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節
一出蘇州,立刻就連著遇到風浪陣雨,海船走得更慢,雖說船大顛簸也小,但卻難以在節前趕到廣州,只能看著元宵節前能不能趕到了。承平十年的這個春節,權仲白是和許于飛一路在海上過的,許于飛這些年來在家悶壞了,難得能夠出門散心,自然是意興湍飛,他和權仲白都頗為務實,不搞吟詩作賦那一套,但賞著風浪,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也頗有意興——至于暈船么,這兩人都是久走江湖之輩,區區風浪,自然不放在眼里。這個年雖然過得簡樸,但卻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但余下有些旅客,卻未必有這樣的筋骨了,海船本來行走數日,便要在大的港口??可弦蝗瞻肴?,卸貨下客等等,如今港口和港口之間,往往要走上十多天工夫,天天在海上漂著、晃著,不論是最下等的通鋪,還是最上等的套房,都有人暈船嘔吐,更有些人還上吐下瀉,鬧得船上聽差,也是叫苦不迭,倒完了這個夜壺,又要去拎那個夜壺。好在這樣的大海船,隨船都有幾個初通醫術的水手,也備了這樣常用的草藥。一時間盡還敷衍得過來,不必權仲白出面醫治。 別人是否受苦,許于飛自然是漠不關心,但他也是有心人,在蘇州見到達貞寶以后,便對達家姑娘上了心。當時權仲白并未出聲招呼,他自然沒有多事,但許大少自有小廝傍身,略微吩咐幾句,什么事情打聽不來?——達貞寶上船晚,也和許大少一樣,只得了一間二等的艙房,她是女客也不便拋頭露面,上船后便閉門不出,活像是壓根不知道權仲白也在船上似的。雙方雖在一艘船上,但卻并未交流往來,反而形同陌路,連擦身而過的機會都沒有。許于飛不知她的來歷,自然越發好奇,此時捎信回京去問也來不及,只好巴望著權仲白自己吐口談開,他也好揣摩揣摩權仲白對達家的態度。 這么做當然不止是喜弄是非,也是想知道達家這么做究竟是何用意——別的落魄侯爵世家,自甘下賤,把族女送給當權者做妾,尚且還要遭人恥笑呢。這原本是妻族的達家,忽然把一個女兒家塞到這艘船上來,難道還真是想要給權仲白添個如夫人?即使權仲白真的肯納,這樣的做法,也會在京城交際圈內,激起軒然大波,更別說他的夫人焦氏,能否容得下這個身份尷尬,一進門就似乎不止于如夫人地步的達氏女了。達家的行事,不至于會這么愚蠢吧? 當然,這也是建立在達家原本就存有這個念頭的基礎上的推論,瞧達家女身邊只帶了兩三個家人服侍,一上船就閉門謝客的樣子,也不像是有心過來碰權仲白的,許于飛自然頗為納悶——雖說有這樣正兒八經的理由,讓他去關心這事的進展,但要說他不好奇權仲白的桃色故事,那也是假的。達姑娘要是真不知道權仲白在船上,那也就罷了,這妻子族人就在身邊,權仲白就自己不過去,遣小廝過去隨手照應一二,難道還能壞了他的名聲不成?偏偏他也做出無知無覺的樣子,從蘇州出來這大半個月,兩人竟是么有半點交集,就是如今,達貞寶分明是犯了暈船癥,似乎已有數日水米不進了,兩邊也是一個不來求援,一個不去關心,就這么形同陌路。連許于飛這個局外人,都有點看不下去了。 “再怎么說,那也是娘家人,”那天談起來,許于飛便把達貞寶患病的消息告訴權仲白,“一路不聞不問,總不大好吧?這事要沒鬧出來也罷了,要是日后被你泰山他們知道,難免要埋怨你有了新人忘舊人,對妻族涼薄了一點?!?/br> 從權仲白的反應來看,他是真不知道達貞寶患病的事——許于飛是囑咐過小廝過去打探達家人的一些細節,那聽差上了心,遇見了就順便多嘴一句,權仲白要是從未令桂皮過去打探,倒是真可能一無所知。他有些詫異,“患病了?什么病,怎么沒請船上的大夫?!?/br> “那是大夫也就罷了,幾個連脈都不會把的水手,如此粗人,能進姑娘的艙房么?姑娘家稟賦柔弱,暈船引來大病可就不好了?!痹S于飛也不好多說,見權仲白沒有多事的意思,便點到為止?!安贿^,那也都是別人說的,是否如此,且先看看再說吧?!?/br> 權仲白嗯了一聲,若有所思,“真要不行,自然也會來找我的。我這次南下,不欲驚動太多,子羽你想必也是一樣吧?” 許于飛這才明白了權仲白的意思,他頓時覺得自己有些孟浪了,他南下接人回京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大張旗鼓地把人接回去,是還怕牛家不夠警覺么?他哈哈一笑,連聲道,“子殷說得是,子殷說得是?!?/br> 也就不再過問此事,從此便絕口不提達家的這位姑娘了。 權仲白其實也知道許于飛是不愿多管閑事,不然絕無可能這么容易地就被他敷衍過去,但他也很難解釋達貞寶此人的微妙之處。眼下把許于飛的口給封住了,他得了清靜,卻依舊不去關懷達貞寶,只是在心中暗暗推算著自己南下的日程,也算著從京城到蘇州,一般都要用去多少辰光。 只是海船走得慢,而且這艘船又時常??扛劭?,這一路下來用去的時光,足夠一艘快船從通州碼頭到蘇州打個來回了,達貞寶完全可能是在得知消息以后從容追來的,也有可能是在天津上了另一艘海船,走到蘇州來換船繼續南下的。要從這時間上去推算,就頗有些大海撈針了,權仲白隨意一想,想不出結果,也就丟開了不論,只一心沉吟著自己到了廣州之后的行止。 事不關己,他當然能沉得住氣,但達姑娘可能真真切切是病得厲害了,又過了幾天,眼看廣州已在眼前時,達家的下人,便求到了船管事頭上,船管事只好來求權仲白,“說是請咱們靠岸時尋個大夫,但難得這兩天天好,加把勁就趕到廣州了,在這兒咱們只停兩個時辰,貨一卸完就走。倒是來不及請人,這位姑娘身份也是尊貴,又和您有親戚,您瞧著,是否方便出手開個方子?——這抓藥的工夫,倒應該還是有的?!?/br> 權仲白當然不可能當著外人的面,拒絕為達家人扶脈,他也沒有回絕的意思,頷首答應了下來,還道,“不止是她,還有別人若病情嚴重的,也可以和我說,我就一道開了方算了?!?/br> “那些賤命的苦哈哈,哪能勞動您的大駕?!惫苁碌囊贿咟c頭哈腰,把權仲白往門外請,一邊頗有幾分諂媚地拍權仲白的馬屁,“您這身份,那是該給皇上、娘娘們開方用藥的,那些人,哪有消受這份福氣的命!” “人命無貴賤,話也不好這么說?!睓嘀侔椎氐?,“若謝管事你病得沉了,難道也還要把你的身份,和皇上比過了,再想著請大夫的事么?” 他隨口一句話,倒是刺得謝管事面色通紅,再不敢多嘴多舌,把權仲白引到達貞寶屋前,便停下來做了個把守的姿勢,并不往里進去。權仲白也懶得和他多說,敲門進去時,果然見到達貞寶雙目緊閉、面色慘白、呼吸淺而急促,倒不像是暈船,是有了大病的癥候了。 權仲白力求低調,船上當然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份,達貞寶隨身帶的兩個下人看來也不知情,對他頗有戒備之意,態度冷淡中帶了高傲。權仲白也不多說,給達貞寶扶了扶脈,便道,“吐得太多,連水都不喝,痰堵淤積?!?/br> 他讓人把達貞寶扶著翻過身來,猛地一拍背,又指點那丫鬟,“使勁給她搓腰上肋下這一塊,搓得越熱越好?!?/br> 這么搓了半天,達貞寶自然已清醒過來,只聽得哇的一聲,又是一場大吐,吐無可吐時,終于吐了好些濃痰出來。而后又是一番漱口,一邊早有人備下米湯,給她喝了半碗,達貞寶當時便已能靠著床半坐起來,精神頭要好得多了。 兩人經此一事已經相認,自然也要敘過別情,達貞寶略做休整,又吃了一點東西,便出來前廳給他行禮。她有些不好意思,“若非姐夫,我這一條命都要交待在船上了!也是天不絕我,哪想得到都到了這樣天涯海角一般的地方,都能從天上掉下個姐夫來?!?/br> 權仲白就問她,“好端端的,怎么往廣州跑?你一個大姑娘家的,四處亂跑可不是個事兒。一路上遇到的麻煩,還能少得了嗎?就要出來,怎么也得多帶幾個人吧,就這么兩個下人,一老一小的,恐怕不頂事?!?/br> 達貞寶面上浮起一層紅暈,她先不說話,只是略有些猜疑地瞅了權仲白一眼,好像在試探他的心情,又沉吟了半晌,才是一咬牙,低聲道,“唉,這一場大病,把銀兩都要花光了,也不瞞姐夫……我……我是偷跑出來的!” 權仲白唔了一聲,微笑道,“你這份膽量,倒是頗得你jiejie的真傳,只是她體弱,年紀也小,雖然膽大,但也沒這么出格過?!?/br> “姐夫你這就是說笑了?!边_貞寶面上閃過一絲黯然,隨即又勉強一笑,“jiejie什么身份,當然不可能隨意出走,就不為自己想,也得為jiejiemeimei們想。倒是我……這又不算是守寡,又不算是沒說親,現在也有十□歲了,在京里也說不到什么好人家,當然是說走就走,也犯不著再想那么多了?!?/br> 這話里隱隱約約,已經是暗示了自己離家出走的原因,權仲白卻并未揪著話縫往下細問,只道,“那到了廣州,你打算如何落腳?” 達貞寶面上又是一紅,她局促地低下頭去,“原本手頭有銀子,想在客棧住下,尋我娘舅……如今,銀兩都花費殆盡了,說不得,還請姐夫助我幾兩,一旦找到娘舅,必定如數奉還?!?/br> 權仲白點了點頭,又側著頭想了一想,忽然呵呵笑出聲來,頗有幾分感慨。他喃喃自語道,“季青啊季青,你還真是把你二哥給吃得透透的?!?/br> 這話突如其來,達貞寶自然是一臉莫名其妙,權仲白又瞅了她一眼,再也不掩飾心中的不屑,他低沉地道,“寶姑娘,你倉促離京,究竟是因為家里人要給你安排一門不可心的親事,還是懼怕福壽找你的麻煩?皇室公主,這桿槍,也是你們說用就用的?惹下了這么大的麻煩,你以為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福壽就只能悶聲吃下這個啞虧了?” 達貞寶一臉愕然,似乎根本就不明白權仲白的心思,權仲白也懶得和她再周旋下去了,他道,“季青算計人心,真有一套功夫,你還以為他是真心幫你們么?其實你們達家,也不過就是他手里的一桿槍罷了。他這一套布置,你看不出什么破綻,只覺得處處都天衣無縫,不過占了一個巧字而已。只要按部就班這么走來,以我的為人,未必會對你生疑,一定盡力照料你這無依無靠的可憐人。更出于對你的同情,一旦知道你是為婚事離家,必定不會向達家通風報信,反而會為你遮掩……如此一來二去,就算我們之間清清白白,日后在你家人跟前,也都再說不清楚了,是也不是?” 他不等達貞寶回答,甚至懶得去看達貞寶的反應,只續道,“自然,你和你jiejie生得很像,我把你帶在身邊,朝夕相處,也許就日久生情。不說為你休妻,甚至是納你進門,把你留在廣州做個外室,也是大有可能。到時誰能說你什么?誰能說達家什么?倒是我權仲白要背上行事孟浪的名聲,但這也沒什么,權某畢竟有這個名聲在,誰也不會和我較真的?!?/br> 他頓了頓,又道,“你和福壽交好,福壽轉眼就給焦氏賞東西,巧。往好處想,那是福壽小孩子心性,一心看焦氏不舒服,便從你這里刺探了一點密事去,想要給焦氏添點堵。我一南下,你就在蘇州上船,巧。為了讓我往好處想,你是直等到今日,才等到了一個揭破身份,前來相認的時機……不論是誰給你出的主意,還是你自己做的主,都不算是不縝密了,我的確很難揪出破綻?!?/br> 他望著滿面惱怒羞憤,仿佛遭了奇恥大辱的達貞寶,望著這張熟悉的臉,卻好似望著一個陌生人,漠然地道,“但你畢竟不是季青,通共也就和我見了幾面,對我的了解并不那么深厚……寶姑娘,你不知道我權仲白雖然很善于將人往好處去想,卻也并不是未曾見過世上丑惡的一面。你更忘記了,我從小把福壽看到大,她心思并不太深沉,那點脾性,我能不了解?福壽要整焦氏,也不會莫名其妙無的放矢地整……不是你把這一計的來龍去脈、利害關系給她分析清楚,福壽又焉能莽撞行事?我猜,你對福壽獻的那一策,恐怕是給她畫了個大餅,讓她知道她離間了我和焦氏以后,立時就能得到一個機會、一些好處吧?” 他扶著下巴沉吟了片刻,便笑道,“啊,我明白啦。送嫁福壽的人選,一直都沒有定下來,你是對她說,正好我要離京,讓她去求她的皇帝哥哥,由我送她一程,送完了就得回來?;实鄄辉肝译x京太久,必定會許,她也就能多和我相處一段日子了,是也不是?” 達貞寶都聽得呆了,見權仲白不再說話,方才喝道,“姐夫,我敬你身份——” 可她望著權仲白,這話卻再也說不下去了,純善、熱情、大膽,這些特質,慢慢地從她面上‘死’了過去,而隨之醒來的,卻是同這些特質截然相反的東西,她陰沉而掂量地望了權仲白幾眼,這才深深地嘆了口氣,低沉地道,“姐夫如想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不妨也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如何能看出來,這背后一切,乃是權四少的安排?” 權仲白也是直到此刻,才全然肯定自己的推測不假,達貞寶接近他,背后的確有一系列的謀算,他望著這張同亡妻極為相似的臉,心中又豈能沒有感慨?但下一刻,亦是眉頭一軒,便把這些心事給推到了一邊,哂然道,“業已失敗的算計,我再去追究細枝末節有什么意思?你要我回答這個問題,可以,拿一個問題來換?!?/br> 達貞寶本以為自己是布局的人,此時卻知道她和她的家族,都被權季青當作了棋子,她心頭焉能沒有惱怒?當然恐怕還是更急切地想知道,這破綻究竟出在了何處,她輕輕地咬著牙,卻硬是挺著站起身來,同一樣昂然挺立的權仲白相對而立,雖然搖搖欲墜,但卻勉強在氣勢上做到了相持。這個大姑娘,此時也有了幾分梟雄氣魄,她斷然道,“姐夫請問?!?/br> “我的問題也很簡單,我就想問,”權仲白盯著達貞寶,一字字地問?!澳銈冞_家,究竟圖我什么?” 事到如今,要說達貞寶對權仲白一見鐘情,一應布置都是她的手筆云云,那是誰都騙不過去了。達貞寶對他有沒有情意,看他的表現豈不是一目了然?可她的回答,卻偏偏是那樣的篤定而誠懇。達貞寶說,“我們就圖姐夫你的一顆真心?!?/br>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這章有點卡,修改了一下,所以遲了。 不過相信進展是可以讓大家滿意的~enjoy! ps 不知之前有沒人看出來,貞寶壓根就不喜歡小權。 ☆、202民心 沒有權仲白,國公府的這個春節,過得特別冷清。 雖然老家已有一些兄弟過來,但今年天氣不好,從北到南都冷得厲害,風也大。這么冷的天氣,東北很多地方根本車馬都不能上路,他們自然也就被耽擱在了路上。今年過年祭祖,國公府宗房居然沒有一個男丁在家,還是已經分家出去的四房、五房出了男丁,為良國公捧酒祭祀,把場面給撐住了。 就是在大節下,沒有權伯紅、權叔墨、權季青三兄弟,對那些合家上門拜年的親戚,或是需要鄭重接待的重頭客人,良國公府都很乏人招待,不得已還要把四房、五房的子侄借來應酬,也算是給了他們一點發揮的空間——權四爺和權五爺從小在三位哥哥的光芒下長大,受慣了兄長的照料,權四爺是個風雅人,只顧著風花雪月,和權家的那班家戲廝混,雖然有些文名,據說也是京戲有名的大家。但這樣的名聲顯然對國公府毫無幫助,他也不管這些,連自家兒子的前程都不在乎,要不是長子權瑞風還算能干,四夫人也是勤勤懇懇的,管束他又嚴實,家業怕不早敗了。權五爺么,有這么個哥哥在前頭擋著,就是自己想法多,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也因此雖然兩房都有成年的子嗣,但迄今卻都還未有什么出身。 像他們這樣的身份,要謀出身,就得求老太太、求良國公,讓他們去cao辦??蛇@兩個當家人,那是有名的嚴格,權瑞風要打理家業,只想捐個監生也就罷了,他弟弟權瑞雪幾年前讀書練武都沒有成績,卻想進衙門里做事,便被太夫人直接打了回來,都不消良國公做那個惡人。老人家也是直言不諱,“他是沒有才干也就罷了,在衙門里給謀個差事,老老實實地干上一輩子,也算是有個營生??伤拇竽?,手段也有,卻還學不到家,這樣的人你把他放出去了,那就容易給家里招惹禍事。再歷練幾年,多給家里幫幫手,我再看他吧?!?/br> 因有了這一番話,權瑞雪這幾年來也是沉下心幫助家里打點營生,自詡是沉穩了不少?,F在宗房缺人幫忙,他哥哥也不和他爭搶,便把他打發過來。他亦是打疊精神,跟在良國公身邊迎來送往,又不時到太夫人身邊請安,太夫人亦頗滿意他的改進。這天便同蕙娘道,“這一陣子應酬不會少,你婆婆帶著你東奔西走的,也不能沒個人跟送,便讓他跟著你們走走吧,若是你瞧著還成,回來同我說了,家里自然給他安排前程?!?/br> 這是國公府宗房對近親們應有的照應,要不是公府大部分親戚都在東北,這樣的事只會更多。太夫人把蕙娘扯進來,自然是要給她做人情,讓她在同輩中樹立權威。至于權瑞雪的前程,只怕她和良國公心里都是早有打算。這樣順水的人情,蕙娘如何不做?她笑著應承了下來,便道,“正好,初三我回娘家,便讓堂弟隨我回去,也和我妹夫認識認識?,F在家里少人,有時要和親戚們走動,也少不得煩請堂弟出面了?!?/br> 王時是尚書長子,如今自己也有功名在身,算是前途無限的翰林身份,過了幾年放了外任,只要他有能力,日后也有望成就二品、三品。這樣的朋友,沒有人不愿意交的,太夫人欣然道,“你倒是愛提拔弟妹們,只怕他不懂事,辜負了你的一片苦心?!?/br> 這事終究不大,隨意幾句話便算是說定了,因太夫人所說,國公夫人身體不好的事,也不是空口無憑,權夫人臘月末忙家事,犯了腰疼的老毛病,看來新年大朝是不能去了。太夫人有年紀的人,更不愿勞動,好在蕙娘也有誥命在身,便算作權家的代表,入宮朝賀新年之余,還要參與一些冊立皇貴妃的典禮——雖說皇上意思,是為了省事,但只看他把冊封皇貴妃的事,和新年大朝放在一起辦,便可知道他提拔牛淑妃的心意,有多堅定了。 權家人更關注的還是這個機會,“宮禁森嚴,我們雖不是沒有關系,但婷娘處境微妙,如今一舉一動都有人拿西洋來的眼鏡盯著,為謹慎計,我們也有一個多月,沒得到她的消息了。這一次要是有機會,你可和她設法見見面。宮中的局勢,沒有人比她這個局中人更清楚了?!?/br> 從綠松的經歷來看,權家很可能用類似的手法,將一些中人送進宮中,他們是掌握了一些內線的。但宮中斗爭激烈,除非連太監那樣地位超然之輩,頭天還耀武揚威,第二日便被打發去守皇陵的事實在并不少見。從太夫人、云管事等人的口風看來,鸞臺會在宮中有影響力,但也有限,現在牛貴妃yin威日盛,他們就更不敢輕舉妄動了。這差事就又要落到蕙娘頭上,太夫人心疼孫媳婦,還額外叮囑她,“貴妃現在怕是鉆了牛角尖兒,聽信她娘家弟媳的讒言,看你很不順眼。她現在新上位的人,最為得意,若拿你開刀,你少不得要忍著些?!?/br> 蕙娘自然也早做好了準備。不過,她倒是多慮了,新年大朝、冊封大典,這都是大喜事,與會者幾十上百人,?;寿F妃就是為了自己的聲譽著想,也不會輕舉妄動——蕙娘仿佛還在她身邊看到了幾個太后宮中的老人。就是吳興嘉,亦不過是似笑非笑,用眉眼中的傲氣來折辱蕙娘。她自以為自己比蕙娘優越,已非一日,蕙娘應付她是駕輕就熟得很。只把她當一扇窗戶看待,眼神望著她,仿佛都是直直地看到她身后的風景中去。 如此視若無睹,倒是把吳興嘉火頭激起,但蕙娘身側,就站著阜陽侯夫人、定國侯夫人等諸位伯爵、侯爵夫人,自身又代表良國公府,她要踩蕙娘,已不再是小兒女斗氣,而是給牛家平添上一個對頭。吳興嘉雖有些淺薄,但也還不至于如此輕浮,她到底還是咽下了這口氣,未有出面。 眾位侯夫人,有哪個是簡單人物?這兩位年輕一輩的佼佼者之間,存在的明爭暗斗,誰未能發覺?阜陽侯夫人便笑道,“今日可惜你母親沒來,她這些年倒是越來越少在外走動了。朝廷添了新侯爵,那是喜事,怎么也該進來走走,和我們重新認識認識的?!?/br> “母親這些年是越發憊懶了?!鞭ツ锊灰撞煊X地皺了皺眉頭——四太太昔年經歷太過坎坷,終究是損傷了她的元氣,年輕時還不覺得,現在漸漸上了年紀,后果就顯示出來了,她自己又不熱衷于保養,就是有權仲白給她開方子,都阻擋不住她健康的惡化。自從焦子喬到老太爺跟前去養活以后,她到了冬季,泰半時日都要臥床,也就是兩三年工夫,老得和換了個人似的…… 這些事她卻并不在這樣的場合提起,只是隨口敷衍了幾句,便又笑道,“唉,前頭怕是要站班了,咱們還是快分班站好,免得一會又要難為那些小中人們了?!?/br> 雖然牛德寶將軍封爵的呼聲一直很高,但未曾獲封之前,吳興嘉就只能按武將誥命來排班站位,始終都要落后勛爵家眷一等。蕙娘這話,自然是說給她聽的,擺明了指她隨鎮遠侯牛夫人站著,是不講究規矩,為難司禮監派來維系秩序的小中人們。周圍人都禁不住偷偷地笑——這些勛戚們,最重身份,牛家現在氣焰旺盛,無人敢說些什么,但她們心里,對吳興嘉的做法也未必就沒有意見。 吳興嘉欲要分辨,又沒有話說,只好悻悻然回自己隊伍里去了。牛夫人卻有些氣不過,轉頭沖蕙娘笑道,“要這么說,世侄女也不該站在這兒,倒是該隨權神醫的身份站去——噯,這一說,倒不知你該站在哪里了?!?/br> 她話音剛落,廢后娘家,定國侯孫夫人便緊接著道,“少夫人這不是代公府來的么?要按正經自個兒誥命來算,剛才牛家少奶奶就該往隊伍末尾站去——說起來,她身上是幾品誥命,論起來,可有入宮的資格沒有?” 眾人倒紛紛都道,“正是,這也是我們上頭寬待我們這些老親老戚,如不然,正經的侯爵夫人、伯爵夫人,連年臥病的也有的是,難道回回家里都無人過來?那也未免太冷清了,要勞動老人家,娘娘們又不落忍,只能我們這些小輩盡力出來敷衍罷了?!?/br> 還有人推蕙娘,“你也是太謙了,你是代良國公府來的,很該和國公夫人們站到一塊去,同你舅母廝混什么——說來,這一等國公,如今綿延至今的也就只有你們權家,還有他們昂國公李家在京里了。今日很該由你來領頭才對!來來,李夫人,把她給領過去吧?!?/br> 其實從前新年朝賀也好,皇家各式大典也罷,皇后未廢時,歷來都是孫夫人排班在首,領著眾人行禮。如今皇后被廢了,孫夫人雖然排位還在前頭,但就越不過安國公夫人去。今日新年朝賀、冊封大典,也是安排安國公夫人領著眾誥命行禮,她年紀長、人也和氣,眾人沒有不服氣她的。牛夫人雖是皇貴妃的生母,但此時也只能靠后,不好自比從前皇后娘家的例。因此她是站到第二,倒是比幾個二等國公府出面的年輕誥命要站得前了些。這會眾人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要把蕙娘拱到前頭去,牛夫人面色早黑了一半,卻被孫夫人拿話套住,不好辯駁——要說按自己的誥命來排,蕙娘三品誥命,排位也不大后,但吳興嘉就幾乎失去入宮的資格了。要按家中爵位來排,權家一等國公,已是異姓封爵的頂峰,藩王家眷那都是另起一隊的,她不排前也說不過去。李夫人都已轉過身來,笑瞇瞇地道,“這倒是有理,我們女人家聚在一處,就是三三倆倆的,也不認真計較這個,多少年都胡混過來了。論理其實也不該如此,再怎么樣,尊卑規矩不能亂,權二小子家的,站到我身邊來吧?!?/br> 連德高望重的李夫人都這么說了,蕙娘還能駁了她的面子?這般陰錯陽差將錯就錯的,倒是被人強著推到了前頭,各誥命又自覺按當年封爵品次,以及彼此丈夫的序齒站好了。不多時已是井然有序站成了一行,倒把牛夫人顯了出來——牛家雖然這些年興頭,但也不過是個二等侯爵,一等侯還有七八家在前呢,就連孫夫人,位次都比她靠前一些。 到底是皇貴妃的生母,眾人也沒有過分,見前頭樂聲起了,侯夫人里丈夫年紀最長,站在最前的一位,便笑著把牛夫人拉到了自己跟前,諸人不論心里作何想法,但隨著莊重樂聲漸起,鳴鞭、灑香諸執事緩緩行出,也俱都收斂了面上形形□的表情,換上莊容。幾隊誥命,由首輔楊太太、元帥蕭太太、昂國公李夫人、閩越王妃等人為首,隨著一聲唱禮,都插燭也似地拜了下去,口稱,“太后娘娘新禧……” # 牛家跋扈,惹得眾勛戚厭煩,乘人多口雜、法不責眾的機會,讓牛夫人吃了個下馬威、啞巴虧的事,不用一天時間,便借由在場諸誥命的的口兒,風一樣地傳遍了京城。眾人有笑的、有怒的,有幸災樂禍的,也有憂心忡忡的??刹徽撊绾?,這個新任皇貴妃并不得人心,起碼不得勛戚們擁戴,那是板上釘釘給坐實了的考語?;寿F妃總領六宮事務,也算是副后級別了,將來要往上一步,也是名正言順。而皇后講的就是母儀天下、六宮懾服。就算是皇上,也沒法和民心作對,這一次勛戚們反彈,反彈得理直氣壯,大有仗著人多給皇上沒臉的意思。而被人推出來填槍眼的蕙娘,卻遭了老爺子的埋怨。 “你男人忽然就跑到廣州去了,把皇上扔下不管,皇上心里能好受嗎?你再鬧這么一出好戲,讓他怎么想你們兩夫妻?兩個都是恃寵而驕的材料,仗著他離不得你們兩夫妻,連他要捧的人都敢踩……不能體察上心,對景兒就是整你的罪名!”蕙娘才一回門,就被老爺子拎到屋內一陣數落?!艾F擺著楊家、孫家,都想和牛家過不去,你不把她們捧出來,倒讓她們捧你出來。簡直莫名其妙!” 蕙娘趕緊給老爺子敲背順氣,她輕聲細語,“孫女兒也是無奈,這一次這么大的事,后宮里連個最沒名分的選侍都露了一面,唯獨沒見我們家的婷娘。聽小太監們的口風,除夕時不知怎地,得罪貴妃娘娘,被罰閉門思過三天……我們家無心和娘娘為難,經不住娘娘要難我們那?!?/br> 這事,只怕老爺子未曾聽說,他的眉頭漸漸地舒展開來了?!澳阋@么說,那倒也不是沒有道理。牛家都踩著你們肩膀拉屎拉尿的了,你們再不硬點,倒讓人瞧不起?!?/br>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但勛戚們這樣針對牛家,其實并不是什么好事?;噬献钆碌木褪堑紫氯私Y黨串連……尤其勛戚里掌兵權的,太多了。你們越要弄牛家,他倒越要保牛家,兩邊擰上勁兒了,能有什么好?臣子和皇帝拔河,贏了也是慘勝?!?/br> 一邊說,老爺子一邊就不禁橫了蕙娘一眼,“你男人滾到廣州去做什么了?還不讓他快滾回來!你還不知道?有他沒他,差得多了!” 皇上對權仲白的寵信,實際遠超眾人,有時候,少就少這么一句話。牛貴妃的枕頭風,可能還真及不上權仲白的幾句閑談。從進門到現在,老爺子幾句話都顯示出了他老辣的政治素養,每一句話,都切中了局面關鍵??赊ツ镄闹?,卻是五味雜陳:權仲白不該離京,難道她不清楚?要不是有個鸞臺會,良國公府和她又何必如此妄作折騰。只是別有懷抱,無奈之下,才安排權仲白出走而已…… 而如今,她心底又何嘗沒有許多話想要和祖父傾訴,甚至是質問質問祖父,把鸞臺會的事向祖父揭穿?不論祖父是否和鸞臺會有所來往,她都相信老人家并不知道鸞臺會的真正目的,甚至可能也不知道他們和權家的關系。就算老人家業已知情,也認為她應該和鸞臺會同心同德,繼續在篡位的羊腸小道上走下去,但只要她意愿堅持,老人家也一定會給她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她現在,實在是太需要力量了。 但…… 蕙娘心事重重地再嘆了一口氣,再開口時,卻提起了風馬牛不相及的一件事。 “您臘月里給我送花時,多送了一盆峨眉春蕙……”她輕聲說。 老爺子眉頭一挑,旋即又若無其事地道,“噢,想必是單子上忘添了那一筆……那畢竟是你親手所植,意義不淺?;▋洪_得如何?好看么?” “挺美,”蕙娘由衷地道,“倒激起了我賞蘭花的心思。今年開了春,我侍奉您同娘一道,去潭柘寺賞花吧?” 老爺子指著蕙娘哈哈大笑,他半是警告、半是提醒地道,“你男人不在家,你還這么野,仔細他回來了和你算賬——我不寵著你,要去,你自己去?!?/br> 蕙娘斂下眸子,望著地面淺淺地笑了,她站起身去攙老爺子,“今日時間也不多了,晚上還得回去呢。剛才在后頭見了文娘,她說王時要放外任了?” “也到放出去的時候了?!崩蠣斪雍娃ツ镆坏劳庾?,“今兒送你回來的那孩子,是你們哪房親戚?我瞧了一眼,談吐倒還是不錯的……” 時光就在這平平常常、雞零狗碎的家常話里慢慢走過,一轉眼,春天就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仇是越來越深了||||這一次蕙娘低估了群眾的力量…… 話說上海這個天氣呀,真是搞不定,起伏都在10多20度!這幾天又瘋狂打包搬家,還得擔心寄出去的東西別被淋濕了…… ☆、203合縱 不知不覺間,今上登基已有十年之久,雖說承平十年看來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畢竟是個整數。如今朝廷又有了錢,年前便有人上了奏折,啟奏將今年的萬壽月,辦得再風光一點。理由那都是現成的——從前先帝在的時候,年年萬壽月都是熱鬧足了一整個月,又是唱經、又是唱戲放炮,從百官到京城百姓都有賞賜,也算是普天同慶了??勺詮慕裆系腔?連太后娘娘的壽辰都少了熱鬧,更別說皇上自己了,有好幾年,聽說皇上生日那天,也就是多上幾碗菜而已……從前國家艱難,皇上厲行簡樸,可現在朝廷有錢了,虧待誰,那不能虧待皇上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