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其中包子吃得最猛的有兩個人——安德肋與阿巴。兩人雖性別不同年紀亦有差距,卻是一樣人高馬大,包子一口一個吞得異常輕松,亦看得人食欲大增。那個不會講話的阿巴如今也不再視杜春曉與夏冰為敵,怕生的毛病沒有了,暴力也便收起來了。她生了俄國人典型的紅皮膚與大毛孔,五官倒也端正,灰藍色的眼眸與高聳如山的胸脯透露了她正值妙齡的秘密。 理所當然的,關于瑪弟亞的死亡,杜春曉也用包子賄賂出了許多的小道消息來。譬如粗壯有力的安德肋說瑪弟亞應該是半夜死的,因為他負責每天清晨五點起床敲鐘,那時已發現尸首掛在上頭;最小的門徒西滿奶聲奶氣地訴說瑪弟亞死前那一晚在房內發出的嗚咽,他當時誤以為是傳達撒旦詛咒的渡鴉來襲,嚇得險些尿褲子;猶達的傾訴伴以胸口的“呼?!甭?,他說瑪弟亞私下玩弄邪惡的塔羅牌,必要遭到嚴懲,所以得到這樣的下場并不奇怪;悶悶不響的是多默,他吃包子的動靜很輕,吃得也慢,是幾個人里頭唯一在嘗味道的。 在七嘴八舌的討好聲里,杜春曉只插過一句嘴:“若望為什么不來吃包子?” 這一句卻把所有人都問啞了,倒是阿巴心滿意足地抬起頭,咕噥了一聲“阿巴”。那些用食物溫暖了身心的教徒們沉默如石,空氣里只留下沉悶的咀嚼聲。 “若望人呢?叫他來吃包子呀?!?/br> “他不會來的?!卑驳吕叩穆曇粼诎l抖。 ※※※ 傍晚時分,夏冰突然有些煩躁,將眼鏡放在毛衣下擺上反復摩擦。屋外只有腳印凌亂的石板小徑,安德肋每隔六個小時便去敲一下鐘,鐘聲在灰蒙蒙的天際變得模糊。阿巴除了不會說話之外,一切都好,她很能干,會和夏冰一道去幽冥街購物,她能識別哪些是好炭,看到jian商便拼命將他拖離對方的視線。然而夏冰還是愁容滿面,他的焦慮也永遠和錢有關。 杜春曉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拆穿,只說夜里要出去轉兩圈,夏冰勸她道:“夜里千萬不要出去,外頭亂得很?!?/br> “怎么個亂法?” “整個縣城都是魚龍混雜,有中國人和俄國人。那些俄國人多半是從自己國家逃過來的,窮酸不說,還尤其兇狠。聽說咱們住的街是最亂的,每天都會死幾個人,所以喚作‘幽冥街’?!彼v這話時表情嚴肅得讓她想笑。 “我跟你想的倒不大一樣,你都放心把阿巴帶出去玩兒,卻非要讓我這健全人留在這兒受悶,想是這幽冥街上死的人多,倚墻賣笑的更多,可是怕我誤你好事?”她邊講邊在鋪上擺出大阿爾克那陣形。 過去牌:正位的皇后。 現狀牌:逆位的倒吊男,逆位的高塔。 未來牌:正位的女祭司。 夏冰被她說得急了,大聲回道:“你好心當成驢肝肺,人家是為你安全著想,你反倒污蔑我!” “你真當我在這里就安全了?別忘了有人可是死在這里,被挖了眼珠子綁在架子上,也莫怪我疑你別有用心?!彼σ饕髂闷鹋浪九频?,“你瞧,這牌都講了,我得會會各路神靈,莫在一個鬼身上吊死?!?/br> 夏冰看了一眼倒吊男牌,沒再講話。 第二章 節制的幽冥賭坊 〔若望反擊的時候,雪白色眉尖一跳一跳的,煞是動人。 “荒唐!我們為什么要殺人?”夏冰到底忍不得,跳了出來。 “為什么?算一卦不就知道了?”若望笑了,露出幾顆米黃色的牙。 他手中,有一副塔羅牌,鮮艷整潔?!?/br> 【1】 幽冥街足有五百余米長,縱貫縣城東西,仿佛刀刃一般,將這里分隔成兩半,哪一半都是冰霜雨雪,哪一半又都有短暫的暖春光顧。東街頭便是用水渠隔開的圣瑪麗教堂,沿路愈往西走卻是愈顯繁華,中俄雙方的邊境交易多半在這里完成。俄國人常用動物皮毛、鐘表、金銀器具換取日用品;飯館少而喧熱,臟而興榮,從外向里望去,每張桌子都是泛油光的,木制啤酒桶上的龍頭開開關關,滴下的汁液飄散出嗆人的麥香;蹲在妓館里接客的系中國女子,路邊拉生意的流鶯則以俄羅斯女子為主,她們環肥燕瘦潛伏在每個陰暗的巷道里,披著破洞的厚披肩,皮膚被風刮得雪白,腮邊和耳垂生有零星凍瘡,眼圈紅紅的,香煙在她們指尖發出銳利的紅光。 杜春曉與夏冰一路走得頗為崎嶇,因總有迎面撞上的行人一臉壞笑地向他們推銷秘制春藥或獵槍,甚至是自家的孩子。阿巴跟在兩人后頭,沒有東張西望,而是安靜地盯著他們的背影,仿佛在守護兩個價值連城的錢包。 終于走到西街頭,抬眼便瞧見一人高的大牌子豎在一間灰頭土臉的平房門口,上頭只簡簡單單書了一個“賭”字。自門口看蕭條得很,只有幾個乞丐縮在墻根處討飯,從蓬面污發間的縫隙瞧人。杜春曉一見那賭坊的品相便樂開了,對夏冰笑道:“果然是生財的好地方!” “都不見什么賭客進出,哪里像是能生財的?”夏冰皺著眉回應,心里一百個不希望未婚妻去這樣的地方試手氣。 “你知道什么?”她已歡喜得嗓子都尖了,“咱們一路望過去,吃喝嫖的地盤都見識到了,唯獨不見有賭的。這賭坊是街上獨一家,賭客們不在這里解癮,可要去哪里呢?想必這家的老板也是有潔癖的,所以不是什么稀里糊涂的賭棍都能進,是要選過的。要不然這里早已人滿為患了,只能賭幾把雞仔錢,真正有錢的才看不上?!?/br> 夏冰呵了一下手心,也笑了:“看不出來,你倒像是常年出來玩兩把的,早知如此,當初也不該開舊書輔,可是開賭坊來錢快一些?” “呸!”杜春曉當下啐了他一口,罵道,“看不出你一介書生,原來早鉆錢眼里去了!” 罵畢,便走到墻根下一正在打瞌睡的叫花子跟前,道:“可讓我們進去玩兩把?” 那叫花子懶洋洋地抬起眼皮沖他們三人來回掃了兩下,又將眼閉上了。 杜春曉只得彎下身子,在那叫花子耳邊輕輕念叨了幾句,他這才猛睜開眼,誠惶誠恐地站起身,急急替他們開了門。杜春曉對他雙手抱拳謝過,便大搖大擺往里走進,夏冰與阿巴急忙跟上。 “剛剛你用了什么法子,讓那老叫花子放我們進來的?”進屋的當口,夏冰忍不住問道。 “沒什么,只是小屁孩子吃包子的時候漏過一句嘴,說是來教堂做禮拜的妓女喬蘇好賭,她這樣的身份要進去,不給看門的一點兒特別的好處可怎么成?我便報了她的名號,講是放我們進去,她便給他白玩三天?!?/br> “你可是壞到家了!”他咬牙驚道。 孰料杜春曉一臉無辜地回頭,道:“咱們反正也只唱一回《空城計》,撈了錢便走,你還擔心這些個狗屁倒灶的事干嗎?” ※※※ 這賭坊的大門里頭較房子外貌又是另一番天地。三人進去便腳下一軟,低頭看了才曉得是踩在能沒過大半只腳的猩紅羊毛地毯上了。里邊燈火通明,貼金棕色芙蓉紋壁紙,每個廊柱下都擺著燒得紅艷艷的青銅暖龕,五張圓形賭桌鋪了鮮綠色天鵝絨。每個荷官均是高鼻深目,體型修長,穿熨燙得筆挺的緊身背心,用長條木片發牌的姿勢很優雅,臉上呈現一種超越年紀的滄桑氣息。相反的,端著托盤穿梭在賭桌間的女服務生均是清涼打扮,水紅色月牙袖開叉旗袍,頭發松松地垂在腦后,用幾粒粉色薔薇花蕾束起,口紅搽得恰到好處,避開了濃艷無章的俗氣,卻又不是完全撇開勾引的用意。整個賭場非常安靜,空間很大,流光溢彩的意大利式枝形吊燈下彌漫著振奮人心的鴉草香,它們負責吊起賭客的神經,讓他們可以通宵都在賭桌前精神飽滿。 杜春曉拿過服務生盤中的一杯香檳,啜了一口,笑道:“這里果真專業得很!” “怎么說?”夏冰只去過賭字花的攤檔,均是三教九流鬧哄哄擠在一起吆喝,哪有見過如此端莊華麗的場子?尤其那些服務生個個煙視媚行,眼神里似都有鉤子來勾魂的。 “你看那賭桌?!倍糯簳酝鍙堎€桌上一指,說道,“三張百家樂,一張二十一點,一張賭大小,那可是澳門賭場的格局。嘖嘖……可了不得了?!?/br> “看那些賭客都穿得人模狗樣,恐怕各有絕技,你可別玩得傾家蕩產才好?!毕谋嚨匕l現杜春曉眼里的癲狂,那是她從前碰上難解的兇案時才會流露的光芒,于是膽戰心驚起來。 可恨已來不及,杜春曉早已急匆匆找個窗口領了一百塊籌碼,便奔向玩二十一點的臺子而去,邊走還邊念叨:“我本來就是玩牌的人,什么牌都是與我親近的,你還是擔心別人會不會傾家蕩產吧!” 二十一點那桌當時已坐了三個人,一個是禿頭吊眼的俄國中年男子,穿一身黑白黃相間的毛皮大衣,十根手指有七根都戴了亮晃晃的寶石戒指,右耳上戴一枚鴿卵大的鉆石耳環,氣勢相當霸道,要牌時會用食指中節敲桌示意;第二位則是面目和善的半老頭子,肥得移動身體都很吃力,西裝緊緊繃在身上,盡管襯衫扣子已松開兩顆,露出黑毛盤卷的胸膛,所幸座椅不高,還沒有松動的危險;第三個系風韻絕佳的婦人,眼袋松垂、下巴尖翹,剪裁精致的煙藍底色菊黃繡花連身長裙,兩只松松的袖管下露出剝殼雞蛋一般玉白的手臂,頭發用發蠟整齊地攏在腦后,自脖頸處翹起一點“鴨尾巴”,兩串綠松石耳墜靜靜垂在長長的面頰兩側,興許是已到了收rou的年紀,即便擺出坐姿,背腹處還是看不見一點贅余,失了性感,卻贏了氣質。 杜春曉一屁股坐到那婦人對面,四人心照不宣地互望幾眼,算是有了默契,荷官遂開始發牌。夏冰和阿巴眼睜睜站在她后頭瞧著,這一看,便見識到她連輸好幾把的困境,不消一刻便連向賭場借了兩次錢。夏冰急得渾身冒汗,要曉得他們若欠了債,今晚就別想走出這里,更何況他們身邊沒有哪一門親戚能拿著錢千里迢迢趕到黑龍江來救場。 正想得絕望時,杜春曉推了他一把,罵道:“你去別處轉轉,老在這里看我的牌,牌好你就笑,牌壞你就皺眉,什么都被人家看去了,我哪里還有贏的道理?!” 夏冰一想也對,便帶著阿巴去百家樂的臺子看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