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她將梁竹云拽走。 李庭輝心生煩躁,他沒繼續打掃,找了張凳子坐下來,兀自抽煙。 —— 每一場戲都有它的最高任務,旨在體現角色的性格、心理線亦或者行動邏輯。而這段連貫的戲,算得上是嚴文征的重場戲,因為李庭輝有了有血rou的“人”才會表現出來的兩種情緒起伏,惱怒和煩躁。 在他的私密空間,他對著梁竹云失了態。 但全然不似上午那般,又是強烈的沖突事件,戲點落于日常,不需要大開大合的肢體表達,于無聲處見真章,因此,必須細化小動作。 “人呢——!”春蕊思考劇情的功夫,賴松林端著他的小喇叭,站在街上溜達,掐點催促開工,“干活啦!快點來!” 喊了兩圈,他晃悠到照相館,一眼看到站在打光板旁邊的春蕊,笑瞇瞇地說:“呦,這兒有個早到的好學生?!?/br> 春蕊知道他在打趣她,嘆口氣,恰好劉晉拓走過來給她補妝,春蕊和他聊了兩句,“臉上出油了嗎?” “出什么油?!眲x拓說:“天干成這樣,西北風呼嗖嗖地吹,小心長干紋?!?/br> 他幫春蕊重新綁了頭發,繼而迅速閃人堆兒取暖去了。 春蕊又等了片刻,嚴文征踱步而來,他進門時往右邊偏了偏腦袋,兩人隔空撞上視線,隨后非常有默契地一同將目光投向賴松林,等待導演講戲。 賴松林瞧著自己的男女主演,一位手掏上衣兜,一位負手而立,均沒抱劇本,瀟灑極了,他調侃說:“兩位老師,臺詞都記住了?” 春蕊答:“我來回就那么一句話?!?/br> 嚴文征說:“我兩句?!?/br> “詞少就是好?!辟囁闪钟朴频溃骸案鷮а菡f話都硬氣不少?!?/br> 他把手里拿著的東西遞給助理,親自走一遍戲,邊示范邊講解:“春蕊從這里進門,你看到他,他發現你,你倆對視。在這里,春蕊等兩秒的留白,因為我需要剪接一個你視角下的嚴文征的正面鏡頭,然后你再走到他面前,問他問題?!?/br> 繼而,賴松林轉身看向嚴文征,說他的戲份:“你一直在掃地,答非所問,這個時候情緒還是壓抑著的,就是因為梁竹云的一根筋,雖然本意是關心人,不過太沒眼力勁兒,你的壞情緒被激出來了。你說第二遍讓她走的時候,就可以給臉色了?!?/br> 嚴文征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春蕊未吱聲。 嚴文征有自己的思考,用商量的口吻說:“第二遍情緒就給到位,是不是太快了,她一進門就跟我交流,短短兩句話,中間幾乎沒有事件鋪墊?!?/br> 春蕊環顧片場,想象了一遍劇情,提議說:“你不是正在掃地么,我給你遞垃圾簍吧?!?/br> 賴松林說:“目的呢?” 表演本就不是抽象的活動,演員要使得自己處理的每一件事物變得盡可能真實,做出的每一個動作有方向,有結束點。 “沒有目的?!贝喝飻€了下秀眉,解釋:“我整天在家干活,本能地搭把手嘛?!?/br> “行?!毖輪T自行增加表演難度,賴松林當然不會拒絕,他交代:“反正整段節奏交給你倆處理,攝像老師會跟著?!?/br> 第23章 得瑟 別得瑟 監視器后面依舊是一堆人排排坐, 天冷,大家容易有錯覺,仿佛聚在一起嘮嗑能讓身體暖和些。 賴松林等各部門給他發來已經就位的信號, 沖對講喊:“來,閑雜人等往屋外撤, 清場了, 保持安靜?!绷羧氲臅r間, 再喊:“實拍準備, 3!2!1!” 畫面里,春蕊由遠及近走來。 短短三步的距離,她走的非常有特點——兩個肩膀往下懈著力, 手臂擺幅很飄,加上,她邁步腿窩不怎么打彎, 細細一看, 真有一絲神似鴕鳥奔跑時,掌握不住平衡的感覺。 與她進組拍攝的第一幕戲, 亦是角色的開場戲,展現的那種拘著的、過于僵硬的人物形象截然不同了, 幾乎整個的推翻了她最初對梁竹云的“角色定調?!?/br> “走得……”陳婕覺得很好玩,“挺晃蕩啊?!?/br> “晃蕩這個詞語形容得很到位?!比聺缮頌槔弦惠叺乃囆g家,又是文藝聯的委員,戲劇協會的主任, 電影學院的客座教授, 一層層職位冠頂,導致了他習慣在觀看別人的表演時,站在一名學術老師的角度去評價演員, 去結合理論解析演技,“我們正常走路講究‘抬頭挺胸,揮臂有力,收回迅速’,動作干凈利落會讓人看起來很有精神氣兒,她這種加了許多零碎的肢體語言,很符合主人公的身份,不入流,上不了臺面,沒有自尊,自身也沒有美感?!?/br> “關鍵是找對了心境?!北O制說:“她這會兒已經能聽清楚聲音了嘛,內心放開了一些,活潑的人本來就比封閉的人更敢于擁抱世界,她得表現出來她的松弛?!?/br> “嗯?!标愭颊J同地點點頭,她瞄一眼她旁邊安靜如雞的翟臨川,揶揄道:“好比我跟翟編?!?/br> 陳婕自然熟,一會兒的功夫已經跟劇組的主創人員全混熟了。 “你一只到處撒歡的猴子,別拿自己跟我們翟編比,玷污了翟編的清譽?!北R晶以懟好姐妹的口吻吐槽陳婕。 陳婕癟嘴委屈。 他們這邊天馬行空地閑聊,一旁的賴松林作為導演,把控拍攝質量,他不敢分神,全神貫注地盯著鏡頭。 鏡頭上搖,景別中遠景。 春蕊站到嚴文征面前后,她先很輕很輕地xiele一口氣,這個動作是用來連貫上一幕劇情——她擺脫冷翠芝的禁錮,從家里逃出來,來看李庭輝,心中有一絲忐忑不安。 隨后,她磕磕絆絆地說:“那個,女人,說,你,撞死,了,她的兒子,是真的嗎?” 她問話時,借由身高差,下巴微抬,仰視嚴文征。 人在仰視事物的時候,眼球上翻,上眼皮會自然而然地往上去,眼睛也會睜大,春蕊利用這一生理反應,讓目光更加堅定,表情顯得真誠,就仿佛她誠心誠意地關心他,一定可以得到他的回答。 她表現出了梁竹云身上,那一絲沒弄懂人情世故的傻氣。 因此,當嚴文征避開她的目光,冷淡地回復說,回家去吧,天晚了。春蕊眨了下睫毛,接了一個非常明顯的愣住的反應,繼而,她垂下眼皮,眼球移向左下方。根據行為學的微表情分析,她是在思考嚴文征話里的意思。 半懵不懂時,正好瞧見,嚴文征將地面的碎玻璃掃到了一團,她輕車熟路地幫忙拿垃圾鏟。 而她下意識的好意,卻在嚴文征看來是忤逆。 上午,高美玉的尋仇,將李庭輝平靜的生活攪得烏煙瘴氣,秘密被揭開,他無法回到既定的生活軌道,所有的事情都不在他的控制之內,他感覺無力、毛躁、心煩,偏偏梁竹云這個時候又不聽他的勸阻,因此,在這個還能給他帶來一丁點安全感的私密空間里,他暴露心扉,發了壞脾氣。 嚴文征把煩躁的情緒一點點給到。 他先無視春蕊,春蕊不解,又略帶討好地將東西往他手邊遞了遞。 他猛地直起腰,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地說:“跟你沒關系,聽不懂嗎?” 印象里,眼前的男人雖沉默寡言,但對她卻是很好,人物形象出現裂變似的反差,梁竹云多少產生了畏懼心理。 春蕊表現畏懼,沒有刻畫類似小兔子似的可憐神情,她只是眼睫那一塊的肌rou顫抖了一下,她握著撮子手把的那只胳膊,向后縮了縮,但很快,她又將胳膊伸直,她將梁竹云一根筋不會轉彎的脾氣貫穿到底。 她認定,垃圾掃好了,就應該用撮子倒出去。 賴松林盯著屏幕,手指來回捻著他的山羊胡,他突然明白為什么嚴文征提議演這段戲了。 演員在表演時,他的第一個觀眾其實是他的對手,真正好的演員,會影響和改變對手的行為和情感,從而得到真實的反饋,這樣演員之間才能形成強大的能量罩,把觀眾吸引到他們創造的微妙又細膩的情感撞擊中去,引起共鳴。 這場戲細細探究,其實撕開了虛假和平的外衣,徹底暴露了兩位主人公完全不能平等的人物關系,年齡、身份、經歷、地位、家庭等等。而這些因素,亦是春蕊和嚴文征之間的阻隔,因此,演起來容易有真實感。況且,戲里,嚴文征的情緒點遠遠高于春蕊,他是控場的那一個,他穩當,便一定程度上引導春蕊不走偏。 “她演得挺好的?!标愭假潎@,“感受能力很強,會接反應?!?/br> 全德澤點點頭,說:“兩人有來有回,完成了一次非常好的有效表達,都說演戲要真聽真看真感覺,現在年輕一輩兒的,能做到聽對手演員說臺詞的,蠻少了,更別提,琢磨怎么去接反應了?!?/br> 陳婕道:“您這么一說,倒讓我想起了個事?!?/br> 盧晶插話:“什么事?” 陳婕說:“去年,幫公司剛出道的一小孩兒串了個戲,他們劇組有多離譜,因為趕拍攝進度,所有演員的戲份都是一條過,臺詞說錯了也沒事?!?/br> “是嗎?”宋芳琴吃驚,“那這劇播了怎么看,臺詞都說不對?!?/br> 陳婕答:“后期找配音啊?!?/br> 宋芳琴說:“可配音嘴型對不上呀?!?/br> “不剪正面鏡頭不得了?!标愭驾p蔑一笑,說:“人物一說話,鏡頭拉遠景或者給畫外音?!?/br> “惡心誰呢?”宋芳琴一副三觀盡毀的表情,連連搖頭。 陳婕悻悻然道:“觀眾唄?!?/br> 賴松林依舊沒聽他們的聊天內容,他回放拍攝原片,又認認真真看了一遍,爾后,一拍大腿起身,語氣憤憤道:“天差地別的變化??!” 踱步走去片場。 此時,春蕊正假模假樣地沖嚴文征抱怨:“嚴老師,你生起氣來,挺嚇人?!?/br> 嚴文征故作深沉道:“嚇著你就對了?!?/br> 春蕊聳聳肩,知道他是在說她入戲了,她張張嘴正準備回復,一道男低音響起,“這不是會代入情感演戲嗎?” 春蕊循聲望去,只見賴松林站在她身側,正陰惻惻地瞪著她。 春蕊尷尬地呵呵傻樂一聲,問:“賴導,表現還行嗎?” “很好?!辟囁闪直頁P人,卻是板著臉:“為什么改了梁竹云的角色定調?” “哎呀!”春蕊臉上生出幾分不好意思,道:“剛開始沒想清楚嘛,單純覺得她很可憐,小小年紀,聽不清聲音,又被拘束在父母身邊,干著臟活累活。后來,到片場,經過你們的一番指導,發現不是這么回事,原來受約束的人生并不全是悲哀的,盡管也會有悲哀蘊含其中,但自有樂趣?!?/br> 賴松林冷哼,春蕊口中的指導,無非是他和嚴文征的聯合施壓,他一改好脾氣,譏諷說:“沒有我們的指導,你就吃不透劇本嗎?怪不得嚴老師罵你懶,你就是懶驢拉車,打一鞭子挪一步?!?/br> 話糙,但起到了鞭策作用。 春蕊咂咂嘴,轉念從賴松林的話里提取到一條重要信息。 她倏地蹙起眉頭,慢悠悠轉過身,一雙澄明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看向嚴文征,求證說:“嚴老師,你還罵過我懶呢?” 嚴文征:“……” 他無辜被牽連,眼神尋求賴松林的解救,熟料,賴松林轉移仇恨后,蹭蹭鼻子,逃遁了。 嚴文征硬著頭皮,說:“都是過去的事了?!?/br> 春蕊追問:“那我今天的表現,讓你對我有改觀了嗎?” “有?!眹牢恼髡f。 “行吧?!贝喝镆桓毙∪说弥镜臉幼樱骸拔揖彤敵赡诳湮夷??!?/br> 嚴文征說:“就是在夸你?!?/br> 春蕊楞了一下,她端詳嚴文征,看他神情認真,不像在說場面話,嘀咕道:“真的假的” 嚴文征:“真的?!?/br> 鮮少受表揚的關系,春蕊一時不敢相信,她一把抓來花絮老師,借用老師的dv,自己舉著,飄飄然地將鏡頭對準嚴文征的臉,說:“嚴老師,可不可以把剛才,您承認您認可我的話,對著鏡頭講一遍?!?/br> 嚴文征狐疑:“你要做什么?” “留念珍藏!”春蕊臭屁道:“能讓一個原本不看好我的人,對我刮目相看,我相當有成就感?!?/br> 嚴文征啞然失笑。 “快點?!贝喝锎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