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這番客套話,是柳小桃在侯府的這些日子學來的,如今一看,果然有用,那床榻上的女人這才是一松手,拭著眼角的淚水,低頭道,“是我太唐突了?!?/br> 柳小桃清然一笑,又是掀了珠簾進去,這用彩色珠子串起來的一幕珠簾一收一放,敲出鈴鐺般的脆響,合著柳小桃盈盈的話語,正是如那山泉溫水般的和婉動聽,“哪里是唐突了,昨個,還是我們的馬車冒犯了姑娘,對了,還不知道這位姑娘籍貫芳名?!?/br> 這床榻上的姑娘泯然一笑,燦若生花,口吐青蓮,“滄州,宋長歌?!?/br> 062臨終遺愿 聽了這宋長歌的自報家門,柳小桃又是面不改色地多寒暄了幾句,心里沒有多少驚訝,這和自己昨日猜得絲毫不差。 可是,這大周三大美人之首就是這般平白地獨自出現在這巴陵城,也是有些奇怪,何況,這滄州宋氏可是當今皇后娘娘的遠親,尤其是如今,皇后本族凋零,曾經官居大周統領大將軍的哥哥也是在十六年前淮南王叛亂中,為了掩護皇上撤退,斷了姓名,如今,這宋氏即便是遠親,也越來越被重用,朝中,宋氏官員門生幕僚的比重也在悄然增加,這一點,皇上不會不知道,可也未曾打壓,看來,皇上對宋氏一族,至少,還是頗為看重的。 “宋姑娘如何會孤身一人千里迢迢來這江南小城?”柳小桃滿懷著關切問道,“姑娘家,一個人上路,可是不安全?!?/br> 說到這,宋長歌無奈地看了看已然是退到珠簾后的清風,嘆了口氣道,“我這次,也是偷偷跑出來的,本來是帶了兩個會功夫的丫鬟,可誰知,臨進城前,走散了,也不怕這位姑娘笑話,遇到姑娘前,我已經是兩日水米未進了?!?/br> “哦?這樣,”柳小桃朝著窗戶外頭候著的明月就是吩咐道,“明月,趕緊讓小廚房準備些清淡的粥食過來,先讓宋姑娘填填肚子,一個時辰后,再送些點心面食過來?!?/br> 這番安排很是貼心,既不會讓宋長歌一時間飲食過多,傷及腸胃,也是盡了地主之誼。 看著宋長歌連忙道謝,柳小桃也算是可以切入正題,邊是替宋長歌裹了裹被褥,邊是問道,“我有一事,不知,該問不該問?!?/br> 這是柳小桃從話本里頭學來的,一般這樣的話一出,若是對方說“那你就別問了,”便就是找死的行為,尤其是大家閨秀,一般都會低著頭,含蓄地回道那么一句“但說無妨,知無不言?!?/br> “但說無妨,長歌必定知無不言?!彼伍L歌的面色還未恢復,依舊掛著些病態和蒼白,說這番話的時候,更是帶著一股凄美之感,讓人好不憐惜,一般人恐怕都不忍心繼續追問,不過好在,柳小桃不是一般人。 柳小桃抬頭看天,慢慢說道,“方才,看著你抓著我這婢女的手,嘴里還喊著‘長風’還有‘最后一面’什么的,宋姑娘,不是我多管閑事,可是,你也知道,如今清風畢竟也是我的人了,什么事,我還是問清楚比較好?!?/br> “是這樣的,”就在柳小桃還準備再婉轉一點的時候,宋長歌卻是直截了當地接過話茬,張口方欲回話,眼神卻又是不自主地瞟向了默不作聲的清風,眼皮一垂,作為難之態。 柳小桃驀然就懂了,頭也不回地吩咐道,“清風,你先出去?!?/br> 清風看似也不想多留,屈膝一禮,就是出去了。 待這清風輕輕把門帶上,宋長歌卻是突然掀了被褥作勢就是要屈膝跪了下去。 “這是做什么,快起來?!绷√疫B忙扶住,誰料這宋長歌看著身子窈窕,也這倔強的一跪,也是難得扶起,兩人保持著一個極為扭曲的姿勢,宋長歌就是連忙拉開了話匣子。 “還請姑娘幫我勸勸長風,就當長歌求您了?!?/br> 用了“求”用了“您”這樣字眼,柳小桃的腦袋立刻就大了,心里就似有千萬只小rou、團一齊奔騰,摸不清狀況。 “你先起來,”柳小桃已然詞匯貧乏,“有什么事,咱們慢慢說?!?/br> 宋長歌哭得是美人梨花壓海棠,春風帶雨欲斷魂,讓柳小桃措手不及。 “是這樣的,”宋長歌慢慢說道,“其實,姑娘口中的清風,實乃長歌的親meimei,宋長風,從小,也算是我長歌一同玩耍長大,只可惜,長風的生母曾是母親的一個洗腳丫鬟,地位低下,長風也常常被族里的兄弟姐妹欺負,不過,好在長風一向刻苦努力,宋氏是武將出生,對武藝要求頗高,像我這樣的藥罐子,連劍都提不起來,長風卻是靠著一手好劍法,頗受父親青睞?!?/br> “可是,姑娘你要知道,這大院子里頭,哪里是靠著拳腳說話,后來,長風被意外毀容,生母也因為私通下人被浸了豬籠,此后,長風算是徹底沒了依靠,還要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欺負,母親擔心長風繼續受這樣的侮辱,就想了法子,在外頭尋了個院子讓長風單獨居住,可長風這個急性子,偏偏以為母親是要趕她出宋家,挑了根紅纓槍,就是一去不回,這回,是父親病重,命懸一線,希望能在臨死前再見一眼長風,我才是偷偷跑出來,希望能找到長風,勸她回去,好歹,了了父親一個心愿?!?/br> 宋長歌說完,又是捂嘴干咳了好幾聲,估計是方才一個激動,著涼了。 宋長歌說得很詳細,柳小桃也聽得很明白,可是冥冥間,卻總是覺得,這里頭,似乎落了些什么細節。 “這樣啊……?!绷√彝祥L了話音。 “我知道姑娘是好心人,如今長風如何成了姑娘的婢女,之前又受了多少委屈,長歌都不知道,長歌只知道,如今家里的爹爹只靠參片吊著一口氣,隨時可能病歿,還請姑娘看在這是爹爹臨終的愿望,能幫我勸一勸長風?!?/br> 宋長歌似乎是將一切希望都交托在了柳小桃身上一般,苦苦哀求著。 換了常人,都會心動的吧。 可是柳小桃只是點了點頭,沒有說勸,也沒有說不勸,開口只道,“姑娘你好好休養一陣,至于這件事,我會選個恰當的時機和清風說說的,結果的話,我不敢保證,來著是客,姑娘你又是宋家人,在這院子里,但凡少了吃的穿的,都不必客氣?!?/br> 宋長歌不甘,柳小桃卻沒有給她再說下去的機會,此事牽連甚大,自己是沒法子做主的,只是好言相勸的一會兒,就是禮讓地出了門。 門口,沈浩正是等得百無聊賴,負手來回在院子里走著,踢著腳邊的石子,偶爾會抬頭看著臺階上心不在焉的清風,皺皺眉,也不多說些什么。 記得幾年前莫白把躺在侯府后門的清風帶到自己面前的時候,自己就覺得,清風身上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氣質。 “奴婢只是一個犯了錯被主家趕出來的丫鬟,又因為樣貌丑陋,沒人肯收留,若是小侯爺不嫌棄,清風愿意俯首為牛做馬?!?/br> 話語簡單,卻不失調理,言語卑微,卻頗有硬氣。 當即沈浩就斷定,此人,絕不是單單一個丫鬟而已。 “查?!边@是自己在清風領了侯府令牌,正是成為侯府暗衛一員中后,自己對莫白下的令。 查了半個月,結果,果然沒有讓沈浩失望。 靠在楠木搖椅上,沈浩悠閑得如一只年紀上來的老貓一樣,手邊放著莫白剛交過來的書函,心里頭默默念著五個字——滄州宋長風。 砰的一聲,門開了。 沈浩方回過頭,一只像小鹿一般的身影就是直沖沖地撲了過來,小粉拳對著沈浩鋼板似的胸膛捶了兩下,繼而嗔怪道,“你給我惹了好大的麻煩?!?/br> 沈浩眼瞳驟然增大了那么三分,木然道,“這句話,不該是我常常說給你聽的嗎?” 柳小桃眼睛一瞪,看了看身旁的清風,壓低聲音道,“我們進去說話?!?/br> 屋子里,沈浩看著猶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席卷過這滿桌吃食的柳小桃,又是恰到好處地遞上一張白凈的手帕,供柳小桃擦嘴。 柳小桃自然地接過帕子,又是自然地打量打量了這滿桌的狼藉,接著,又是自然的用這上好的娟帕擦了擦滿是油膩的桌子,罷了,往沈浩手邊一遞,“好了,謝謝?!?/br> 沈浩扶額,悶聲道,“你想問些什么?” 話已至此,柳小桃順勢就扒拉上沈浩的肩頭,瞇著眼問道,“你早就知道,清風的身份,是不是?” 沈浩點點頭。 “估計,你應該也比我要早知道宋長歌的身份,對不對?” 沈浩又是點點頭。 柳小桃話一撂,繼而咬著牙道,“我的身份,你應該也知道了吧?!?/br> 沈浩忽而眉頭一緊,心里頭驟然就是猶如十八發鞭炮齊響,噼里啪啦地驚到不行,眼眸聚而生光,盯著頗有氣勢的柳小桃看了許久,半晌,都是說不出一個話來。 是誰透露出去了?莫白?不可能,他跟了自己這么久了,是自己最為信任的人;楚橋?也不會,透露出去,對他無利反而有害;難不成,是鎮遠候侯府的暗樁?自己和楚橋行事向來小心,更不可能了。 思索到此,沈浩的眉頭愈緊,柳小桃的氣勢越盛,沈浩泄氣,就快要敗下陣來,卻聽得柳小桃咬著牙十分不甘心地道,“怎么說,我也是有著漁村第一快嘴的名號,你以后再這樣瞞著我,小心,我念叨死你?!?/br> 沈浩驀然一愣,看著柳小桃臉上較真的樣子,呆呆地,點了點頭,原來,這這小鬼說的是這個,害自己白擔憂一場。 看在沈浩認錯態度十分明了的份上,柳小桃總算是松了些口氣,緩緩道,“你答應過我,不再瞞我的,這次,你又食言了?!?/br> 沈浩恢復了些神氣,淺淺一笑,“好,我認錯,你可以罰我?!?/br> “我哪敢罰你啊?!绷√亦街?,揉捏著衣角,眼睛卻是時不時地瞟向端坐等著受罰的沈浩。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鄙蚝瞥兄Z道,“我說了可以,自然是隨便你罰什么都可以?!?/br> 柳小桃忽而抬頭,明媚而狡黠地一笑,“這,可是你說的?!?/br> 附注: “美人梨花壓海棠,春風帶雨欲斷魂,”咳咳,這兩句是我編的,大家不要深究 063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你 小桃笑,詭計到。 秉承著這個原則,沈浩看著眼前笑得比春花還燦爛的柳小桃,背后,卻是蹭蹭蹭冒出了好幾股涼氣。 “我要罰你,”柳小桃將食指放在唇邊,一副思考模樣,繼而笑著說道,“罰你替我繪三天的桃花彩繪?!?/br> “嗯?”沈浩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 柳小桃癟癟嘴,指著眼角那拇指大的胎記,“就是這里,得像上次那樣,一模一樣的,少一筆都不行?!?/br> 原來是這樣,沈浩欣然領悟,嘴角緊接著,就是浮出一種滿意而知足的笑。 “諾,諾,諾,”柳小桃一下,就是抓住了沈浩這臉上連瞎子都看得見的變化,“你今天早上,在我床頭,就是這樣笑的,嚇死人了?!?/br> 開妝匣,立銅鏡,輕挽鬢角碎發,一抹朱砂輕蘸,金枝鏤空香爐香氣繚繞,紫檀木屏風梅花似緩緩綻放。 柳小桃輕輕地閉上眼,端坐在圓木凳上,沈浩坐在柳小桃一側,手腕一轉,提筆輕點,筆鋒未至,笑意先起。 “我感覺到你笑了?!绷√议]著眼睛,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盈盈然道。 沈浩笑容勉強一收,為了方便繪畫,又是伸出修長的手指,勾過柳小桃尖尖的下巴,讓柳小桃正臉對著自己,自己,貌似許久,沒有這般仔細地審視過這丫頭的容貌了。 柳小桃這張臉,說不上漂亮,光潔的額頭,如蝶翼般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再往下,是一對未成形的梨渦,笑起來,只有淺淺的兩個印記,很是特別,自己見過不少美女佳人,有醉花樓風情萬種的花魁頭牌,有深閨里難得出門的大家閨秀,可是,沒有哪一個,會讓沈浩覺得,如此的特別,真的,很特別,不僅僅是外貌,更多的,是分量,在自己心里頭的分量。 “你打算,怎么辦?”柳小桃幽幽地問了一句。 “清風,如今只是清風而已,不再是宋長風了?!鄙蚝埔嗍堑鸬?。 “你的意思是,不讓清風回去了?” “不是我不讓,”沈浩換了支更細的筆,一邊細細地描繪著桃花的花蕊,邊是說道,“就算是讓清風自己選,她也一定不會回去的?!?/br> “你怎么肯定?”柳小桃突然睜開眼,盯著那一雙近在咫尺飽含濃情的眸子問道。 “試問,你會回到一個讓你曾近受盡屈辱的地方嗎?” “可是,”柳小桃戳著手指,“那畢竟是她親爹爹不是嗎?” “可前提是,”沈浩話語一頓,“她所謂的親爹也曾把她當做親女兒?!?/br> “嗯?”柳小桃偏了偏頭。 “總之,這件事是人家的家事,我們都切莫再管了,好了,畫好了?!鄙蚝浦P一笑,又是不放心地湊到柳小桃眼旁,撅起嘴,輕輕地對著那朵燦爛如春花似的桃花彩繪吹著氣,想快些吹干。 沈浩那股具有男人氣息的涼風撲面而來,讓柳小桃一時間竟然有些忘神了,就連眼睛都忘了眨,怔怔地,情不自禁地,手,竟然就是抓上了沈浩的衣袖。 沈浩微地一怔,眼角的余光恰好瞟到柳小桃指尖輕顫的右手,正是緊緊地拽著自己衣袖的一角,再垂眸,才發現,自己離柳小桃那光潔白皙的額頭,又是近了一些。 那抹春色,近在眼前,可沈浩,卻是不敢放肆而隨意的褻瀆,只是試探地低下身子,再低下一點,就在唇角就快觸上柳小桃的額頭時,忽而,緩緩發聲道,“溫碧儀走了,回青州了,她曾和父親做過承諾,若是再有不恰當的行為,便會自請回娘家去,那日,她約你出來,就是犯了禁足的命令?!?/br> “哦?!绷√疫@一聲,帶著些沒來由的失落,就此,小侯爺原有的三個小妾就當真是一個不剩了,是不是意味著…… “我們的契約,你做到了?!鄙蚝瞥撩?,心中帶著忐忑。 “嗯?!边@番對話中,柳小桃的話當真是少得可憐。 “可是,”沈浩話鋒一轉,似乎是下了天大的決定,閉著眼睛咬著牙道,“你可不可以,繼續,留在我身邊?” 柳小桃愕然,微微抬起頭,第一反應,只是傻愣愣地回過一句,“是鞏固效果嗎?” 沈浩身子僵了僵,繼而篤定道,“不是?!?/br> “那是……?”柳小桃一句話還沒問完,額頭上突如其來的溫熱就是硬生生地把柳小桃方出喉嚨的話給堵了回去,化作那一灘軟綿綿的秋水,蕩漾生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