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節
盛言楚一坐定,恍惚一瞬間重回到上輩子的校園生活,底下學生們排排坐好,可惜上首沒有三尺講臺,下邊的學生們也沒有調皮搗蛋的喧嘩,都在低著頭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做生意的鋪子,書桌免費坐,桌上的書冊可以免費看,但鋪子里的茶點和墨水得掏錢才能享用,且不可外帶東西進來,因而鋪子除了賣墨石,還兼賣紙、毛筆、吃食等。 這些東西盛家沒什么進貨來源,都是幫別人賣得,好比當初盛言楚為了開拓地方墨石市場讓京城社學的商戶朋友幫他在各家鋪子里擺墨石代賣是一回事。 分成三七,這些紙筆盛家能拿到三成,算下來也是一筆不菲的進賬。 算盤噼里啪啦敲打完,筆尖落下賬目后,盛言楚微笑地端起杯盞呷了口溫茶。 世道不管怎么變,讀書用物和化妝品永遠都是賺錢的好路子。 鐘諺青搬著板凳坐到對面,道:“馬上就鄉試,我已經讓下邊的人做了幾套蟾宮折桂的刻印墨石,預定此墨石的書生都有上千人了?!?/br> 盛言楚輕捻手指翻開另外一本賬冊,上面畫著鐘諺青接管江南府墨石鋪子以來設計的刻印圖案。 年初有年年有余吉星高照,二月龍抬頭那日出了‘天子耕地臣趕?!漠嬀?,每月都有不同的圖像,到了今年八月則出了恭祝秀才們鄉試高中的吉祥語。 盛言楚覺得這種促銷法子極好,提筆思忖片刻,他往畫冊上添了幾筆。 “狀元墨?”鐘諺青頭伸過來呢喃。 盛言楚勾起唇角,放下筆:“做生意總得弄點噱頭才好,今年是鄉試大比之年,江南府這么多家墨石鋪子,也就我家鋪子能冠上‘狀元墨’的稱號?!?/br> 鐘諺青右手握拳往左手上咚,眼冒金光:“對對對,我怎么將這一茬給忘了,竟只顧著金蟾折桂去了,什么好詞好語都比不過‘狀元墨’這三個字啊,有它在,書生們自是會趨之若鶩的買它?!?/br> 盛言楚淺淺輕啜茶水,忽聽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聲響。 扭頭往后邊幾張書桌掃了眼,只見有一書生肩膀微微顫抖,豆大的淚珠滴答往下掉,似是不想讓旁人看到他的難堪和卑微,書生將桌上的書信小心翼翼的疊收起來,旋即趴在桌上抱頭咬唇無聲哭泣。 夏日酣睡在桌上的書生不少,若非盛言楚將書生從看信到哭的變化全程看在眼里,一時間他還分不出這人和旁邊瞇眼睡覺的書生有什么區別。 “不用過去看看么?”盛言楚示意鐘諺青。 鐘諺青搖頭,道:“不用問也知道那信是家里寄過來的,江南府游學的人多,為了八月鄉試,好些附近郡城書院的書生年初就背著包袱來了江南府,喏,那人應該就是?!?/br> 原來是出遠門的游子書生。 “怕是想家了?!辩娭V青一句話總結,笑了笑:“每逢佳節倍思親,這話一點都不假?!?/br> 隨手指了指幾個坐在那埋頭苦讀的讀書人,鐘諺青淡淡開口:“日日來咱家鋪子看書的書生們八.九不離十都是游子,江南府鐘靈毓秀人杰地靈,但各大書院里的書生對外來的學子極為排斥,這些游子有引薦書倒能進書院跟著讀書,若無,就只能呆在鋪子里,耳朵還要留心著外邊的消息,但凡有哪家書院的學正先生仁慈開座堂,他們保準頭一個沖進去占位置?!?/br> 盛言楚半支著手肘聽得入神,從前在靜綏縣學讀書時就曾聽趙蜀說過游學路上的趣事,那時候他還憧憬著有朝一日他也能來江南府暢游一番知識的海洋,但今日聽鐘諺青這么一說,他忽而覺得游學之路似乎并不快樂。 遠離故土,身處他鄉還要時時刻刻看別人的眼色行事… 鐘諺青越說越得勁,唾沫星子直飛。 “楚哥兒,我才說得那些都不算什么,最難的是租宅子,都說京城地價昂貴,江南府在這方面不遑多讓?!?/br> 比出一根手指,鐘諺青來回晃蕩,故作玄虛地問:“一棟小院租半年你知道要多少銀子嗎?” 盛言楚配合的搖頭,鐘諺青嘖嘆:“三百兩!” “這么貴?” “可不嘛!” 鐘諺青哼了哼:“四個書生合租,便是這樣他們每個人也要出七十五兩,七十五兩誒,放在我老家那小山村子,幾年都掙不到七十五兩,何況讀書人還有旁的開銷,每月光筆墨就要用上一兩左右,江南府的筆墨又貴……” 盛言楚打斷喋喋不休的鐘諺青,問出關鍵:“他們沒銀子租宅院,那他們這些游學書生平日住哪?” “住城外廟里唄,還能住哪?” 盛言楚難以置信:“你別是逗我吧?” 他帶著華宓君才從城外進來,江南府廟宇多的可怕,因每日上香的人繁密,廟里香火氣味十分的嗆鼻,他才下碼頭就聞到一股股難聞的燭火氣味。 讓他在那等地方呆半個時辰他都覺得窒息難受,何況夜里要睡一宿。 “我騙你作甚?” 鐘諺青撇嘴:“城郊各大廟宇后山都有籠房,這是江南府的一大特色,這些籠房是專門給遠道而來的游子們住的,不過只能夜里住,白天香客多,住持擔心他們會擾了人,所以天一亮他們就會自發的下山往城內趕?!?/br> 往哪里趕不言而喻,要么去各大書院蹭課,要么就來鋪子里免費看書。 書生多,免費使用的課桌少,故而這些書生困了累了都不敢離開桌椅,生怕半道被人搶了去,累了就直接趴在那將就的瞇睡片刻。 功名路從古至今都異常艱辛,想攀登上仕途高峰,大多書生都要經歷這段難熬的歲月。 盛言楚感慨之余,先前捂臉細聲細氣哭泣的書生揉揉哭腫的眼睛,拭干淚,書生咕了口鋪子里一個銅板一大碗的涼茶,旋即沉下心拿起書繼續品讀。 其余午睡的書生也都起了來,不一會兒鋪子里便不再有酣睡的呼吸聲,入耳唯有書生們翻書的嘩啦聲。 盛言楚拎起筆點點墨汁,想了想后在畫卷上又落下幾行字。 鐘諺青將畫本挪到眼前,上面寫有兩手詩,品讀后,鐘諺青眼中儒慕之情呼之欲出:“楚哥兒,這些都是哪位大師的杰作?” 盛言楚反手指向自己:“你老師我的?!?/br> 不用看也知道鐘諺青此刻嘴巴驚得沒合上,盛言楚拿走畫本,挽起手臂繼續奮筆疾書。 見盛言楚全神貫注,鐘諺青忙按住激動心緒,起身繞坐過來,搓著手凝神屏息往下看。 鋪子里看書的書生們都認識鐘諺青,覷及鐘諺青站在那欣喜若狂地看一男子揮毫,有幾個書生禁不住好奇放下書走過來。 “停船做閑客,羈旅望鄉愁……” 書生們習慣性的吟詠出來,盛言楚一手行書宛若驚龍,洋洋灑灑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便做出五六首思鄉的詩文。 文字冰冷,卻最為打動人心。 盛言楚落筆后,四周的啜泣聲連連。 “好詩!”說話的是那個趴在桌上偷哭的書生,書生拱手沖盛言楚作揖,苦笑地問:“賢弟莫非也和我們一樣游學在外?” 天熱,盛言楚暢快地寫了一通后,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找鐘諺青要了把芭蕉扇子慢慢搖著,正欲說話時,旁邊一個書生抹開淚搶著說。 “定然跟我們是一路人,否則這個小兄弟字里行間怎會藏著這般刻骨鏤心的莼鱸之思?” 盛言楚淡笑,到口的話愣是沒快過鐘諺青那張嘴皮子。 “嗐,這你們可就錯了!”鐘諺青不嫌熱地攬著盛言楚的肩膀,與有榮焉地笑:“這位可不是什么小賢弟,你們得稱呼他一聲大人才對?!?/br> “大人?” 不知誰猛然一聲尖叫,屋子里的書生瞬間籠過來。 “哪位大人來了?”立馬有人追問。 偷哭的書生抖著手指指盛言楚,結結巴巴道:“鐘掌柜說是這位賢弟…” “瞧著年紀不大誒?!庇腥吮硎緫岩?。 “鐘掌柜你別是說笑吧?”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掩飾不住驚訝,“這位小兄弟五官尚且稚嫩,若說他是個秀才或舉人,倒有可能,只是這大人一說未必太過驚世駭俗?!?/br> 鐘諺青按著盛言楚不讓他解釋,非要自個嘚瑟一番:“我何時說過大話?你們吖,便是再節省也得花點銀子隔半個月就買一份時務報看看?!?/br> 書生們紛紛抓耳撓腮,不好意思地說他們實在捉襟見肘。 “瞧瞧,不看時務報你們竟連上年的新科狀元都不認得?!?/br> 鐘諺青拍拍盛言楚的肩膀,隆重介紹:“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新科狀元盛言楚,如今任翰林院修撰一位,官至從六品?!?/br> 話音一落,書生們驚得忙掀袍欲跪,被盛言楚伸手虛抬住。 “大家不必多禮,如今既不在朝堂,我又比諸位小許多,諸位還是喚我聲弟弟吧?!?/br> “不敢不敢?!睍鷤兠兄數匦[手。 盛言楚沒強求,一一應下眾書生嘴里的大人叫喚。 偷哭的書生捕捉到盛言楚的姓氏,剎那間書生腦中精光一閃,脫口而出:“大人您不會就是這家墨石的東家吧?” 盛言楚笑著點頭:“正是?!?/br> 有死讀書不聞窗外事的人一臉茫然:“為官者能行商?” 這話一出立馬有人反駁:“你懂什么,上年的新科狀元是商戶出身?!?/br> “我的天老爺!” 人群中有人驚呼感慨,“商戶科考的恩赦下達到地方不過才十來載,盛大人竟這般快就入朝做了官,這、這才是真正的寒窗苦讀十年吶,不像我,讀了十五六年了還只個秀才!” 書生們的嘴一點都不亞于村頭婦人,呱唧呱唧說個不停。 好不容易逮到個狀元郎,書生們自是不會輕易放過,圍著盛言楚問東問西足有一個鐘頭,盛言楚對著一群不相識的書生們,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學霸大佬重回校園給那些高三的學生打call助威一般。 “鄉試求穩,會試求精?!笔⒀猿俗戏?,輕搖著扇子,循序漸進的將自己多年的經驗說給大伙聽。 底下書生們正襟危坐,齊刷刷在那認真聽講。 消息散得快,須臾,別處的書生聽到有狀元現身盛家墨石鋪子授課,二話不說鉚足了勁沖了過來。 也就垂眸綁個腰帶的功夫,再抬眼時,鋪子里便擠滿了書生,沒椅子坐就站著,屋子站不下就扒著窗格邊探頭聽,生怕漏掉一絲一毫不該錯過的東西。 盛言楚講得口干舌燥,鐘諺青端茶倒水忙得不亦樂乎,間隙還不忘找了一個寫字快得小廝在忙記錄。 盛言楚不明所以,中途歇息時拉著鐘諺青問了一嘴,鐘諺青嘿嘿樂,附耳道:“江南府最出名的就是各種詩書文章小冊子,你是狀元,道出來的話于他們而言就是玉律金科,回頭匯總成‘盛狀元筆錄’小冊子讓孫掌柜家幫著印出來擺買,哼,絕對有賺頭?!?/br> 孫掌柜家的兒子在嚴棲江掌管的京城商戶社學讀書,家中有祖傳的印刷本領,手藝雖沒有朝廷掌控的印刷術好,但小作坊做出來的東西其實也還不錯。 盛言楚啞然失笑,鐘諺青做生意的頭腦不賴啊。 - 華宓君久而不見盛言楚回來,便派山梔過來喊,待看到盛家墨石鋪子里里外外全是男人,山梔臉紅彤彤的,不敢再近前一步。 阿虎跑過來問,知悉來龍去脈后,便讓山梔回去。 “爺?!?/br> 難為阿虎威猛的大高個從外邊擠了進來,見阿虎面有急色,盛言楚遂停了‘演講’。 “出了什么事?”盛言楚問。 盛言楚一動,書生們近百來雙眼睛直勾勾地挪到阿虎身上,阿虎被盯看著頭皮發麻,暗道得虧沒讓山梔過來,這么多男人呢。 走到近前,阿虎放低了聲音:“爺,陶娘子來了?!?/br> 陶娘子就是那個誕下額頭有魚鱗胎記的婦人。 盛言楚立刻明白,對滿堂的書生道:“天色不早了,我還有事,今天就到這吧?!?/br> 書生們紛紛起身拱手 ,歡聲笑語中讓出一條路子請盛言楚離開。 使了個眼神給鐘諺青,鐘諺青忙追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