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愛卿相信朕!太好了!太好了!”朱由校大笑著像個孩子。 場上的氣氛,瞬時回到了毫無間隙的從前。幾何抹干了眼淚,破涕為笑。 “皇上!”她其實有很多話想說的,她想說那個高第根本就是禍國殃民的撤退!她想說遼東的百姓苦,她想說她懷疑魏忠賢…… “來,”朱由校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芭汶蘅磻??!?/br> 幾何大愣,卻聽皇帝下一句話緊接著跟了上來。 “一出好戲,朕專門為你洗塵接風備下的?!?/br> ☆、敲山震虎 幾何被皇帝拽到了懋勤殿,頭腦發暈,腳底像踩了棉花。見如此架勢,宮中自然大嘩。 賞戲,在信王爺的懋勤殿是再尋常不過了。只不過今日,很有些異常。信王爺仍是滿面紅光,皇后張嫣仍是托病不出,可皇帝旁邊的坐席,不再是唯一的奉圣夫人,而是兩個。并且,皇帝親自拉著那位新貴入席。 大明從二品誥命夫人?幾何這公眾頭銜實在令宮人難以稱呼。廠督大人?這稱呼在御前從來是指九千歲的…… “戴夫人請……”一尚宮局女官硬著頭皮半跪奉上戲折。 幾何手足無措,惶恐萬分!她看到涂文輔遠遠遞來的贊許目光,心底更加震蕩!如坐針氈,戰戰兢兢!她一是不知皇帝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二是怕皇帝和信王接觸過多反露了餡……她選來選去,眼中半個字也沒看進去。 “還是朕來點吧?!敝煊尚R话褗Z來了戲折,“《金牌記》,”他很痛快就定了戲名,“吩咐好生演著,朕與五弟、九千歲及二位夫人共賞?!?/br> 女官收了戲折退下,魏忠賢和奉圣夫人才匆匆趕到。他們在看到幾何的一瞬表情各異——幾何心虛地起身迎接,卻沒料朱由校一把將她拉了下來?!岸际亲约胰?,虛套些什么?!被实鄣氖质冀K按在幾何的手腕上,仿佛刻意展示給大家周知一般,“廠卿和奶娘都坐吧,戲要開場了?!?/br> 奉圣夫人面色青紅不定,略展衣袖,仍在舊時座位坐下,魏忠賢深深望了幾何一眼,照舊候立皇帝身后。 鏘鏘鏘鏘……大幕拉開了。 幾何一頭冷汗地筆直坐著,心里苦苦尋思皇帝意圖。當眾展現如此親昵作甚?還有,他為何要點這《金牌記》?這出戲講的是宋朝皇帝十二道金牌召岳飛的故事——這是皇帝專門為她準備的?!秦檜夫婦用十八道金牌將岳飛召回殺害,跟她有什么關系?她不像秦檜也不像岳武穆??!這情節沒半點靠譜,純粹是風馬牛不相及?。?! 戲,漸入佳境。 到了《瘋僧罵秦檜》一出,幾何才慢慢品出些味道。她有些恍悟了。在坊間,“秦檜”便是魏忠賢的代稱,莫非……她突然明白了!觀戲就更能觀出味道了,那扮瘋僧的戲子猶如喝了雞血,演的尤為亢奮,捶胸跳腳,將秦檜罵的,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幾何斜眼一睨,果然,那魏忠賢看不下去了,借著唱腔的掩護,偷偷消失了…… 天啟皇帝朱由校如往常一般肆意大笑著,頻頻向臺上拋著賞賜。只不過,他無意般回頭一望,來了句問話: “廠卿呢?” “回萬歲爺的話,廠督腹中突然不適,方便去了!”旁邊早有伶俐的小太監回話。 “哦?!敝煊尚5男σ膺€掛在臉上,“吩咐臺上,停下來?!彼筮诌值負]手,“等廠卿來了,再演?!?/br> 金口玉言一出,滿座震驚。 九千歲果然圣眷優渥??!皇上竟連賞戲都要等他回來一起,真是須臾不能離??!那小太監當下哪有二話,趕緊腳底冒煙地出去尋魏忠賢了!哪有真讓皇帝看一半戲等著的! 不多會兒,那魏忠賢苦瓜著臉,捂著肚子就回來了…… 魏忠賢一去一回,臺上的戲子品出其刻意逃避的味道,愈加來了勁頭,接下來打唱怒罵更加賣力。 “卻不道湛湛青天不可欺,如今人都理會的?!?/br> “昔日邊上掃煙塵,今日在佛殿上掃jian臣!” “久聞丞相理乾坤,占斷朝綱第一人。都領群臣朝北闋,堂中埋沒老元勛。閉門殺害忠良將,塞上欺君枉萬民。賢相一心歸正道,路上行人……” 在一片起哄的叫好聲中,幾何開心得是熱血滿懷!魏忠賢此時如芒刺在背了吧?該有多么尷尬! 果然,她抬眼再一瞥,九千九百歲又捂著肚子悄悄退散了…… “廠卿呢?”笑靨如花的朱由?!盁o意間”竟又發覺了,“叫臺上再停,等廠卿回來?!蹦茄赞o間頗有些窮究不舍的架勢。 皇帝依舊是往常的那副戲謔表情,但這簡單的一句話,卻令在場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下來。 絕無僅有。 第二次叫回。 這情形不對!不是恩寵……皇帝是刻意的!這戲就是給魏忠賢看的! 幾何徹底恍悟了過來,暗暗捏了一把汗。奉圣夫人也坐直了腰身,煞白了臉。 連秦檜都抬出來唱了,皇帝玩真的了。 魏忠賢迅速地面如死灰地滾了回來,直接滾到了皇帝腳下,“皇上,老奴實在是腹中絞痛啊……”他鼻涕一把淚一把,毫不顧忌平素自己生祠里那仙人般尊貴的形象了。 “那就宣個太醫來看看,”朱由校抖動著腳尖,連臉都未轉,“廠卿一向體健,怎突然就病了,連陪朕看個戲都看不完了?程畯,叫太醫過來候著?!?/br> 這話綿里藏針,頗有醉翁之意,魏忠賢被震得七葷八素,有苦說不出,唯有連連磕頭。 “對了,涂文輔,為老五選妃的事兒準備的怎么樣了?”朱由校也不知是故意還是怎么的,對眼前之人視而不見,卻突然將話題一轉,“秀女到齊了嗎?信王府挑好地兒了沒?九千歲年事已高,身體又不好,你年富力強的,就多分擔些事務吧。信王選妃的事兒,你就主理吧?!?/br> 涂文輔上前聽旨,暗喜不表。 魏忠賢越聽心越涼,皇帝不叫起,他也不敢主動站起來,當下只能咬牙加重了磕頭的力道,碰的金磚梆梆作響。 “老五啊,選妃后可就離開朕了,離開這懋勤殿了,”朱由校又將話題轉向了信王,“宮里,就剩下了朕了……朕真想留你,可祖制不可違。唉,帝王之家,兄弟間反比不得尋常百姓家親昵?!?/br> “皇兄……”信王惶恐,趕緊離座。 朱由校擺了擺手,“說來,幾何病了數月,還多虧了你送的藥才見好。此事,朕算你大功一件。有功自然要賞,朕……就賞你自己選妃的權力吧。勿要推辭了?!?/br> 魏忠賢哪里受過這樣的罪,在一旁磕的是頭暈腦花。今兒個皇帝擺明了是敲山震虎,威懾警示他,怎么還沒個人來為他求情啊……他將哀怨的目光拼命拋向了鄰座。 “皇上,您就可憐可憐老魏那把老骨頭吧!”終于,奉圣夫人跪下了。 賞戲結束,皇帝只點了幾何、涂文輔隨駕離去。 涂文輔由此事成功晉位,既博得了皇帝的歡心,又攬去了大宗事務。他本就有才情在身,這廂更是如虎添翼,大有與九千歲分庭抗禮之態。 日落風起,涂文輔毫不避嫌地上前為幾何圍上披風,噓寒問暖,幾何卻面紅耳赤,心虛地感覺宮女太監望向她的眼神都不同了——像是看另一對九千歲和奉圣夫人般……她知道自己應該對涂文輔說聲感謝,可張了張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來。倒是他展顏一笑,先開了口。 “你能相信我,想到我,文輔很開心?!彼穆曇艉茌p,但柔軟的直達人心扉,“夫人你也看到了……陛下今日的心思。您還顧忌什么呢?” 幾何跟在鑾駕后面,心潮澎湃?;实劢袢罩e已向世人表明,矯詔之事他知道是魏忠賢搞的鬼,他很不悅,存心懲戒,只是不愿明說罷了!她為何不趁熱打鐵,將遼東潰敗之事稟明圣聽呢?閹黨千方百計移走孫承宗換上高第,要挽救遼東局勢,為戴龍城掃清障礙,今日是個絕好機會! 熱血上頭,她趕緊快跑幾步,“陛下,臣有公事……請奏?!?/br> “呵,不急,”朱由校聞言溫和地笑開了,“雖然朕也有很多事想同愛卿商議,但愛卿大病初愈,又勞碌了一整日,明日再說吧。退下好生休息吧?!?/br> 為少生事端,幾何本想在無人處單獨奏本,可眼下皇帝金口玉言一出,使她沒了后路!明日再說?等過了今夜,被奶媽一哭鬧,說不定皇帝就沒有懲辦閹黨的這份心氣了! “陛下,臣要參……”幾何一狠心,肅顏跪拜于地,“薊遼經略高第!” 朱由?;亓舜蟮?,退了左右。幾何慷慨激昂,參高第昏聵無為,將軍隊撤回山海關,拱手讓出遼東四百里河山,致使沿路百姓流離困苦,置身金人鐵騎之下。更令人痛心的是,葬送了帝師孫承宗老大人十數年的心血經營…… “唉?!敝煊尚B勓园肷螣o語,重重嘆了口氣?!皫缀巍蘧团c你直說了吧?!?/br> “將老師致仕遼東,朕是有打算的。老師哪里都好,就是……將有些事情看的太重?!彼止局?,“朕知道自己胸無點墨,連字都識不全。那些朝臣明著不敢,暗地里都笑話的很。所以,自朕登基后,就找來了全天下最好的老師來教老五……這些年,朕瞧著老五讀書還行,但派兵布陣沒歷練過。有道是文治武功,缺一不可?!?/br> 幾何跪直了身,呆滯了。 “朕知道老五想在遼東大展身手?!敝煊尚M鴰缀?,目光平和溫潤,“所以,才將老師撤了回來。因為老五做的準備朕都知道,很欣慰。他能在朝中各派勢力中游刃有余地發展自己的力量,取得自己想要的東西,還辦了朕想辦但不能辦的事?!?/br> “朕想……”朱由校淡然一笑,“老五既有雄心壯志,就讓他放手去做吧?!?/br> “皇上!”幾何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軍隊您放手信王去,祭祀您放手信王去,經筵您還讓信王替您去,不離宮,不就藩……信王爺是您的兄弟不假,您對他親厚不疑,有仁愛之心,可也要防著他因此逾越了君臣之念,產生了不該有的心思??!”她就差沒痛心疾首了! “為何要防他?”朱由校輕笑,一雙眸子清澈坦然,全無半點世故。 幾何被噎的差點沒背過氣去。這……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他一片赤誠待人,哪知道兄弟已生了豺狼之心?! “皇上!”幾何就差沒捶地了,“臣議論皇親,臣萬死!可外面說……信王才是皇帝的樣子!信王默認……您怎么也一點都不介意呢!皇上……” “呵,”朱由??嘈χ鴮⑺龜v了起來?!半薇緛怼筒幌胱鲞@個皇帝?!?/br> “皇上?”幾何聞言不啻雷劈,她腿一軟,撲通又跪下了! 朱由校這才回過神來,趕緊圓場,“朕玩笑的,看,嚇到愛卿了……” 暖轎烘的很熱,可幾何還在哆嗦。 她突然發現,她最大的敵人不是魏忠賢,也不是奉圣夫人……而是,那個想著謀權篡位的信王!皇帝可以為了她訓斥魏忠賢,卻不肯懷疑骨rou半分。若是任由這態勢延續下去……她拍了拍昏沉沉的額頭,不敢想下去了。 山東承宣布政使司右參政府到了。 幾何終于回到了久別的家宅。她邁步下轎,熏著梅香的晚風,望著熟悉的痛哭流涕的家奴,還未及對著朱紅大門上雕刻的“吉祥如意”門簪傷感完畢,就聽得秦二壓著聲音報來,“夫人,涂公公在府上候您多時了……” 幾何心下一顫。傷春之心蕩然無存。 燃燭如晝,涂文輔玉容長身,矗立廳堂。 將御賜貂裘解于侍女,幾何硬著頭皮上前,僵直擠出了一個笑,“候這么晚,涂總管是擔心我參人遭禍么?”話一出口,她又馬上后悔了……這話怎么聽,怎么曖昧呢? “擔心總是有的,但文輔相信夫人一定不會遭遇橫禍?!蓖课妮o嘴角一勾,手虛虛一扶示意幾何上座,“白日在宮里,好多話不方便講。夫人這回來了,文輔就想著趕緊說與您知?!?/br> “出什么事了?”幾何心下一沉?!岸枷氯グ?,這里不需要伺候了?!彼s緊散了花廳侍奉的仆人。 “長話短說?!蓖课妮o坐于幾何身旁,略一思量,“東廠名冊之事,夫人可知曉?” 幾何震撼,點頭?!啊短煜滤懧烦獭?,我見過?!?/br> “那夫人可知這東廠名冊的用途?”涂文輔的聲音很低。 幾何驚訝,搖頭。此刻她也不將涂文輔當外人了,“我……見過那名冊,但,夾層里面就是有些人名而已,好似東林黨人居多?!?/br> “呵呵,”涂文輔微微擺了擺手?!胺蛉丝芍?,名冊現在戴大人手上?”他伸出兩個手指,輕輕扣著桌面,“戴大人可是聰明得很——不僅悟出了名冊的秘密,而且,現在正用在遼東呢……” ☆、一鳴驚人 幾何心頭疑惑。就那么幾個已倒臺的東林黨人人名,在兵荒馬亂的遼東能有什么利用價值?“那些都是九千歲的手下敗將了?!彼袂槎嘤胁恍?“如今就算掘出墓來,能有甚用處?” “夫人有所不知?!蓖课妮o還是那副不慍不火的模樣,“戴大人如今,可是大明最大的財神爺了。他手里有東廠囤積十數年的寶貝呢。這些,都藏在那個名冊里?!?/br> “不可能!”幾何低呼,那名冊她可是親眼見識過的,“我看過!遇水顯現的就是一串人名!難道那些名字……” 涂文輔搖頭,湊近了身子,娓娓道來?!坝鏊霈F人名不假,但如果同時用火烤干,就看到藏寶圖了。這藏寶圖跟著前任廠督銷聲匿跡了許久,九千歲瞞著各路人馬,好容易將它搜查了出來,沒想到進獻的人在小關遇了泥石流……” 幾何直直聽出了一身冷汗。她從小關撿來的破書竟是藏寶圖!她拼命喚起回憶,將前塵往事一件件串聯開來——哎呦!戴龍城曾經拿此書來挑釁過魏忠賢?! “如今,戴大人拿著那藏寶圖里藏著的金子,去遼東戰場了?!蓖课妮o抿了抿嘴唇,笑的很怪異,“亂世黃金啊,戴大人在遼東招兵買馬可謂是如魚得水,心想事成,無往不利?!?/br> 幾何心頭一穩,戴龍城能站住腳跟就好,對她而言這是個好消息?!澳峭靠偣艿降紫胝f什么?我可快被繞暈了!”她還是喜歡直截了當,論腦力,與人實在不是一個段數。 “文輔猜想……”涂文輔傾斜了身子,示意幾何附耳過來?!按鞔笕松砗笫切磐鯛??” 幾何面色一冷,又聽他不緊不慢,第二句緊跟而來,“恐怕……戴大人也不會一心對著信王爺吧?!?/br> 幾何瞇眼,直直盯上了面前那雙漂亮的鳳眸。 “否則,那藏寶圖在京城隨他日久,其中的秘密怎會偏偏到遼東時才被發現?”涂文輔面不改色,“還借了金人之手?信王爺這啞巴虧……可吃了個實實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