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幾何瞠目結舌,完全呆滯了。 “愛卿,你那床要什么樣式?”天啟皇帝興奮地就差手舞足蹈了,“要什么木材?要什么紋飾?哦對了,你一女孩子哪好意思說……朕就自己定了!” “皇上?皇上!”幾何趕緊從震驚中掙脫出來,“民女……臣……臣實在不敢消受皇上如此隆恩!” “這算什么!”朱由校龍袖一揮,“剩下的事,待你日后來宮里謝恩時再說吧!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鄭重降了聲調,“這里的事……不要同任何人說,就連你的夫君……” “臣遵旨!臣愿為皇上效犬馬之勞!守口如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幾何大禮,謝主隆恩。 皇帝高興了,太監遭殃了。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內宮大總管王體乾一天沒吃下飯去。 如何擬旨?皇上一句話簡單,封個誥命夫人??墒恰谴鼾埑悄似筋^百姓一個,如何能封妻蔭子? 提拔他很簡單,但“誥命夫人”為一品二品官員之妻,如何能把一市井小民突然擢升為二品大員……在說天書么? 一步登天。這事兒放哪個朝代都成,就是大明不行! 戴龍城那么年輕,又沒個女兒當皇后,一夜就成了二品官,負責擬旨的王體乾這不給自己找事、找虐嘛!朝堂上那些御史吃飽撐的沒事干,整日以挑皇上和太監的錯兒來取樂,這些書呆子無風都能掀起三尺浪來,更別說白送出這么一個大把柄…… 娶了公主都沒提拔這么快的,怎么辦,怎么辦?可這旨意不能再拖了??!又不能擬出來自掘墳墓……不能當替罪羊,不能當替罪羊!王體乾不停地撫著自己的腦袋,一把一把地掉頭發。 快到晚食了,他終于忍不住了——包起筆墨卷軸圣旨,去求萬能的九千九百歲了。 “就算是皇上降特旨天恩高配,也只能惠及三品,可三品官也……”王體乾望著魏忠賢那副波瀾不驚吃茶的模樣就抓狂,“求廠公救救我吧!給我想個法子吧!前邊那些東林黨人若是知道了,那不得如烏眼雞般前赴后繼用奏折砸死我……” “唉,皇上是真稀罕這丫頭了?!蔽褐屹t放下茶盞,揮手將捶腿的小太監辭退,“王公公啊,您這伯樂可是立了大功了啊?!彼埏L一撇,似笑非笑。 王體乾頓時冷汗迭出,當即撲通跪地,趕緊表忠心無貳意! “罷了罷了,”魏忠賢打住了那些恭維奉承話,“本督知道你不是個忘恩負義之徒,諒你也不敢。呵呵……起來吧,將你想到的法子說來聽聽?!?/br> “謝廠公了!”王體乾從地上爬起來,偷偷摸了把冷汗,“大明外命婦之號有九:一二品曰夫人,三品曰淑人,四品曰恭人,五品曰宜人,六品曰安人,七品曰孺人……我原想著,先弄個七品孺人,日后再慢慢擢升??苫噬喜豢?,就是直接封夫人,沒有半點通融。這樣一來,就怕言官……現在這風聲正緊著,不想給皇上添堵不是?所以這事就僵死在這兒了,求廠公到皇上面前勸慰幾句,先弄個七品孺人吧……” “你怎么和東林黨人一般唧唧歪歪?!蔽褐屹t皺緊了眉頭,“七品的孺人,哪能隨便出入皇宮?再說皇上乃金口玉言,豈能去公然抗旨觸自己的霉頭!活人辦死事,哪有讓事給憋死的。瞧你那點出息!” “求廠公指點!”王體乾一看有戲,趕緊長鞠拜謝。 “直接封二品官兒確實離譜?!蔽褐屹t沉吟,“那就先三品吧,再降一道特旨。擢升內宅?!?/br> “廠公英明!”王體乾嘴上拍馬屁,心內卻腹誹不已。三品?都是六部侍郎的位置了!要能辦的話他早辦了,還用來求人?不過,這主意既然是從魏忠賢口中先出來的,將來出了事,就有擋箭牌了!“請問廠公,給那個戴龍城個什么職位?”他暗地里有些幸災樂禍。 “山東承宣布政使司右參政。管轄地嘛,遼東?!蔽褐屹t捧起茶杯。 王體乾呆了!一瞬之后,他終于明白自己和九千歲的差距了!明白人家受皇上寵信的原因了!魏忠賢只用一句話就把這個棘手的問題給解決了! ——山東承宣布政使司右參政,無定員,從三品。只是,這山東承宣布政使司分管遼東,這地盤早就被金人占了去,這是個實職,但沒有比它再虛的了!太妙了! “廠公英明!可是……”王體乾又趕緊拋出了最后一個問題,“大明律:‘嫡在,不封生母;生母未封,不先封其妻;’這,戴家其他女眷如何封?” “什么鳥規矩!別扯這些個文縐縐的事兒,”魏忠賢最煩這般了,“圣旨分著下,遠遠給她尋個高貴出處,不是現成的嘛,日本的庶出郡主上杉幾何,誥封就行了?!?/br> 為戴龍城上杉幾何賜婚的旨意先行到了閣部,命吏部辦官印手續,禮部挑黃道吉日,戶部按縣主大婚撥銀。魏忠賢做的太絕了。一布衣百姓似坐了火箭般的擢升,滿朝言官雖震驚,但卻沒一個出來彈劾的——有人愿去遼東送命,御史們實在沒底氣去罵人。 幾何聞之,心里卻有些忐忑不安。一是她還沒搞清戴龍城的真實身份,二是這婚姻大事她還沒跟戴龍城商量,沒知會人家就領來圣旨讓人家娶她,會不會有些……逼人就范的味道呢? 是日,幾何在戴龍城屋內焦急等到半夜,才將人等了來。 “這么晚了你怎么在這兒?有事嗎?”戴龍城很驚愕。 “沒大事……就是,想和你聊聊?!睅缀我灰娝?,心虛不算,臉先騰得紅了。 “你明日還得去宮里當值呢,要早點休息啊,想說話,明兒我早回來些?!贝鼾埑顷P切地拍著她的肩膀。 “四哥……你到底是什么人???”幾何干干地開口了。 戴龍城一愣。那微笑僵在了臉上片刻,立即消散了?!霸趺?,宮里知道了?”他開始玩世不恭起來,“魏閹要收拾我了吧?何時動手?盡管放馬過來,堂堂七尺男兒,還怕那閹狗的手段不成!” “四哥!”幾何語噎,“你……你怎么這樣沒心沒肺的!你不想自己,也想想我好嗎!” “好了,看把你急的?!贝鼾埑切χ鴮⑺龜埲肓藨阎?,“我不會讓讓你擔心的。丫頭,怎么不來興師問罪怪我為何瞞你?” “……那事兒為什么不告訴我?”幾何一肚子氣,當下卻只能順桿子爬。 “那名號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養活一群人罷了?!贝鼾埑强嘈?,“我努力了那么多年,終還是一個玩物?!?/br> “不,很棒了!”幾何想起魏忠賢說的話,有些心慌?!八母?,如今陛下求賢若渴,我去說,你可以為朝廷效力的!” “不?!贝鼾埑菂s毅然拒絕了,“如今豺狼當道,我無心充當幫兇。我只想自由自在地賺賺銀子,和閹黨有關的一切,再勿提了?!?/br> “可陛下和閹黨根本不是一回事!”幾何心里的疑惑越來越深了,“四哥,你到底……在幫著誰做事?” “我幫誰?”戴龍城苦笑,“我幫銀子做事!”他用力拍了下她的腦袋,“趕緊回去睡,明天還得進宮伺候皇爺爺去呢!” “四哥,”幾何干干地開了口,“皇上說,不留我在宮里了。怕影響我的婚配?!彼龥Q定順帶說說賜婚事兒。 戴龍城愣住了?!盎噬显趺磳δ闳绱撕??”他奇怪地眨著眼睛,“他知道你的身份了?他讓你做什么了?” “因為我木匠活兒做的好??!”幾何眼睛都沒眨,“你知道的,皇上喜歡這口。除了我沒人可以和他切磋技藝的,皇上好單純,可好哄了!”她突然決定,有些事情,還是暫防著眼前人為好。 “皇上真是千古難得的仁義之君啊?!贝鼾埑敲橹?,拖聲感慨。 “是啊,”幾何斜睨著他的眼眸,“九千歲說,皇上還要給我賜婚?!?/br> “把你賜給誰?”戴龍城冷臉,一把扯過她的手臂。 “聽說是……”幾何皺著眉頭胡謅開來,“什么信王爺?” 戴龍城呆滯,全身僵硬,眼睛眨了又眨。 “哈哈……”幾何從未見他如此癡樣,頓時捧腹大笑起來,“逗你玩的!哈哈!瞧你臉白的那樣!” “你個小兔崽子!竟敢……你,你會為這次的挑釁付出代價的!”恍悟過來的戴龍城咬牙切齒,鉗住她臂膀的手腕開始狠狠收緊。 “哎呦!痛啊四哥!”幾何干脆借著玩鬧將話送出口了,“若是皇上準我自己選……你肯娶我嗎?” 戴龍城微微一怔,臉色變得更難看了?!拔宜闼?!”他痛心疾首,“娶了你,那些欠賬就要不回來了!這可是我第一次做生意賠錢啊,五百兩銀子就沒了??!” “戴龍城!”幾何氣惱,一拳砸到了他身上。戴龍城準確無誤地收了粉拳,將她牢牢攬入了懷中?!安贿^,要是皇上賜婚的話,成親的錢就省了,喜宴紅包還能再賺一筆!”他嬉笑著在她耳邊嘀咕著,“這等好買賣我若不做,會讓關老爺氣掉大牙的!” “你……”幾何氣急。 “嗯?就這么想嫁我啊……”他輕輕咬向了她的耳尖!那聲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魅惑! 幾何被這突來的熱流燙傷了神經,渾身一麻,險些暈厥! “啪!”外面突然有石擊窗!“喵——”緊跟著是一聲貓叫。說時遲那時快,戴龍城掌風一掃將燭火扇滅,一個鷂子翻身出窗。幾何緊緊貼在窗邊墻壁,迅速恢復了清明。 暗號!戴龍城這么緊張,一定是暗號!直覺告訴她,這可能和戴龍城身后的那個靠山有關! 事情自然以戴龍城的若無其事歸來告終。幾何沒有確鑿的證據,也只能繼續裝糊涂。她的心被疑惑添得滿滿,事態脈絡如線頭紛雜無從理順。第二日一早,她突然想到了一個探究疑惑的切入點: 房家外宅。連東廠都知道到那兒抓人,那地方一定有古怪。 叫了一頂轎子,幾何開始在房家外宅附近轉悠起來。她要摸清楚這一切,不能再被人當瞎子耍了! 房家外宅北臨騾馬市,西靠面市街,正是人員紛繁,魚龍混雜之所。幾何不急于靠近目的地,指揮著轎子在小巷里拐來拐去。這廂剛過牛街,就聽得前頭轎夫尖叫一聲!幾何還未來的及開口問訊一二,就見一滿身是血的男子沖進了轎箱! “不許喊!繼續走!否則殺了轎里的人!” 幾何呆滯——不好,脖子上好涼…… 作者有話要說: ☆、信王千歲 轎子顫巍巍地上路了。抬了兩個人,再加上提心吊膽腿腳發顫,轎夫們明顯有些吃力。 “這位壯士……一切好商量,咱能否拿開這個……好生說話?”幾何臉上賠笑,心里叫苦不迭。今日出門真是沒看黃歷,怎么遇上了這等倒霉事! 那男子架著匕首,無聲地喘息著。幾何定了六神,抬眼望去,不由一呆。 眼前這窮兇之徒竟生了一副絕好容貌!他膚色白皙,眉毛斜飛入鬢,一雙狹長的丹鳳眼開闔之間寒光凌厲,下方鼻子高而□,緊抿的嘴唇愈顯單薄。飛濺狀的血跡遍布在他白地云紋織金緞袍上,觀之宛如一頭呲牙示威的獵豹。幾何一時卻瞧不出受傷之處,只能靜觀其變,伺機而動。 “閣……下眉骨奇隆,看似人中之龍,日后必成大業?!睅缀螖D著笑,絞盡腦汁地吹捧起來,“今日有此舉動,必是遭了大難,不如放下刀兵,化戾氣為祥和……”她的手在袖中偷偷摸向了新造的遂發手銃,琢磨著啥時候趁賊人一松懈能把火藥給裝上…… “你是什么人?”那男子的雙眸突然閃耀出懾人的可怕光芒,頂在幾何脖頸上的匕首非但未松懈半毫,反而又加了幾分力氣! 幾何被頂到轎箱邊,連轉頭都困難了,更別說低頭上藥了。世人說的真對,火銃關鍵時不如袖弩!“小女子……學過幾年看相……” “是嗎?!蹦悄凶永淅涞爻爸S著,“繼續說?!?/br> “咳……閣下劍眉鳳目,鼻正唇薄……”幾何苦著臉編造開來,記得父親說過,唇薄的男人不要招惹,都是些刻薄狠辣的主兒,今日看來,所言非虛! “到前邊看看!你們幾個,去那邊!”街上傳來叫囂聲和大隊人馬經過的雜音?!鞍逊綀A五里全給封了,一戶一戶地搜!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那男子聞聲變色,一把將幾何攬入懷中,這下鉗制得更穩當了!“過了安樂胡同一直往西走,”他低聲吩咐著。 幾何叫苦不迭。這個姿勢就算她把手銃拿出來也沒用了!心氣一失,她腰桿一軟,整個人縮了半截。 “噢!”身后的男子卻突然悶哼一聲,似被碰到了什么痛處。幾何欣喜地感覺到了,那男子腹部有傷!剛進轎時他雙手向前緊握匕首,袖口擋住了腹部情況! “這位大哥,”她不動聲色地開始了左蹭蹭——右蹭蹭——上蹭蹭,她要找到傷口的準確方位,一擊制勝! “你少?;ㄕ?!”耳后突然傳來男子虛弱的警告聲,“若被東廠走狗看出了破綻,你就與我陪葬!” 東廠?幾何驀地一怔,“你是被東廠追殺?” “是又如何?”男子冷冷回話。 “那你就是好人了。嗨!”幾何大大松了口氣。原來不是窮兇極惡之徒,害她白擔心了半天。 “呵?!蹦悄凶右姞罾湫?,“如今竟連婦孺都知東廠之害了?!?/br> “婦孺怎么了?”幾何不服氣了,“一樣嚇的你這大男人用刀逼這么緊。想轎里這么小,就算是有變,你怎樣殺不了我?” 那男子遲疑了片刻,緩緩將匕首自幾何脖前移走。幾何趕緊從他懷里蹦出,縮到角落慢慢活動脖頸。偷瞄端量著,那男子的腹部似是受了重傷,血流不止的樣子,不過,傷口看起來很奇怪……哎!幾何慌了!他怎么閉眼了,暈倒了! “哎?哎!你醒醒??!”這怎么辦?幾何支著癱倒在身上的血人,手足無措了!這說倒就倒,也不知哪兒的傷,可別死在她的轎上??!說不清道不明了! “快!快尋個郎中!”幾何打開轎簾輕呼,“這人不行了!” 轎夫稱諾,轎行飛快。 幾何心中默念著佛號,慢慢將那人血染的衣袍揭開,最外為白色織金緞,中為絞綃直身,幾何一邊剝離一邊咋舌,沒想到這廝還是個有錢人。揭開最后一層,幾何被那血rou模糊的傷口驚呆了! 皮開rou黑,四散綻裂——這不是尋常刀劍之傷!分明是……火銃所致! 是槍傷! 東廠,追捕,封鎖,槍傷……幾何靈光一閃,不行!不能去尋郎中,那是自曝行蹤!“快!就近找家客棧!要間上房,快!” 事態緊急,只能多有得罪了。幾何吐了兩手吐沫,飛快將男子臉頰濺血擦抹干凈。下轎前又跟轎夫要了兩身外衣,將男子周密裹好抬入上房。 “少爺喝多了?!睅缀纹届o地掃視著幾位轎夫,“今日之事若泄露半分出去,我讓你們全部進宮,給太監倒馬桶去!” 要了瓶杜康,支開了閑雜人等,幾何烤了匕首,開始動手了。想這男子命也夠大,受了槍傷誤打誤撞地竟遇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