擱到自己手里:“掐我!” “哥……”我痛得要哭出來,卻又沒有哭得力氣,“哥……我怕……” 門外傳來高揚的女聲:“晏芷宸!你不給我平安把兒媳生下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話語猛然滯住,尾聲化作一聲拖長的“嗚”??磥硎腔魧幬媪怂淖?。 過了一會兒,那聲音又響了起來:“不對!你做了鬼我也不會放過你的……嗚……” 這個朵頎……我在劇痛間都忍不住想發笑,氣息愈加不穩,產婆看著著急,慌忙叫來下人:“快去……快去讓夫人閉嘴不許胡說……” 那下人出去不久,外面就一點聲響都沒有了,不知是不是霍寧將她拉走了。 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鬢發已經被汗水浸濕了,劇痛卻仍然無邊無際地襲來,好像要生生把我痛死。痛得眼前一陣接一陣地發白,又一陣接一陣的發黑,但好像又有使不完的力氣似的…… “我要把這個孩子平安生下來”——不知怎的這個念頭就逐漸蓋過了內心的恐懼。我要把他平安生下來,我自己也要平安的活下去,好好照顧他長大,因為他是我盼了這么久的孩子…… 也是宏晅盼了這么久的孩子…… 一聲嘹亮的啼哭,我頓然松了口氣繼而脫力。虛弱得連呼吸的力氣也沒有,看向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