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潘小月笑了:“說的可是杜春曉?嗯,我看那姑娘像是有兩把刷子的主兒,把她找來?!?/br> 沒錯,扎rou拖人下水的本領也是一流的,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對待恩人實在過意不去,便忙不迭補充道:“不過我們事先得說好了,最后結果甭管能否讓奶奶您如意,都與杜春曉無關,到了時候,她還是走她的,我也隨您處置。如何?” 這一句,將潘小月臉上的笑意徹底抹去了。她彎下腰,掰起扎rou的下巴,眼睛里不再艷光流轉,已倒去yin意,注了兩面冰湖,陰暗、鬼魅、蒼涼。 “聽好了,幽冥街是我潘小月的地盤,很多人能不能活,得看我的意思,能不能死,還得看我的意思。所以,你和那個杜春曉,能不能走出這條街,要看我高興,能不能待在這條街,也要憑我的高興。沒有人可以跟我講條件。明白了?” “明……明白了?!痹鷕ou緊張得渾身刺痛,直覺眼前的女人是被殺氣堆積出一個婦人的形狀,隨時都有幻化成刃的可能。 “明白了,就重復一遍我聽聽?!?/br> “幽冥街是你潘奶奶的,能不能活,能不能死,都得看您的意思。我和杜春曉能不能留在這兒,能不能離開,也得看您高不高興。沒有人可以跟您談條件?!痹鷕ou艱難地吐出那幾句話來。 潘小月方才收了先前的陰森,換了一張祥和的面孔,點頭道:“雖重復得不算圓滿,大概意思也差不多。得,放過你吧,趕緊去把那姓杜的姑娘叫來?!?/br> 扎rou奔向圣瑪麗教堂的路上,頭皮都像要炸開了。 【5】 圣瑪麗教堂的夜晚要較白天更熱鬧一些,因白天外頭各色噪音蜂擁而入,教堂內死氣沉沉的動靜便在不知不覺中被淹沒了;反而夜里,四下悄然,一些原本不會注意到的聲響便突顯了,譬如風刮過房頂的“沙沙”聲,垂掛過西滿人頭的銅鐘上綠銹剝落的聲音,還有莊士頓鞭撻猶達的聲音…… “為什么當時不阻止西滿出門?”莊士頓手中的皮鞭很長,繞了兩圈才變成適宜在室內揮動的尺度,但抽一鞭等于抽兩三鞭,對受刑者來說是一場耐力的磨煉。 “我……阻止了……他不聽……”猶達努力貼近房內的暖爐,只有莊士頓房間里的爐子才是熱的,且散發出木炭的香味,所以他們都很愿意在神父那里多待一會兒,借故去送一杯茶,或者借本書。 猶達直覺鞭子下力并不重,但他趴在書桌上的姿勢已經扭曲了,每挨一下,背部便不自覺地拱起,再重新挺直,胸腔發出風穿越山谷的回音。 “為什么當時不來向我報告?”莊士頓每講一句,鞭子的力道便稍稍重一些,反而不講話的時候下手比較輕。他看著猶達一片狼藉的肩背,那對似要破皮而出的蝴蝶骨紅彤彤的。 整整十鞭,莊士頓心里數得很明白,抽完之后,他將鞭子丟到猶達腳下,那孩子迅速將它拾起。他不敢把衣服穿起來,因麻布料子與皮膚摩擦產生的后果不堪想象,只得裸著上身,恭敬地將鞭子擺到桌子上。 莊士頓用手輕輕按了一下鞭痕,猶達隨之抽搐,他眼中遂泛起痛楚的淚光,拿起洗漱臺上的一瓶橄欖油,涂抹在猶達背部。猶達嘴里發出的“滋”音很重,像是在吹一碗熱湯,事實上,莊士頓已經記不起孩子們上次喝到熱湯是什么時候了,他們的胃里如今裝下的只有粗面團和糙米。 “記住,假如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所有人都要受到嚴懲,聽明白了沒有?” 莊士頓轉身向暖爐的另一邊,九個少年擠作一團,垂著腦袋,頭發幾乎快要碰到熏黑的洋錦皮管壁。 “聽明白了?!?/br> 他們齊聲允諾,心里大抵想的又是另一回事。莊士頓能從他們回避的眼神里看出背叛的端倪,卻懶得拆穿,他只想竭力維護外在的尊嚴。 ※※※ 阿巴似乎不喜歡扎rou,總是用藍眼珠子直勾勾盯著他,屬于警惕的監視,生怕他有一點點對自己救命恩人不利的舉動。杜春曉倒是對扎rou主動跑來教堂尋她未表現出驚訝,只檢查了他的傷口,叼在嘴邊的香煙幾次都險些燙到扎rou的肚皮。 “下手挺輕,沒想要你的命?!彼m對扎rou身上不下百條的傷疤心有余悸,卻竭力沒有表現在臉上,只在心里驚嘆,得吃多少的苦才會換來這一身“紀念”?尤其胸口那一處凸起的一片粉黃晶瑩的半透明疤痕,竟拼出一只蝴蝶的形態,看仔細了,竟是特意用刀一片片將皮膚剮下來,待傷口愈合之后才有的。 杜春曉忍不住道:“虧你想得出來,人家是拿刺青掩痣掩胎記,你倒好,把皮rou當泥胎來雕,沒疼死么?” “疼總比難看要好,實在是怕脫衣服嚇著人家,索性就想了這辦法?!?/br> 杜春曉聽了這話,心便一直往下沉,有些替扎rou難過,又不肯輕易表露,只默默清理了他腹部的血漬,方開口道:“今晚與我們一同去挖墳?!?/br> 扎rou點了點頭,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 “出發吧!”夏冰與阿巴不知從哪里弄來兩把鐵鍬,噔噔噔跑進屋里,既興奮又害怕。 四個人于是偷偷向墓地潛行,中間扎rou壓低嗓子求了杜春曉三五次:“jiejie,等火車一來你們就趕緊走吧,別在這兒惹事了?!比欢糯簳灾皇腔仡^瞪他一眼,沒有一點聽勸的意思。 反而夏冰從旁提點:“你怎么越大越不知你jiejie的個性了?這邊出了兩樁血案,你又說賭坊委托她調查死人的事兒,她又怎么可能在破案之前走得出這條街?所以索性豁出去,一查到底,還真相于大白,豈不快哉!” 扎rou一時語塞,倒是杜春曉笑起來:“未曾想你我相識多年,如今我才知道你也開竅了!” 三人相視片刻,突然都“哧哧”笑起來,唯獨阿巴一臉的莫名其妙。 墓地的地皮很硬,每一寸土壤都被寒霜封鎖住了,夏冰在幽暗中摸索墓碑上的刻字,他眼睛不太好,在煤油燈的微光照射下,他徹底成了“半瞎子”。所以還是杜春曉最先摸到刻有“瑪弟亞”英文字母的十字架,緊接著便是扎rou掘了第一塊土。阿巴不知為什么,突然站在一邊不動了,只怔怔地看著他們挖墓。 杜春曉皺眉站在一邊,這樣的場合她更喜歡旁觀,仿佛一參與,某種規則便被破壞了。挖了不到三十分鐘,扎rou直覺鏟到一個軟中帶硬的東西,忙將燈靠近去看,卻是一只被他不小心切掉一半的手,于是顫聲道:“怎么不告訴我這里的死人都是裸葬的,也沒個棺材裝?!”遂與夏冰二人赤手將土撥開,方才露出完整的尸身。 “瑪弟亞幾歲?”杜春曉突然啞著嗓子發問。 “聽那幾個孩子說,大抵有十二三歲了?!毕谋鸬?。 她圍繞尸首轉了兩圈,煤油燈的昏光將其面容照得魑魅魍魎,半晌她方道:“西滿的身子總算是找到了呀……” 掘出的死尸果然是沒了腦袋的,胸口掛著十字架。 “跟我來?!倍糯簳运剖窍氲搅耸裁?,猛地拎起燈,疾步走出墓地,夏冰與扎rou只得緊跟著,阿巴也忙不迭地跑在后頭。 走到鐘樓處,杜春曉突然轉頭對阿巴指指上頭,將煤油燈遞給她,又揮了兩下手,阿巴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提了燈以小跑的姿態往鐘樓上去了。他們三人便站在鐘樓與宿舍樓之間的小徑上,抬頭望著那只被夜幕遮蓋得只露出一個糊涂形狀的大鐘。阿巴手中的燈火隨著她的跑動在每一層的窗口忽隱忽現,直至那一團黃光出現在大鐘旁。 “這……這是要干什么?”夏冰心里突然有些惶惶的,因想到上頭吊過一顆人頭,相形之下阿巴的膽子倒是異常之大。 “虧你還做過警察,居然還看不出來!”杜春曉看著那被鐘樓上的紅磚扶欄擋住大半個身子的阿巴,笑道,“明日我們去買些蔥油餅來,趁莊士頓午休的時候用吃的把那些孩子引到禮拜堂來,讓我顯顯這牌的神通!” “這么快就破案了?”夏冰模糊記起,唯有即將揭曉謎底之前,她才會用這般的語氣同他講話。 【6】 蔥油餅的香氣讓每個少年的嘴里都積滿口水,被饑餓磨損掉意志的表情在夏冰看來有些可憐巴巴。信仰本該是賜予人尊嚴的,然而這里的信徒為了口腹之快可以連性命都不要!夏冰有些難過,連忙將放餅的籃子高舉,叫道:“來,一人兩塊,不要多拿?!?/br> “且慢!”杜春曉高聲大氣地阻止他,口吻頗為刁鉆,“這些東西也是咱們花錢買的,不是偷來搶來的,想吃可以,先得讓我拿這個算一卦?!?/br> 她舉起塔羅牌,夏冰手里的籃子卻在慢慢往下沉,少年的眼神亦隨之絕望起來。 “誰先來?”杜春曉吐字一板一眼,絲毫沒有妥協的余地。 來禮拜堂的照例只有九個人,若望沒有參與。當那九個少年并肩站在禮拜堂的布道臺前時,他們的教袍似在室內凝聚成一團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