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節
蕙娘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論達家嘴上說的多好聽,這支私兵都不可能完全聽從立雪院的指揮行事。和權家私兵一樣,這都只是她可以借用而不可以掌控的力量。但話又說回來了,培養點探子、暗哨是一回事,如今天下承平,除非和權家、達家這樣在特殊的環境中生活,不然想要蓄兵哪里是那么容易的,甚至都不說外部環境因素了,她自己的兵總要她自己去帶吧,可蕙娘現在哪有時間帶兵?也只能是這樣繼續四處借勢了,好在達家和魯王殘部這兩支兵,并不像朝廷兵馬一樣有底氣,他們仰仗于她的程度越深,她對他們的影響力也就越大,差遣他們做點事情,也比較簡單?,F在是消息還沒傳回來,等消息回饋到她這里,結合權家私兵的損失情況,蕙娘還想著趁火打劫,把定國公未盡全功的事給做完呢…… “如果魯王再次派來密使,很可能也會聯系達家?!彼痔崞鹆藘扇藳]商議出結果的話題,“雖然我不覺得達家會愿意現在過去新**,不過也要防上一手?!?/br> 這個問題那就復雜了,兩人一下午都在推演可能的結果和措施,等到日落西山時,正好進了鎮,上唯一的客棧要了兩間房。這種小地方,也無所謂什么上房不上房了。蕙娘連床都不愿睡,兩張長凳拿滾水淋過,自己梳洗了一番,便躺上去睡了。第二日起來,自然是腰酸背痛,焦勛的姿態也有點不自然,兩人對視了一眼,都看出對方的表情,焦勛笑道,“你也瞧見了?” 除非是京畿、江南一帶,又或者是西北干爽之地,不然客棧里難免都有跳蚤、臭蟲,蕙娘道,“我如何看不見,一掀被褥就瞧見了兩只臭蟲。我在凳子上睡的,你呢?” 焦勛難得地扮了個鬼臉,笑道,“我沒那么講究,和衣也就睡在被上了,不過不敢躺到枕頭上,一晚上睡得提心吊膽的,也不大舒服?!?/br> 他又嗤嗤一笑,道,“說起來,佩蘭你這個好潔的性子還是沒變,這次在日本去青樓,沒和上次一樣大呼小叫的,還算是很給日本人面子了?!?/br> 蕙娘不禁嗔了他一眼,“你還說,還好你忍住了沒笑出來,不然桂皮若是問起,我豈不是顏面掃地了?” 焦勛聳了聳肩,只是笑著,并不說話――只是他的眼神,卻把沒說的都說了。蕙娘看了,臉上不禁越紅:她小時也有過些無法無天的事件,這些事,見證人都少不得焦勛的。 “不過,這一次去吉原,并不是為了尋歡作樂?!彼缓寐月蹲约旱恼鎸嵄P算?!耙菜闶枪首黧@人之舉,轉移一下定國公的注意力吧。不把他繞暈,他歇不了對我的心思,也放不下對我的懷疑?,F在的權家,可禁不起他的監視和懷疑……” 焦勛唇邊的笑花,以可以眼見的速度凋零了下去,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只是這一次,這沉默卻顯得有幾分壓抑。蕙娘也覺得有點不舒服,她清了清嗓子,便放馬跑到了前頭去。 又是一天無話,這天兩人都加快了速度,太陽下山以前,終于趕到了寧城,在寧城,要瞞過達家的耳目自然難比登天,兩人才剛在客棧安頓下來,達家就來人拜訪焦勛,并對蕙娘的身份頗有些好奇,焦勛只說,“這是上頭少夫人的心腹,特地到此來視察一番?!睂λ纳矸?,竟不曾多加說明。 達家人經過多次的**風云,現在已然有點驚弓之鳥的意思了,一聽說是蕙娘派來的特使,待她頓時十分恭敬,也不敢請她摘下兜帽,蕙娘雖然化了濃妝,但也樂得省事。她一語不發,只讓焦勛和達家人交涉,言道想看看達家的武庫,與他們的精兵。 不過,因為現在快到秋收,女真人已經蠢蠢欲動,大部分武器都被村兵們領到村里、鎮里去了,武庫里只有一些備用的彈藥和刀槍,即使如此,蕙娘也已頗為滿意――事實上,在東北現在的局勢下,達家就算是為了自保,肯定也要大力鍛煉村兵,至于順水推舟為自己增加點籌碼的事,不用人催他們也都會盡力去做。她最為滿意的,不是達家的武力,而是他們對自己誠惶誠恐的態度。這種態度是真誠還是做作,蕙娘自忖還是很容易能分辨得出來的。起碼現在,達家并未找到一條更粗的大腿,他們還想著要抱牢權家,抱牢權仲白,這對她來說,倒也就夠了。 因為蕙娘并未出聲,又扮了男裝,達家是把她當作男賓來招待的,她沒能見到比較相熟的達夫人,倒是被領著去看了縣衙里懸掛著風干的女真人頭顱:這都是今年新斬獲的首級,等風干硝制過了,便要送到崔將軍那里去,由他一道送到京城表功。崔家并不私吞賞銀,因此村兵們收集首級的熱情也是比較踴躍的。 這些干巴巴皺乎乎,褐得有點偏黑的物事,自然并不賞心悅目,但蕙娘瞧著這么十幾個人頭,卻覺得心里難得地舒坦:守兵對騎兵,一年能留下十幾個人頭,看胡須、面容還都是壯年人,達家兵的戰力實在不能說弱了。在這樣的四戰之地,又有強敵在側,果然很容易鍛煉出精兵來。若非朝廷對東北一直比較忽視,其實這里是個很理想的征兵地。 看過了這些物事,達家再無可看之處,蕙娘也不愿再和他們嗦。這里可是有人和她見過好幾次面的,即使她加高了靴子、墊寬了肩膀,但化妝只是化妝,誰知道多呆下去,她會否露出破綻?在寧城又待了一個晚上,好歹是睡到了沒有跳蚤、臭蟲的干凈床鋪,稍事休整過了,她和焦勛便再次上路,往山東方向行去。 這一次,路上的行人更為稀少,官道也有些毀損,一側是一片荒原,連林木都無,另一側的田地也有些荒蕪之相。蕙娘看了不解,焦勛道,“應該是前幾個月那邊山里燒了大火,所以到現在這里都是光禿禿的,雖然看了怕人,但因為青草要到明年才能長出來,所以現在這里基本沒人來,連女真人都不會過來。反而比別的路更加安全?!?/br> 這一次行來,處處都讓人滿意,連一條路,焦勛都預先想好。雖說以他能力,考慮到這些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但蕙娘平時處處為人做主、為人考慮,這一回人生地不熟,竟落到被人照顧的境地,這種感覺就有點奇怪了。她也說不上自己到底喜不喜歡這種感覺――她從不諱言,自己對發號施令的迷戀,釋出控制權,讓她不免有點不安。但對焦勛能力的信任,又使她能夠安然地受他的安排…… 這種感覺,的確是她在權仲白身上難以找到的。不是說權仲白沒有能力,只是……只是他的個性,的確太特別了一點,在她之外,他還另有追求。她有時也根本不知道,究竟是她重要,兒子重要,還是權仲白追求的大道、他堅持的良心更重要。 連這一點都無法肯定,那么她寧愿選擇不去依靠權仲白,而是讓權仲白來依靠她。兩種選擇,沒有孰優孰劣,但有時候,她也的確有點懷念這種合作默契的感覺。 蕙娘不免輕輕地嘆了口氣,焦勛從馬上轉過頭來,挑起了一邊眉毛,做了無聲的詢問:怎么,因什么嘆氣? 有時候我也在想,如果一切能夠重來,我有沒有抗命到底的勇氣,宜春號不要了,祖父的賭氣,不理了。只取了我應得的那一份嫁妝,與你一起好好經營,過一份平凡的日子的話,現在的你我,又會是什么樣子呢…… 她想要這樣說,這話都涌到了舌尖,但到底還是被咽了下去:發生過的事,已不能改變,她也終究不會去改變。有些心思,自己想想也罷了,說出來,對焦勛是另一種殘忍。 “有點惦記兒子了?!彼x擇了另一個答案,“還沒離開這么久,也不知我回去的時候,乖哥還認不認得我?!?/br> 焦勛頓了頓,也揚起笑容,道,“說來,我竟沒見過兩個小郎君?!?/br> 蕙娘忙道,“這不是孩子年紀還小嗎,也是擔心走了嘴……” “佩蘭?!苯箘仔α?,“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不過你也知道,我無父無母,唯獨一個養父,現在又不能常常見面。在這世上,只是孑然一身,你多說些他們的事給我聽,我聽了心里也高興些?!?/br> 這話說來平常,但落在蕙娘耳中,卻令她不由有些心酸,她強制壓抑了這份心情,低聲道,“其實,我忙于公務,和他們的接觸也不算很多。唉,他們倒更多的是由廖養娘帶大的……” 焦勛拍了拍她的馬頭,道,“人生總是有許多不得已,有得有失吧,他們心里……也明白你的苦心?!?/br> 他露齒一笑,又揚鞭抽了蕙娘座下馬股一鞭,揚聲道,“看我們誰先跑到宿處吧?!?/br> 兩騎一前一后,頓時去得遠了,只在道上留下蹄聲陣陣,踏碎了一地的秋風。 # 從寧城到聊城,一路上時間就耗費得久了,在半路上兩人換了兩匹馬,不然馬力都要支持不住,因要趕時間,也因為路上行人漸漸多了,不方便并騎而行,蕙娘和焦勛除了打尖時說上幾句話,平日里多半都閉口不言。如此曉行夜宿,趕了近十天的路,終于踏上山東地界――這時蕙娘也已經是一身塵垢,焦勛在路上還能去去澡堂,她卻根本沒有這等殊榮。 她素性好潔,身上越是骯臟就越是不快,到最后幾天都很少說話,焦勛也不去擾她,這天到了濟南,省府所在,條件也好了些,他便包下一間跨院,要了熱水來給蕙娘洗浴。因道,“你放心洗漱,我守在屋外,不讓閑雜人等進來打擾?!?/br> 蕙娘雖有些別扭,也只能依言行事,等她洗漱舒服了出來,取出脂粉時,不免長長地嘆了口氣,方才坐下來重新上妝,只是尚未調勻脂粉,便聽到院中有人說話。她唬了一跳,忙戴上兜帽,一邊調著粉漿顏色,一邊湊到窗邊,細聽院里動靜。 只聽到那略帶恭敬意味,又十分熟絡親近的笑聲,蕙娘便知道他們到底還是想漏了一著:生人進了濟南地界,出手又如此闊綽,肯定會招惹到一些人的注意力,魯王留下的暗部,有很多就是從事這種不光彩的行業,稍加留心,肯定不難認出他們這幾年的靠山和領導。若是易地而處,蕙娘也不會等著上峰來找自己,起碼也要作出表示,證明自己隨時等候上峰的吩咐。 院中的場合和她料想得也差不多,幾句對話,這位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專事販賣私鹽的海風幫在濟南省府的管事,在幫內地位應該不低。當然,他對焦勛,卻是極為尊敬克制,這幾年間,焦勛運用閣老府一些暗地里的人脈,可幫了海風幫好些大忙。海風幫現在還能繼續攫取暴利,和他在背地里的支持,是分不開的。 “就想著您這幾天也該趕到了?!蹦侨说穆曇舴诺土?,蕙娘只隱約聽到了海外、使者、令牌等話語,她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恨不能鉆出屋外,聽個清楚:難道,他們所料不差,魯王的第二批船,真的平安無事地到達了大秦? 焦勛安靜地道,“我不知道他們來了,前幾個月,我一直都在南邊,行蹤不定,也沒和你們聯系。他們是何時到的,幾個人?” 這是坐實了蕙娘的猜測無疑了,她皺起眉頭,一邊有條不紊地為自己化妝,一邊思忖著在此情況下的因應之道:魯王的這些暗部,她并非勢在必得,也沒指望他們發揮太大的作用。只不過略加填補當時立雪院嫡系勢力的空白而已。他們太局限于山東了,將來為她發揮作用的機會也不多?,F在,真定那邊一切都運作得不錯,第一批死士也快培養出來了,就是放棄這批暗部也沒什么。不過,為了攫取主動,還是要設法弄清魯王到底現在抱持的是什么心態,他還想**大秦嗎,還是已經喪失了這份野心,只想在新**終老? 這些紛亂思緒,并未阻止她遮掩自己的容貌,焦勛在院中應對得也異常從容,等她化完妝,他也把那人打發走了,敲門而入,和蕙娘交代,“的確是來了,半個月前到的,五個人,由一個從前的舊識帶著?!?/br> 他猶豫了一下,又道,“他們想要海風幫配合,劫掠人口去新**……如此看來,魯王方面,的確是找到了一條短而平穩的航線了?!?/br> 這的確是十分震撼的消息,但蕙娘心底,想的還不是這個,她望著焦勛,心跳忽而有些加速――然而,就是這份不舍,反而促使她下定決心,她咬了咬牙,強忍著不回避焦勛的眼神,奇峰突起般低聲道。 “阿勛哥,你……不如和他們一道回去吧?!?/br> 焦勛一下就怔住了,他幾乎是不可思議地望著蕙娘,輕聲道,“你說什么?” 蕙娘狠狠地一咬舌尖,借著這股劇痛,一瞬間仿佛攀升到了一種無悲無喜的境界,她直視著焦勛,沉聲重復了一遍,“焦勛,你還是和他們一道回新**吧?!?/br>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提早更新,是不是嚇了一跳??? 唉,蕙娘也算是有決斷了 ☆、 289、畫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