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老爺子重重的嘆口氣,沉吟片刻后揮了揮手,江面上的小廝嗖的跑了回來。 飄在水中央的少女比魚兒還靈活,不一會就游到了船岸。 老爺子狠狠的瞪了少女一眼,再多的埋怨賭氣在心里糾結半晌后化成一聲關心:“這次就算了,下次你膽敢再亂跑試試!還不快些上來,水里冷小心著涼!” 少女莞爾一笑,縱身一躍上了岸,濕淋淋的對著老爺子頑皮的鞠了一躬。 兩個小丫鬟立馬將隨身攜帶的大氅給少女披上,這才沒讓少女曼妙的身子被船上的人看到。 一行人來的急,去的也快,很快船岸上只留下幾攤水和一只晃晃悠悠系在船鞘上的小船。 盛言楚抓欄桿的手一松,視線隨著老爺子和少女落在合上的船艙門上。 回程的路上,大抵就這一場鬧劇,剩下幾日過得平淡乏味至極,每天醒來后盛言楚都會去少女上岸那邊的船欄上透透氣,頭兩日小船還綁在官船上,臨近靜綏縣碼頭時,盛言楚發現上邊的小船不見了。 快上岸的時候,果然看到那位白發蒼蒼的老爺子拄著拐杖領著一幫家奴氣勢洶洶的出來尋人。 盛言楚四下望了望,碼頭上人來人往,正值飯點時刻,官船一靠近江岸,上邊的老百姓紛紛背著包裹往沿岸的食肆攤子里邊走,盛言楚看了半天也沒看到那個少女,暗道少女指不定沒在靜綏停留。 第79章 【一更】 是個別有風趣的…… 回到靜綏時, 已經進入九月,天漸漸涼下來,碼頭上的食肆遂支起各式的湯罐, 有乳白的魚頭豆腐小蔥湯, 白水兔頭湯,秋茄瓜煲, 紅薯粉爆炒肥腸煲……官船還沒靠岸, 船上的老百姓就被鼓鼓香味引得往碼頭方向跑去。 各家食肆前叫賣聲熱火朝天,盛言楚馱著包袱一路往自家鋪子走,老遠就聞到一股饞人口水的辛麻氣味,空氣中還夾雜著鹵rou的奇特芳香。 盛小黑哈著氣躥過來跑到盛言楚腳邊來回打轉,好久沒見面, 一人一狗激動的抱在一塊。 “咋樣, 那郡守家的人沒為難你吧?” 烏氏擦擦手中的水,將程春娘肩上的包袱取下來, 笑道:“貴哥兒前些天回來, 說他姑姑跟郡守夫人相處的跟姐妹似的,我原是不信,嘖嘖嘖, 現在是信了?!?/br> 程春娘被烏氏拉著原地轉了一圈, 淺綠色的長裙蹁躚起舞,削肩膀細腰, 身上并無半點多余的裝飾,卻比以前一身縫縫補補的粗布衣裳要顯得干凈利落。 嘉和朝和離的女子不需要將頭發高高盤起,程春娘先前習慣了盤頭,去了臨朔郡后聽了杜氏的話,只盤了頭頂的發髻, 后腦勺的長發則疏通散下來落在右邊胸前,盤起來的發髻上斜著插了根銀簪子,整個人變得溫和端莊了許多。 “這簪子不是……”從鋪子里忙活完的程有福驚了一聲,“不是死當了嗎?” 烏氏瞠目于小姑的年輕打扮外,也注意到程春娘頭頂那枚樸素的簪子。 “舅舅舅娘,進去說話吧?!笔⒀猿⑿『诘墓奉^,目光清亮,“后邊下了一艘官船的客人,我瞧著他們往這邊來了?!?/br> 烏氏麻利的將程春娘和盛言楚的包袱往后院屋子扔去,笑著對程有福道:“有啥話晚上再說,先去炒菜,可別叫客人們進來了久等?!?/br> 程春娘也緊跟著進后院打下手,等程春娘一走,鋪子里剛才直勾勾盯著程春娘看的男人們尷尬的低下頭。 盛言楚冷眼斜了那幾人一眼,都是熟眼人,有幾個是碼頭上扛貨的地頭蛇,風吹日曬久了臉上長了一塊接著一塊的黃褐斑,看一眼反嘔就算了竟然還是瘌痢頭。 盛言楚沒好氣的抱著盛小黑往鋪子里走,心道癩.哈.蟆也想吃天鵝rou,不撒泡尿照照不知道自己長的有多寒磣嗎? 盛言楚將不悅兩個字擺在兩上,那幾個覬覦程春娘美色的男人們瞬間低下頭,附近碼頭上的老板娘哪個沒被他們揩過油親過小嘴,唯獨程春娘,他們只能遠觀不能褻玩,誰叫程春娘得縣令爺高看,兒子也有出息,中了秀才后還跟郡守大人攀上了干親。 等盛言楚進了后院,幾個男人油膩膩的抬頭相視一笑,先前覺得程春娘素了些,誰料從郡城回來后,稍作打扮就變了調調,婦人風韻中藏著姑娘家的嬌羞和靦腆,若是能將程春娘娶回家,不失是人生一大樂趣。 不過這群癩.哈.蟆只能做做白日夢,因為程春娘一從臨朔郡回來,縣太爺就從衙門風風火火的跑來了。 官船的人蜂擁而至后,烏氏和程有福等人忙的頭暈腦脹,剛送走一桌客人,簾子嘩啦被掀開,程有福顛著步子揚起笑臉習慣性的喊:“上菜上菜,來客人了——” “聽說春娘從臨朔回來了?”張郢這次放聰明低調了些,特意摘了官帽換了身竹青短褂,鋪子里現在大多都是外來客,認不出張郢的身份。 可程有福認識啊 一扭頭看到張郢那張因跑步而氣喘的臉,程有福腳一歪險些摔倒,瞬間躬起腰要跪,被張郢一把截?。骸按耗锬??” 程有福聽說了縣太爺和他妹子之間的旖旎事,擱家里時,烏氏還說呢,說春娘若是跟縣太爺的事成了,那他就是縣太爺的大舅哥,想想就激動…… 可也只能想想。 春娘是他親妹子,親妹子的心思,他這個做大哥的,多少能看出一點,春娘對眼前這個家室好,長相好,有才學的公子哥并無半點上心。 思及此,程有福厚著臉皮撒謊:“回大人,春娘有些暈船,剛一回來就進屋躺著歇下了?!?/br> “暈船?” 一句話從兩個人嘴里吐出來,張郢擔憂,后者驚訝。 “怎么可能暈船?!” 進門的老者拐杖哐哐哐的敲地面,白胡子隨著嘴唇一顫一抖,板著臉振振有詞:“老夫特意讓他們開船開慢些,又備下了預防暈船的藥和解口的柑橘給船上的百姓,老夫細細看過了,無人在船上感到不適,這位小哥,你可別張嘴就胡說啊——” 見謊話被當場拆穿,程有福一點都不著急,嘿嘿笑著拱手:“原來我妹子坐的是您的船,多謝多謝?!?/br> 有關程春娘暈眩的事絕口不提。 張郢乍然聽到熟悉的聲音,倏而回頭,看清門口的老者后,張郢唇角牽起:“李爺爺?” 走了幾步確認后,張郢朗聲而笑:“果然是李家爺爺,晚輩見過李爺爺,您老怎么來靜綏了?” 李老大人眼睛有些花,旁邊攙扶的中年管家湊近耳語了兩句,李老大人板起來的老臉瞬間笑成一朵雛菊。 “郢哥兒?” 張郢跑過來又鞠了一躬,連連點頭:“是我是我,不想李爺爺還記得我這個小子?!?/br> 程春娘聽到外頭動靜遂走出來,張郢看到程春娘立馬支起脊背,還小細節的順了順衣服上的褶皺。 李老大人瞇著眼撫須在程春娘和張郢身上來回看,恍惚想起六七月見張家那邊傳出的消息,說外放做官的張郢相中了一個和離婦人,張郢讓張家能做主的嬸子過來相看,誰知張家人死活不愿意過來,說張郢好歹是書香門第的哥兒,怎能娶一個偏遠山區的和離婦人,反正這事在京城鬧了幾回笑話,最終大概不了了之了吧。 拄著拐杖的李老大人搖頭晃腦的跟著程春娘入了座,上茶的功夫,李老大人又看了程春娘幾眼。 上菜嫻熟,說話溫柔似水,見他一個老人家睨著她不放也沒惱,而是仰著一張笑臉和和氣氣的問他可有忌口。 可惜了。 李老大人瞥了瞥非要坐過來的張郢,張郢和京城張家人略有些不同,從小就不像張家那幫自詡清高的人,個性略顯乖張,以前讀書的時候,張家老爺子一點都不看好張郢,然而誰也沒想到就是這么一個不看好的兒孫竟成了張家唯一一個入朝為官的人。 百年張家代代書香,沾了爭儲的污泥后,竟淪落到這步田地,這叫什么,這叫作繭自縛。 誰讓妄為清流的張家失了讀書人的風骨和朝廷那幫子亂臣同流合污呢? 顧及李老爺子的身體,程春娘讓幫廚蘇氏上了一鍋鴛鴦鍋,豬骨清湯配上枸杞,另外一邊則是香辣的麻椒鍋。 桌上除了李老爺子,還有幾個眼生的男人,應該是李家人,只不過進門來就沒說過一句話,青壯男人們口味重,故而程春娘自作主張的上了鴛鴦鍋。 當下戀愛腦的張郢誤會了程春娘這一舉措,以為程春娘上麻辣鍋是為了他,舔著臉道:“春娘,你大哥說你暈船,現在可好些了?身子不適還是去歇歇吧,上菜的事讓別人來做?!?/br> 李老爺子默不作聲的呷了口茶,一雙老眼覷著對面的程春娘,雖說他跟張老頭在朝政上有很多分歧,但多年的交情驅使他不得不替張郢把把關,若這女子是個好的,他倒是愿意去說服張家那個老古董。 “勞煩大人替民婦cao心了?!?/br> 程春娘往后退兩步,規規矩矩道:“大人和老子爺子慢用,我還要去后廚忙?!?/br> 說著低眉順眼的扭頭就走,從始至終都沒給張郢留個笑臉。 李老大人花白的眉頭一挑,有趣。 一個和離農婦連縣令爺的殷勤都嫌棄,能不有趣嗎? 張郢頹然的坐在那,好半晌才掀唇自嘲一笑:“讓李爺爺看笑話了,不想我張郢竟輪落到這種地步,上桿子都沒人要?!?/br> 被程春娘喊過來送菜的盛言楚聽到張郢的話,不由腮幫緊咬。 李老爺子接過盛言楚倒的濃稠白湯,斜了一眼已經走遠的盛言楚,耐人尋味的問:“這小子是那婦人的兒子?” 張郢點頭,旋即抬眸驚道:“李爺爺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李老爺子抿了口醇香的湯水,干癟的嘴嘖了嘖,看著張郢:“你這孩子還蒙在鼓里呢,六月間你是不是來信家去了?” 張郢又點頭:“是去了一封信,打算讓家里嬸娘來靜綏郡幫我跟春娘說幾句好話,家里邊說忙的很,一時不得空過來,所以這事就擱置了。去年大雪封城小子沒能回京城,我想著等今年年底回京再將這事提一提?!?/br> 李老爺子拿起小木勺挖碗中粗大豬骨里的骨髓,頭抬都沒抬:“郢哥兒,聽李爺爺我一句勸,這事以后別提了?!?/br> “李爺爺…”張郢霍的放下筷子,睨了眼后廚忙碌的長春娘,掙扎的道,“您別看春娘現在對我愛答不理的,她是性子使然不敢跟我說話,我這人有的是耐心,總有一天能捂暖她那顆芳心,我——” “你什么你?” 李老爺子將吃干凈的豬骨頭往桌上一扔,沒好奇的瞪了一眼犟脾氣的張郢:“你小子還跟小時候一樣傻不愣登,那女人是個什么人,是個和離了還帶著一個半大小伙的農家婦人,但凡她是那等嫌貧愛富的小女子,用得著你死乞白賴的求著?她若是這樣的人,你還好辦,可這樣的人你娶回來作甚?” “春娘不是……”張郢下意識的反駁。 “壞就壞在她不是!” 果真是當局者迷糊,李老爺子無奈的嘆氣:“郢哥兒,正是因為她不為你的身份和家財傾倒才是難題,這種女人若對你無義,這輩子你就是將臉面全舍給她都沒用,聽李爺爺的,就此打住吧,別臨了廢了一番功夫卻成了竹籃子打水一場空?!?/br> 張郢臉色愈發難看:“李爺爺,你該知道小子的,小子婚事一向艱難,好不容易瞧上一個和心眼的人……” “你還年輕,不急?!?/br> 李老爺子吸溜一口枸杞湯,放下碗時微微側身看了眼在桌子間穿梭忙碌的程春娘:“京城比她俊的女子多的是,你爺都沒瞧上。所以你以為他能準了你跟這女人的婚事?你可別再做白日夢了!你們張家雖說祖訓不娶高門女,可你看看你家那幾個侄兒,娶妻娶低門婦,轉頭卻納貴女妾,若非有你爺爺坐鎮張家,誰會放手讓自己的掌中小姐做你張家的妾室?” 張郢內心波濤洶涌,想說什么卻半個字也道不出來。 李老爺子饞了碗里的骨頭湯,說了一段話后便撩起長胡子低頭喝湯。 坐在李老爺子身邊的男人見張郢神色復雜低落,直言道:“郢哥兒有所不知,你六月間傳回家的信早在坊間傳開了,都說郢哥兒你外放出來越發無所顧忌,竟然和離的農婦都沾惹,你爺爺聽到這些風言風語氣了好幾回,斷言不準讓這女人進門,除非他死了?!?/br> “原來是這樣…” 張郢臉色煞白,轉頭深深看了眼和食客巧笑嫣然的程春娘,囁嚅的很難受:“嬸娘來信說家里忙,等來年閑下來了再跟我一道來靜綏,原來,原來都是騙我的……” “我一個克妻之人還計較家室干什么?”張郢黯然神傷的低下頭,苦笑道,“娶一個死一個,好不容易我遇上個方丈都說好的女子,他們又嫌這嫌那的,莫不是想讓我一輩子踽踽獨行?” 男人想安慰張郢,被李老爺子眼神制止住,李老爺子砸巴下嘴,道:“張家的希望全在你身上,等年底吏部上奏了升降折子,老夫若沒料錯,你家里是要接你回京復職的,左右你在靜綏呆的日子不長了,這份情…郢哥兒最好以后都不要再提了才好?!?/br> 張家雖落敗,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爛船還有三斤鐵,若非張家人在京城幫張郢cao持,張郢在靜綏窩一輩子的可能性都有,既然承了張家的好處,就該聽張家的話,張家可不止張郢一個男丁,張郢不聽話,自有聽話的‘張郢’出現。 李老爺子的一番話說得隱晦,張郢卻聽明白了,就是因為聽明白了張郢才無法接受。 “沒有他們我照樣能回京城!”張郢蹭的站起來,連帶著身后的椅子都被掀翻。 周圍吃飯的人皆看了過來,盛言楚站在柜臺前收賬,聽到張郢的怒吼,不由放下手中的賬本。 張郢急急的往后退了兩步,似是不相信李老爺子的話。 “李爺爺,你逗我玩的吧,我任期還未滿一年呢!” 說這話時,張郢下意識的去看聞聲撩起后院簾子的程春娘。 程春娘聽聞張郢年底就要回京,心下頓時松了一口氣,這一年來她跟孟官爺和黃官爺說了好多回,讓他們好生勸勸張郢別再來招惹她,誰知張郢就是不聽勸。 回京了也好,不相見就不會再流出流言蜚語,于她好,于張郢也好?;亓司┏?,屆時張家替張郢則一門好姻緣,她和張郢鬧出來的緋聞也好消停了。 程春娘的如釋重負就跟冬日屋檐下結的冰溜子一樣尖銳的插進張郢的心臟,直叫張郢痛得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