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
血從嘴角淌下,一滴一滴,在腳邊砸出一小塊深色痕跡,就連新下的雪花也掩蓋不住。 阿容搖晃長明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小,聲音越來越弱,似乎已經放棄掙扎,敗給自己的心魔。 畫扇不由嘴角帶笑,這就對了么,這世上哪有人會放著好處不拿,偏要去當道德君子,狐精素來自私,也就出了阿容這么一個異類,現在異類也該醒悟了吧。 “你讓開,待我收拾了他,便吸取他的靈力與你平分?!?/br> 先取了靈力再說,至于平分不平分,不還都是她說了算么。 畫扇以最溫柔的聲音誘哄,她相信阿容不可能不聽話。 但阿容非但沒有讓開,居然還敢抬起頭頂嘴。 “畫扇jiejie,前輩是好人,他救過我,我們不能恩將仇報!” 恩將仇報?畫扇像聽見什么天大的笑話,嗤笑出聲。 “他隱瞞身份接近你,救你也是別有所圖,你從小就笨,怎么被人利用了還傻乎乎的?” “畫扇jiejie方才將我叫到這里,也是為了殺我吧?” 阿容忽然道,她咬著唇,一字一頓。 “你說什么胡話呢!” 畫扇面色不變嗔道,袖子下的手卻悄悄握拳,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破綻被對方看出來。 “除了我,畫扇jiejie沒有召喚其他同族,公子對我出手,jiejie沒有阻攔,也不像意外,說明你早就知情,甚至是你向公子建議殺了我,為什么?我有哪里做錯了,讓jiejie這樣恨我?” 畫扇瞇起眼,她從前倒是小看了這孩子,以為又蠢又笨,沒想到是大智若愚。 “我恨你做什么?傻孩子,是公子想要見你,我也不知何事,還當他對你青眼有加,哪里知道……唉!早知如此,我說什么也要擋住公子的!” 她似真似假,說得連自個兒都快信了。 “阿容,你要記住,你我才是同族,而你身后這個,不過是異類,公子固然是我們的盟友,可他既然對你出手,我肯定不可能再與他合作,為了護住你們,我必須要變得更強,如果這人的靈力修為能為我所用,對你來說不也有好處嗎?” 畫扇自覺這番說辭足夠打動人心,誰知阿容卻還是搖搖頭。 “公子要殺我,前輩本可不現身,但為了救我,他還是出來了,如果不是我,他如今不會受這樣重的傷,畫扇jiejie,我求你看在你我同族的份上,不要傷害前輩,好不好!” 畫扇皺起眉頭,看著眼前瘦小孤弱的小女孩。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阿容很礙眼。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她卻偏偏要去護著外人。 既然如此,那你就與外人一起死吧。 畫扇舉起手,狠狠印向長明后心,哪怕阿容死死擋在身前。 那就連你一起去死吧。畫扇眼睛不眨,心如鐵石。 但她這一掌,卻居然落空了! 不,是眼前人影憑空消失! 畫扇愕然。 下一刻,她只覺后背劇痛,當下警鈴大作,立時傾盡全力往前奔逃而去! 那人沒死! 非但沒死,還有能力反擊! 難不成他剛才在試探自己?! 亂七八糟的念頭閃過,畫扇連頭也不敢回。 方才親眼目睹此人與公子交手,對方的實力早已深深映在她腦海,此刻那種恐懼感再度浮現,她開始后悔自己剛才為何要心存僥幸去挑釁對方,說不定對方一直沒出手就是為了試探她。 如果此時畫扇回頭看上一眼,就會發現自己的判斷完全錯誤。 因為九方長明如果有余力,那一掌必然置她于死地,而不會還讓她有余力逃走。 他,已將最后一絲靈力耗盡,軟綿綿將全副身軀的力量都壓在阿容身上,繼續沉入無知無覺的混沌之中。 阿容緊緊捂住嘴巴,生怕自己滿面淚痕的悲泣從嘴角泄露。 她不僅僅是哭長明的傷勢,更是哭自己。 即便是同族又如何,竟還不如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更愿意出手相助,甚至于,同族想殺她,前輩卻愿意救她。 阿容只是笨,卻并不傻。 就算真如畫扇所言,長明本來是為了利用她,那么在公子想殺她的時候,對方也大可隱于暗處,不必著急出手的。 “前輩,前輩!” 她只能壓著聲音,徒勞無功地企圖喚醒對方,一邊費力地將人半扶半拽向陰暗處。 畫扇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發現破綻,再折返回來,屆時前輩無力反抗,兩人都有性命危險。 還有公子,此人更是個可怕的存在。 阿容咬著牙,瘦小身軀使出微弱靈力,勉強支撐住長明的身形,一大一小在風雪中遲緩前行。 在那深沉迷夢的意識之中,許多模糊的舊日往事,正隨著札記,一幕幕重現。 ——未曾想過,師尊一語成讖,師弟出外歷練時遭遇強敵,斗法時不幸身亡,據當時同行的道友所言,他是為了保護何蕓蕓道友,方才會選擇犧牲自己,臨終前他托同行道友傳話回師門,讓師叔和師尊他們不要怪罪何蕓蕓道友,師兄弟們聞言接連幾日長吁短嘆,都為師弟英年早逝感到遺憾,畢竟師叔說過,師弟天分雖然比不上我,也屬修士中的佼佼者,若無意外,假以時日未嘗不能達到宗師修為,甚至連大宗師也可一窺機緣??上缃褚磺胁贿^東流水,枉然而已。 ——許久未寫札記了,近日平平無事,直到午時師叔告知一個消息,令我等驚愕不已:何蕓蕓道友,居然要與東海派新任掌門結為道侶。雖說道侶彼此牽引,上告天地,不可輕易解除,但若一方身故,則不在此限。師弟死后,玉皇觀也并未有人為難何蕓蕓道友,讓她得像凡俗女子一樣為師弟守貞,但師弟才過世沒多久,何蕓蕓道友這么快就又找到新道侶,他們心里未免有些微妙。也談不上憎惡,只是一遍遍想起早逝的師弟,想他如果早知這一切,會不會后悔自己用性命和畢生大好前程,換來這么一個結局。師弟們在想,我亦在想,若換了我,是否會后悔? ——幾日以來,輾轉反側,連靜修亦不時想起此疑問,幾乎走火入魔,不得不停下修煉,去瀑布下坐一夜,清晨時師尊親自來找我,他也未曾靠近,只站在小山丘上遙遙看我,我也睜眼遙遙看他。我想,當時心中便有答案了。 當時的他,知不知道云未思這點心思? 長明想,自己應該是知道的。 知道了卻又不點破,是希望云未思能自己想通,不要被兒女私情蒙蔽眼睛,從此止步于此,無法再向天道靠近半步。 可惜—— 可惜后來世事變幻,連帶他自己的心,竟也失了掌控。 其實他全記得,只是深埋識海,不肯掀開。 捂得久了,便以為早就消亡,未曾料想機緣巧合,及至生死一線之際,那些記憶自顧頂開封印,破土而出,敞開眼前。 第126章 師尊所至,山海叢云,日月星辰盡處,唯從而已。 即使知道云未思的那點心思,九方長明也沒準備回應。 在他看來,那起初不過是少年情懷一點無處寄托的躁動罷了,饒是修士如何淡泊心境,云未思終究還是個青年人,對方滿懷家仇無處發泄,只能強忍急躁,將對家人的緬懷投射到朝夕相處的師尊身上,這同時也是對強者的向往乃至追逐。 九方長明不是沒遇過仰慕者,恰恰相反,他的仰慕者眾多,有落敗不甘的對手,有想與他結為道侶的女子,有的純粹為他風姿傾倒,有的則是懾于他的修為,對強者的膜拜。 對他而言,云未思與這些人,并無太大區別。 只不過他們畢竟是師徒,九方長明對他,也終究比別人多了幾分寬容。 不愿見弟子沉溺兒女私情,長明打發他下山歷練,希望他回來之后,能自己想通,修為更上一層。 此時的九方長明,遇到前所未有的難題。 修為足可問鼎世間巔峰,更在千林會上以半招之勝打敗神霄仙府府主,令玉皇觀大出風頭,隱隱有成為天下第一人的趨勢,眾人都認為他將會是未來首屈一指的修士,許多人不知道的是,他正被止步不前的困擾所日夜縈繞。 九方長明自覺對于道門的領悟已到極限,已是修士力所能及的巔峰,但他隱隱感覺到一層無形障礙橫在面前,阻隔他更進一步,更影響自己飛升成仙,卻始終無法找到關鍵所在,突破那層看不見摸不著的障礙。 當時他并不知在數十年前,落梅真人也遇到過同樣的難題,最終因無法解決,心有不甘轉而與妖魔合作,九方長明選擇的是另外一條路,他想輾轉宗門,集百家之長,另外獨創一門心法,令問天大道,再無阻攔,令世間有天賦悟性之人,再不必受宗門局限,即便散修,亦可修仙。 這個志向宏偉過于遠大,饒是狂傲如他,也不能不從長計議。 道門宗法大同小異,他自忖在此已臻化境,便有了離開玉皇觀,前往佛門的念頭。 佛修藏龍臥虎,高人濟濟,說不定會出現能解決問題的機緣。 云未思所求,不過是那一點纏綿短暫的私情,而九方長明心向大道,他根本無意私情,也不希望弟子執著沉迷于此,像那個跟何蕓蕓結為道侶的玉皇觀弟子那樣,親手葬送自己的通天前程。 于是他徹底離開玉皇觀,毫無留戀,踏上佛修之路。 慶云禪院雖然是佛門二宗之一,多年來卻始終被萬蓮佛地壓了一頭,對九方長明這樣的修士加入,自然是歡迎之至的,甚至給予九方長明無上殊榮待遇,尊其為佛子,允許他來去自如,不必像尋常弟子那樣受禪院規矩束縛。 他入鄉隨俗,拜在一葉禪師座下修行,早課晚修,沒有落下過一次,曾經威震天下的九方長明,成為慶云禪院一名弟子,江湖議論紛紛,于他如清風過耳。 一葉禪師不是院首,卻是禪院中修為最高的隱士,他很少傳授什么心法訣竅,更不曾手把手教導斗法殺人,更多是與長明對坐修禪,如多年老友。兩人也許三天三夜不會說上一句話,也許連續十二個時辰辯法打機鋒,長明想要贏得一葉,就得仔細研習禪院佛經典籍,將佛門經典都研究一遍,倒背如流,如此一來,觸類旁通,以他的悟性,很快在與一葉的辯法中不落下風。 二人對坐,不唯獨是口頭辯法,間或夾雜修為上的斗法。 世間兩大頂尖高手交鋒,禪院自然無人敢來打攪。 這一日,大雪紛飛。 兩人已經連續辯法兩天,長明似有突破,一葉禪師會心而笑,坐等對方修為更進一層。 紙鳥由西飛來,于上空盤桓不下。 這是云未思的求救訊息。 當日九方長明將紙鳥傳訊之術傳授對方,這么多年來,云未思還是第一次用上,想必性命攸關,十萬火急。 飛鳥無法進入兩人設下的結界,焦急扇動翅膀,在風雪中搖搖欲墜。 一葉禪師微微皺眉望向飛鳥,待要彈指驅逐,不讓它干擾九方長明,卻心有所感,伸出去的手停住動作。 興許冥冥之中,這飛鳥也是考驗。 一葉禪師靜靜注視九方長明。 對方周身金光淡淡,天際叢云聚攏,若有異象。 若能突破此境,距離天道,又近一步。 一葉自知此生無法飛升,卻有豁達胸襟,樂于成全一個天才。 因為他知道,對方比他更有悟性,也更近天人之境。 但,就在此時,九方長明睜開眼睛。 周身金光驟然消失,收斂得干干凈凈。 他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寶貴進階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