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因此,當他聽到“便宜”二字時,頓時就來勁兒了:“既這般好,那為何要反對?” 程表哥忍了又忍,最終沒忍?。骸澳鞘莾凑?!死過人的!” “誰家還沒死過人了?”蔣先生很是不以為然。 “全家橫死??!被砍頭了??!” 噢,打擾了。 蔣先生打了個哈哈,擺手道:“賃金都交了,再說這兒也挺好的?!?/br> 唯有秦舉人還在可惜:“我當初說時,可還沒交賃金。也是蔣兄一開始沒跟我們在一塊兒,不然我倆都同意,路小兄弟說不定也就點頭了?!?/br> 蔣先生艱難的咽了下口水,借口還有東西未曾理好,急慌慌的跑了。 倒是路謙聽他提到了自己,隨口問道:“誰家那么倒霉?砍頭?犯了什么事兒?” “沒什么,就是那個‘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女眷倒是沒人管,多是自縊和投井的?!?/br> 呃…… 路謙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祖宗,而后發現祖宗也在看他。不光看著他,還死死的盯著他那光溜溜的大腦門,仿佛在用眼神譴責他,你為什么選擇了前者。 不是,他要是選擇了后者,老路家就真的斷子絕孫了好嗎?! 再說了,等他出生時,早就沒這個規矩了,大家都是順順當當的剃了前面的頭發。 路謙是很想替自己辯解幾句的,但考慮到祖宗先前已經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他還是做個人吧。 畢竟,人還能跟鬼計較不成。 在小院這邊安置下來后,很快就分成了兩撥人。路謙和蔣先生是苦讀派的,平素哪里也不去,只在房中埋頭苦讀。而另一位秦舉人卻是一會兒都待不住,每天都是天微亮就跑出去,待得傍晚日頭偏西后,才回來的。 盡管習慣不太一致,但總得來說,他們相處還是比較愉快的。 吃食方面,如果是住在客棧,可能未必能習慣。但因為各自都帶了仆從過來,都是自個兒去菜市場買了rou菜回來做的,他們都是江南人士,口味差異倒是不大。 只這般,很快就到了祖宗口中最冷的時節。 不過這一次,路謙卻是不怕了。 小院里有暖炕呢!再者,他待安頓下來后,就又去裁縫鋪子里做了一身衣裳,卻不是棉衣,而是大毛衣裳。據說那是從關外傳過來了,滿人習慣了穿毛的皮的,當然好料子的價格是極貴的,甚至沒門路都弄不到??扇羰沁吔橇暇捅阋硕嗔?,路謙的要求只有一個,暖和就成,因此價格雖略貴,倒也沒到承受不起的地步。 他是為了會試做準備??! 會試是在二月里,祖宗說京城的二月也一樣冷得刺骨,還嚇唬他貢院里啥都沒有…… 那他還不得提前做好準備?這會試沒考上倒是無所謂,但總不能叫他凍死吧? 這期間,程表哥倒是挺忙活的,他比秦舉人還能撒歡。如果說秦舉人是早出晚歸型的,他就是一去好幾日,冷不丁的失蹤,再冷不丁的又出現。 路謙是不管他表哥的,他隱約也知曉姑父的意思。程表哥學問不好,考了無數次童生試,都卡在了最末關的院試上頭。 偏上頭還有位年紀輕輕就中了秀才的程大少爺在,那程家應當是打算將改換門庭的責任壓在大少爺身上的,至于二少爺肯定是走商路的。 這路謙自是知道程表哥是在忙著考察京城這邊的行情,秦舉人卻是不知,還一度請求路謙幫著說說情,讓程表哥帶著他一起浪。 路謙:…… 您還記得您來京城是干嘛的嗎? 然而,秦舉人卻是振振有詞的道:“我是今年才考上的舉人,不瞞路小兄弟,有個詞兒叫‘名落孫山’,不才就在那‘孫山’之上。你想想,就我這般,三年后興許有希望,今次就算了吧?!?/br> 路謙沉默了片刻,反手指了指自己:“重新做下自我介紹,我是孫山?!?/br> 秦舉人:…… 不同省府的倒數第一和倒數第二匯合了,這是多么令人感懷的一幕??! 偏此時,罵罵咧咧數日的祖宗緩過來了。 祖宗一貫不會看人臉色,路謙一度認為,就他這個狗脾氣,怎么就沒在當人的時候被人弄死呢?當然,也有可能祖宗生前是個體面人,只是在當了鬼以后才放飛了自我。 “你再去查查那范文程,還有范家其他人的情況?!?/br> 路謙很想提醒,我上京城是來趕考的!就算把握不大,但能不能給科舉考試一點尊重呢? 好的。路謙把手放在背后,悄悄的給祖宗比了個手勢。 但路謙先不忙著查資料,而是待得無人時,先勸了祖宗一波:“我知道祖宅被占是很難受,我也很難受,但也沒必要一直糾結這個事兒吧?” “我難受的是祖宅被占嗎?從知道咱們家敗落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咱們家的祖宅、鋪子、莊子全換了主子!”祖宗氣得團團轉,“我難受的是這個嗎?我是氣范銳怎么就生了這么個不要臉的東西!” “我覺得吧,您的好友范銳,他可能壓根就沒見過他那個曾孫?!甭分t勸了呀,做人要心胸寬廣,關鍵是已經這樣了,您就算氣得想掀棺材板,那也沒用??! “老子是鬼!鬼你懂不懂?混賬玩意兒你趕緊給我去查!查清楚了范家是怎么回事兒!” 查就查! 范文程是個極有名的清朝重臣,要查起來不要太方便。于是,從這天起,路謙開始往外跑了,不同的是,他每天清晨起身就要先練上二十張大字,練完了才往外跑。 值得一提的是,別人練字是凝神靜氣,他練字卻是滿耳呱噪。他深以為,遲早有一天能練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心態。 結果,不查還好,一查…… 祖宗差點兒就上天啦??! 范文程啊,他是主動投清的。 據說還是帶著他哥,兄弟二人一起尋到努爾哈赤,主動投誠不說,還跟隨出征,參與到清軍的作戰指揮當中,幫助清軍出謀劃策。等后來努爾哈赤涼了,范文程又成了皇太極手下的一員大將,他本來是儒生出身,但同時也是虎將一枚,簡直就是有他曾祖父的風范。 范銳不是在嘉靖年間任兵部尚書嗎?哪怕沒親眼所見,但路謙推測,既然能當上這玩意兒,那必然不能是個文弱書生。 更能耐的是,從順治元年起,范文程便名列大學士之首。盡管這期間略有波折,但總得來說他的官路還是順暢的。更在晚年時任少保兼太子太保,最終因病致仕。 …… 祖宗的臉呀,綠油油的一片,看著格外得春意盎然。 “還查嗎?”路謙憋住了心頭的話,很是求生欲的詢問了老祖宗的意見。 “查!你去查查,其他人是如何評價他的!” 對了,范文程已經沒了,之所以旁人提到范府就想到他,實在是因為他太有名了。再者,哪怕他已經沒了,范家也不曾分家。他的六個兒子,至今還住在范府之中,并儼然是一副準備把范家發揚光大的模樣。 范文程有六子,子又生孫,到底有幾個孫子那就不太清楚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范氏后人能耐得真不少。 ——反正比老路家是能耐多了。 有些話路謙不敢說的,他還想好好過日子呢。于是,他只依著祖宗的吩咐,略查了查旁人對范家的評價……還順手查了查老路家。 結果,真的是不如別查! 路家的確像祖宗預料的那般,是明末的抗金名士,因著抵死不從清軍,結果遭到了滿門抄斬。但問題是,路謙的祖父是跑了呀,悄悄摸摸的就跑了,從京城一路跑到了江南,畢生的功力全部用來了逃跑。 值得慶幸的是,路謙的祖父死得早,這要是如今還活著,祖宗能將他罵死! 看著祖宗那充滿殺氣的眼神,路謙心里苦啊,你說查范家就查唄,他干嘛要手欠查自家呢?再說他祖父做錯了嗎?全家老小都沒了,剩下他一個,還是在忠仆的保護下才跑了的,就算是慫了點兒,但那時候除了跑路還能如何?比誰頭鐵嗎? 他祖父做的沒錯! 但他不敢說。 就很苦。 “范文程作為大清朝開國元勛之一,為皇太極問鼎中原做出了不朽功勞,他還曾提出,‘官來歸,復其職;民來歸,復其業’,穩住民心安定士心,終使大清朝在中原立住了跟腳?!?/br> 路謙小心翼翼的瞄了眼祖宗,繼續念道:“世人將范文程比作大漢之張良、大明之劉伯溫……” “呸!呸呸!呸呸呸!” 祖宗原地炸成一縷青煙,氣憤得在屋內盤旋,好似一股子龍卷風。 “他也配跟劉伯溫相提并論?不!他不配!我呸——” 路謙心說何苦嘞,搞不好元朝的祖宗也覺得劉伯溫不配呢。改朝換代這種事情,不是很正常嗎?人家為大清朝貢獻了那么多,世人夸幾句又如何呢? 大概是因為路謙的神情太過于淡定,祖宗忽的沖到了路謙面前,幾乎是貼著他的臉怒道:“你想想!要是沒有韃子入關,你就還是我路府的少爺,這么一想,你是不是很難受?” “是挺難受的,非常難受?!?/br> 路謙難受的幾乎要哭出來,心說但凡你們在清軍入關時,學那范文程主動投誠,認個慫歸個順,咱們家也不至于淪落至此??! 第7章 這他娘的也是個人才!…… 自從到了京城后,程二少爺就一直在四處奔走查探。別看程家只是蔚縣的望族,但事實上他們家的買賣很早以前就已經做到了金陵城,并且一直有向外擴張的想法。 只是先前,程家由老太爺當家做主時倒還罷了,老太爺對兩個兒子都很看重,長子性子沉穩擅守成,次子闖勁十足擅開拓。 那時,程家二房還是很能在家中說得上話的。 可自打老太爺從家主的位置上退下來后,二房就有些尷尬了…… 就說這次,程二少爺主動要求跟隨表弟路謙一同上京,便是想趁機多見些世面,多走多看,萬一就撞上機遇了呢? 誰知,機緣還未碰見,就見自家仆從面色復雜跟他說了這幾日的事兒。 大意就是,表少爺這幾日不知為何每天一早就往外跑,不到晚間不回來,而且面色極為難看,精氣神全無的模樣。 “持續了幾日?” “差不多有三四日吧。二少爺,表少爺這模樣看著就……”就不像是能高中的樣子。 程家下人說的都已經很委婉了,其實路謙就是一副涼涼的模樣。 他太難受了! 確切的說,一人一鬼都很難受,哪怕他們難受的點完全不同。 同款的絕望,不同的緣由。 路謙陷入深深的懷疑之中,難道他上京的目的就是為了受刺激嗎?祖宗還嫌不夠,變著法子的告訴他,要是蠻夷韃子不曾占領朱家天下,他會如何如何…… 當然,祖宗心里更不好受,哪怕心里已經接受了大明亡了的現實,得知自己那位一生戎馬忠心耿耿的至交好友,竟有了這么個謀反叛國的不肖子孫時,他都替好友感到心寒。甚至一時間,他分不出來,路家和范家哪個更慘一些。 “當然是路家??!” 路謙心說,這還需要思考嗎?人家范家要啥有啥,地位權勢富貴子嗣,哪樣不是完美的?再看看路家…… “仔細看看你,我承認咱們老路家更慘一些?!弊孀谏八篮蟮谝淮蔚土祟^。 路謙無話可說,他決定打從明個兒起,就老實待在屋里哪里也不去。哪怕還有一些事情不太清楚,但總覺得吧,知道得越多越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