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46老紈绔變皇帝 宮中規矩:太醫進門低頭。除了摸脈的時候允許你抬頭把三只手指對準了貴人手腕的尺關寸部位,其它時候,最好只看見你自己的兩只大粗腿。 澤瀉第一次聽見這規定的時候還在嘲諷。說幾百年后,誰想進宮誰進宮,紫禁城都開始收門票給人看了。 沈如是難得一次不和他頂嘴。此人回去后感慨良久,嘆息道:“后世看一眼要錢,現在看一眼要命??!” 澤瀉狂笑。在宮中貴人看來,你眼神不老實左右亂看,不是心中不規矩有了冒犯的想法——即傳說中的“大不敬”之罪;就是是你眼皮子淺,看上了宮中的好寶貝。有了“覬覦”的不良念頭。說的重了,真可能因此掉了腦袋。 沈如是雖這樣說,可是到了近前,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誰不好奇皇上長什么模樣呢?你就是心里清楚,皇上也是兩只眼睛一張嘴,身體病了就和旁人一樣都得找醫生,可是還是好奇,還是想看看對不對? 沈如是這一看,險些沒叫出聲來。這不是在南堂那里,碰到過的那個老紈绔么!咱不僅見過,還和他說過話哩! 沈如是頓時就有點懵。 ………… 沈如是第一次見到玄燁是在南堂。當時,她正在和葡萄牙醫生,指手畫腳的比劃著呢。 在這之前,兩人商量著做了個聽診器,就是用一個實心的東西,把對方的心音和自己的耳朵連起來。創意來自澤瀉——這東西捅開了就是一層窗戶紙,構造相當簡單,使用起來極其便利。 第一版的聽診器,因為兩人都拿不準,也就沒折騰,從門外的樹上撇了一段樹枝,削兩下就成了聽診器了。 后來沈如是回去想了,或者把這個木頭柄的,改造成鐵的更好用點。鐵傳聲更快,工藝上看著也不復雜。做起來,應該和做個夾碳火用的火鉗子也差不多。也就是短一點……結果就這么個改換材質的想法,兩個人因為語言不通,活生生的比劃了一個多小時。最后對方還在那兒搖頭呢。 沈如是都絕望了,心說我不學會洋鬼子說話我不姓沈!決定跑出去,找人幫忙翻譯。一幫外國人雖然被突擊過漢語,可是沈如是覺得能感覺是在“說話”而不是“唱歌”的,只有南懷仁一個。這一位的詞匯量也大一點。漢語說的最利落。 沈如是向外跑,心里一盤算這說兩句話的翻譯陣容,頓時就發愁開了——南懷仁會漢語,還會法語和西班牙語??墒悄瞧咸蜒赖尼t生只會葡萄牙語和英語。好在南堂人才濟濟,所以,這個翻譯順序是這樣的: 步驟一,沈如是和南懷仁說漢語。 步驟二,南懷仁和牙里尼奧說西班牙語,或者南懷仁和奧斯特說法語。 步驟三,牙里尼奧和葡萄牙醫生說葡萄牙語?;蛘邐W斯特和葡萄牙醫生說英語。 步驟四,葡萄牙醫生向沈如是點頭,表示聽懂了。 ……不管哪一條路,這中間都得至少兩個翻譯,然后葡萄牙醫生想表達他的意思?把上面的順序倒著來一遍! 真心折騰。 沈如是想的腿都軟了,才出門,就撞在人身上了。一頭撞過去好像碰到了墻,只覺得腦門生疼。對方扶了她一下,一撤腿后退兩步,沈如是反應過來了,連忙向人家道歉。順便著一抬頭再打量這人的容貌衣衫,心中給人家定了性:唔!老紈绔! 這人正是玄燁。 ………… 玄燁是曾經擺了儀仗去過南堂的。那時候還有太子隨侍。當時沈如是雖然也在??墒?,她被那大架勢嚇到了,一看這樣的排場,有點害怕被治個“里通外國”之類的罪名。心里一虛,就沒敢往前湊。 沈如是這就連原本認識的太子胤礽,都沒分辯出來。更別說,看見主座上那人長得是圓是方了。 后來玄燁受了沈如是小發明的觸動,把太子打發出去學本事了。這太子是他一手養大,父子之間情誼深厚。心中,著實有些不舍得。 因此,太子出京后,玄燁有空就跑南堂。就好像多見些西洋人,也就知道了兒子在遠方的動靜一樣。 玄燁這出宮,是因為自己想太子了。這理由——聽著挺不明君的。玄燁有點明君強迫癥。所以出門時,就沒好意思帶儀仗,輕車簡從綢布衣衫,全當自己來找人聊天。 這時候他和南懷仁說了一會兒話,只說自己轉轉。就跟著后面某間房間里的爭論聲音,一路找過來看了。沒想到正撞上了沈如是。心中略有不喜。就聽見沈如是大大方方張口問道:“你會不會英語和葡萄牙語?” 玄燁瞇了瞇眼。沒認出我?這人是誰?待在這里什么企圖?口上卻忍不住顯擺了一下:“略懂?!?/br> 他一個皇帝,興趣就是愛看書??鄕的自學了東方學西方,學了數學學外語。平日里也不能跟“治平天下”的大臣們顯擺。路上隨便遇到個人問,居然就忍不住了。 沈如是大喜,拽著他袖子就往里面拉:“來來來,幫忙翻譯下……對了,大兄弟你怎么稱呼?” 玄燁平生第一次被人稱作“大兄弟”,這人還是個身高不足五尺的豆丁。心中那個奇異,真是難言。他暗自打量一下自己的穿著,有點迷茫:我在宮中,向來“虎軀一振,百獸懾服”的!怎么今天遇見這人,蹬鼻子上臉兒。一點都不害怕呢。難道是我的震撼威力減退了不成? 沈如是拽了人進來,連個座位都不給,就立逼著人家干活了,心想如果這個撿來的家伙不合用,再出去找南懷仁不急。 ………… 話說沈如是怎么這么大膽子呢?她難道一點沒看出來,她扯回來的這人有什么特異之處么? 這原因有點略微獵奇了。沈如是這樣做,還是因為她最近見了許多達官貴人的緣故…… 沈如是這段日子,除了到南堂晃悠著,就是在安親王府和莊子里給普通人家看病。著實見了不少宗室。 滿族坐龍庭,人少,就把八旗都養起來了。生老病死有國家出錢,號稱“鐵桿莊稼”。如果不是心懷大志想當皇帝的旗人子弟,那還真是閑! 舉個例子,旗人家里的子弟看戲入迷了,決定自己組織一個興趣小社團?;丶乙徽f。你猜怎樣?大力支持??!錢?人?都沒問題!隨便用!不管是嚴父還是慈母,都熱淚盈眶了:兒呀,你可開始干正經事兒了…… 這不是沒有原因的。想學唱戲,就得早早起來保養嗓子,就不能多玩女人,不能喝酒,不能賭,飲食上也得控制——誰家的紈绔,如果能做到這幾條,那簡直是紈绔里的精英人才了。所以這唱戲,不僅是正經事,而且是大大的正經事了。 這紈绔里的“精英”就是一幫學唱戲的!這就可以想象,那普通旗人,過的有多閑了。沈如是一看玄燁跑到西洋教堂里,橫沖直撞的,氣勢還挺足。跟誰說話,都仰著腦袋。就恍然大悟了,這也是一個出身不錯閑得長毛的旗人。 再一看玄燁沒帶儀仗,一個人有點橫有點愣。他身上穿的衣服也不錯,可見家里有倆錢兒。然后三十多歲一個大老爺們,也不坐衙門,連唱戲都不會(?。┐蟀滋斓牧镞_到教堂來玩。他還不信教…… 沈如是出動了她那不怎么靈活的小腦瓜,回想自己看過的幾家權貴,見過的那些白胖白胖,容長臉兒的人。再一分析,沒跑了!又一個老紈绔! 沈如是這兩天見了不少容長臉兒,看見這一位還挺親切。擺擺手就把人招呼進來了。扯到那葡萄牙大夫跟前:“我說這個東西換成鐵的試一下,你,趕快用英語說給他聽!” 玄燁皺著眉頭想發作,又覺得因為這點事情發作,實在太不像個明君啦!“堂堂皇帝被個小兒拽來拽去,怒而殺人”這種事情,記在起居注上,一生黑,不解釋! 玄燁考慮了千古名聲的大事,強忍著不爽……深吸幾口氣,瞪了沈如是一眼,就給翻譯了。 于是嘰咕嘰咕一氣。 沈如是和那葡萄牙人均是大喜。材質問題一溝通,兩人立刻辯論起來。一會兒是形狀,一會兒是大小,一會兒是否空心,一會兒如何增幅之類。越說越快。 玄燁出門就是散心來的。聽著聽著,感覺有了趣味。直接和那葡萄牙人爭論開了,說的快了竟然就顧不上翻譯,沈如是就被這倆人忘在了一邊…… 沈如是大怒之下,再次決定,必須學好洋話!只是有意無意,究竟沒去問玄燁究竟是旗人家里什么身份。 ………… 乾清宮里,知道真相的沈如是全身抖呀抖。大不敬是什么東西?姑娘我都論斤賣回來拌菜吃了好不好! 只是終于抱著三分僥幸,或者他不記得我了呢…… 沈如是前面的同僚診了脈,皺眉走到一邊斟酌去了。沈如是平靜一下心情走上前去,一觸碰上去,種種想法都退避清空了去。 一摸無脈,一探脈沉,再尋脈微遲。心驚脾弱。沈如是暗叫一聲糟糕。這人最近定是飲食不足,小病也折騰出大癥候了。治標先治心,治本當治脾,怎么治呢?沈如是遲疑了。 ☆、47標本治唯一心 醫家有“標本”的說法。用藥如用兵,君臣佐使各有各的用場。誰是首腦,誰是將軍,誰是先鋒,誰是捎帶進來混資歷的二世祖,都挺清楚的。大夫治病,就好像寫八股文。破題是什么,從哪個方向下手,這得有針對性。 沈如是猶豫的就是這點。 玄燁現在的問題呢,論本,是他不好好吃飯,可能還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了。胃土不調。這是屬于脾胃一路的事情。論標,卻是被什么東西嚇到了,昏過去了。心主神明,這是屬于心,心包之類的病候。這兩種癥候,這個人身上都有??墒侵委煹脑?,從哪里開始,這就有些為難了。 治本的話,用香附之類,健脾。也就是說你管他害怕不害怕呢,先讓他能有食欲吃進東西??墒切捏@了,這屬于虛火妄動,你還給他補土,火生土,補過了,土侮火。虛火成了陰火三天兩頭燒啊燒。驚悸說不定就嚇成傻子轉成癲癇什么的了。這么是治病呢還是報仇呢! 治標的話,這就是走安神的思路。弄點涼藥安神。讓他先冷靜下來。哪怕人大病一場呢,留口氣就行。以后再慢慢滋補??墒沁@人已經好幾天沒怎么好好吃東西了。你還攻撻,還重治,這耗損的,可就是元氣了。元氣,道家認為是先天之本的,耗一點少一點。這樣的治法——俗話說的好,折壽呢。如果不是沒辦法了,一般來說,不采取這樣的治法。 治標治本都不行。所以好的大夫,就多半都想著“兼顧標本”。也就是從上面的兩種方法之間,找到那個平衡點。治了心驚同時還補了胃。這里面的功力,就太考驗水平嘍! 沈如是診了脈退出——總算能抬起頭了——就站在桌子前面,凝眉思考。標本兼治,也有個主次,以那個為主呢? 沈如是想起醫書上寫的:“急病治標,緩病治本?!闭摾碚f,玄燁這算是急病,也就是說應該偏重于治標,兼顧治本。在這個病例里,也就是先治驚悸,后補脾胃。 沈如是側頭蘸墨,下筆寫了“朱砂八錢”四個字。正想往下寫,感覺重了,又劃掉??偹阋彩钦J識一場,朱砂這樣的藥……還是謹慎點。 又寫了“酸棗仁六錢”,再劃掉,改做了“柏仁六錢”,點頭。這才繼續寫下去。又添了麥門冬,熟地黃若干。洋洋灑灑,寫后重頭一看,推測無誤,自覺十分得意,就謄寫了一遍。 同沈如是一起值班的有兩個,這時候也都寫好了。三人各自把方子遞上去。沒多久就被打回來了:“你們三個寫的不一樣,趕緊辯證一下,看誰出了問題!” 這三個太醫互相看看,就都到角落辯證了。大家把手上的紙條彼此一換,這就看出問題了:就沈如是一個寫的不一樣。另外兩位,人家從藥量到內容,完全相同。 沈如是接過來一看,頓時就驚了:四君子湯?! ………… 四君子湯,補氣良方。原本是從“理中湯”來的。理中湯原本五味,有時添附子六味——不錯,就是漢代大名鼎鼎的霍貴妃害死許皇后用的那個附子——這藥是偏熱的,用來驅寒。 四君子湯走的是另一個極端,不僅不用附子,連里面的干姜,都嫌燥熱,給去掉了。只剩下人參,白術,茯苓,甘草???!這搭配,那真叫一個“四平八穩”。潤物細無聲的補??!不熱不寒不燥不濕。給誰吃了,輕易都吃不出毛病來! 可是這是個補氣的藥啊。咱治的是什么?驚懼。最遠,也就能扯到“脾土失調”上。吃補氣的藥,這是個什么道理! 這不是在治標,這也不是在治本。這簡直是在治來世。也不知道百年內能不能看見效果! 那兩個太醫還吃驚呢:“你居然敢用柏仁!你怎么不寫朱砂呢!你怎么不寫附子呢!你怎么不寫大黃呢!你怎么不寫砒霜呢!這些,不能用啊沈同志!” 雙方看著對方,都好像看見了另一個星球的生物。沈如是一臉無聲的咆哮。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想起宜妃稱贊了她好幾次“用藥大膽”,居然是這個道理!可不是,我居然敢用柏仁,這真是好大膽嚇! 兩邊誰也說服不了誰,這就僵在哪里了。那兩個太醫都搖頭呢:小沈真是年輕氣盛…… 其實兩邊的思路,一看,大家就都彼此了解了。是藥三分毒,這是大家的共識。甚至認癥辯癥上,大家也沒有分歧。唯一的不同點在于,這“三分毒”的藥,對于權貴,你敢用到幾分? ………… 這三個人,“辯證”的場所在一間耳房的角落。具體說,是在某扇窗子下。 三人都不說話,互相瞪眼了。半晌無聲。忽然,就聽到窗子外面,有路過的兩個宮女,低聲交談地。 一個說:“皇上病倒,太子不在……哎呀,好可怕!” 另一個說:“好像是在沁心湖里遇到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多奇怪,真龍天子也怕這個!該找天橋的張大師給看一看哪!” 大阿哥挺胸抬頭走過了:“你們兩個,說什么呢?汗阿瑪病了,你們居然嘀嘀咕咕的。來??!拉下去審問!” 隔著窗子的幾個太醫,頓時就一起抖了一下。 ………… 沈如是縮了頭回來,幾乎快開口說就用四君子湯好了。 皇家水深??!果然,連柏子仁這樣的藥,遇到某些情況,只怕也說不清楚了。四君子湯多好——人參!白術!茯苓!甘草!你能相信吃人參吃壞了么?這就算出了點什么事情,他也賴不到大夫身上啊。 這話就快出口,轉個彎,咽了回去。沈如是突然想到了,那日宜妃問時,她自己所答的“cao守”二字。不錯。不能這樣呀。 沈如是抬起頭來,神色平靜。正想說話,就看見另外兩個大夫,一同低下頭,哆哆嗦嗦的改起手上的方子來了: “這個白術,我覺得還是不妥,算了,就用獨參湯好了!” ——你以為權貴人家請得起好大夫,就一定能得到更好的治療么?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