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節
那陳功也是交待得仔細,連同仁堂一天的起居,都給石英明明白白地說了出來:他身為賬房,一天自然有大把時間做帳,但那些做出來的銀子,他一天卻只有一兩個機會接觸。因晚上關門以前,各伙計、掌柜,都在大堂內擺龍門陣談天說地,他往往乘這個時候,回去把散碎銀子取出來,夾帶在身上回家去。正好這天晚上也吃壞了肚子,便借著去茅房的機會,先把銀子取出,再去到茅房蹲下,因為心里有鬼,便沒打燈籠。因對地勢熟悉,也不怕踩空了跌進茅坑去,蹲在最深處,黑漆漆的,誰也看不到里頭還有個人。 他蹲了才只一會,便聽見兩個人一起進了屋子,有人在門口道,“咦,老陳不是說過來茅房,怎么又沒看見?!边@就是三掌柜的聲音。 另一人的聲音他也認得,卻是兩廣總督府上一個二層管事,他家在附近,因此散了值最近也時常過來擺擺龍門陣,平時很是風趣的人,此時聲音卻低,“不在也好,這里銀貨兩訖完事,我們家夫人出手大方,只要你這藥好,回頭必定是還有恩賞的?!?/br> “倒也不是我夸口,這藥的來歷,貴夫人必定是有聽聞的。喚作神仙難救,我也是得來不易,若是平白化作水,那么是有苦意,可以下在藥里遮掩,或是用杏仁露慢慢地合了,便有些甜香,苦味也和杏仁露的味道混在一塊,粗心些的人,不大分得出來。一旦喝下,三個月之內,必定見效,起頭面黃肌瘦,到后來慢慢地就不成了,可等閑的大夫,把脈是把不出不對的?!蹦侨乒褚贿呎f,一邊就聽見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我亦是見好就收,這些銀錢已經足夠,只一件事,還請大爺成全。我有一個親戚……” 兩人進了茅房,本來也只為了收錢給貨,此時銀貨兩訖,估計就覺得茅房污糟,一邊說一邊出了屋子。余下的事,就不是陳功所能聽到的了,至于他如何巧妙遮掩,則這些瑣事,也不必多費筆墨,反正到底是給他找了個借口,遮蓋了過去罷了。 這個神仙難救,本來就是極難得的毒藥,要不然,權仲白也不會為了它的原石,寒冬臘月的還要外出冒險。沒想到峰回路轉,一條線索,居然得來毫不費功夫,蕙娘心底頓時涌起許多思緒、許多疑問:暗地里兜售毒藥,一旦傳揚開來,對同和堂的名聲肯定會有幾乎毀滅性的打擊。陳功覺得可以拿這條秘密兜售,換得自己的清白,也算他有幾分眼力??蛇@藥,原產地在北面,三掌柜如何從南面持續得到,又能和買家勾搭上來,還要不露痕跡,不被大掌柜、二掌柜發覺?同和堂內部,究竟有多少人已被這組織侵襲,國公爺是否毫無所覺,又是否已經是有了提防,還是根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收了好處,才為這些人提供方便?若是如此,那他會為權仲白把這事給平了,也就毫不稀奇。 可如果國公爺和這組織都這樣熟絡了,就看在國公爺的面上,那個神秘莫測無惡不作的組織,會收權季青入門嗎?這可是當面打國公府的臉!也是給國公府帶來了極大的危機。要這樣想,便不難明白為何國公如此著急,連她生產的小半年都等不得,迫不及待地把一群人給劃了過來,恐怕除了給她機會,把權季青拉下馬之外,她也是把一些有嫌疑的管事,全都尋了個借口關好,自己不知道在同和堂盤了多少人的底,只等她這里借口一送,就要開始大清洗了。 這重重迷霧中的一重,似乎已經在蕙娘眼前揭開了謎底,蕙娘稍稍釋疑,亦感到一陣膽寒:越和這組織接觸,越覺得他們的陰毒與可怖。那三管事賣了藥給兩廣總督夫人,所得銀錢還在少,最重要,是握了一重把柄在手。他要求什么事,只要不是大事,總督夫人總得給他辦了不是?他那個所謂的親戚,要只是在衙門里求個差事還好,如果是想進府內做事呢?這就是明擺著在總督府里安插了一個釘子??偠椒蛉讼胍纬?,還得掂量掂量三管事的臉色呢! 哪家的宅院里,沒有一點陰私事,同和堂是天下最大的藥鋪之一,大江南北都有分號,三掌柜這樣的人稍微一多,這個組織,豈不是消息比燕云衛還要更靈通,知道的官員陰私,比燕云衛還要全面? 這已經不是一般求財的門路了,販賣毒藥、販賣火器,因為獲利高昂,風險雖大,但卻還有人做,對焦勛和她下手,似乎是有圖謀宜春票號的嫌疑,那也可以解釋為票號是個聚寶盆,這借販賣毒藥之便廣布眼線之舉,毫無利益可言,沒有更大的目標驅使,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這,恐怕真是坐實了造反的念頭啊…… 畢竟是文官出身,受祖父教養慣了,蕙娘一時,真是冷汗涔涔、心跳如鼓,罕見地起了一絲懼意??善讨?,她到底還是穩住了,咬著牙安慰自己:武將人家,也不怕改朝換代,只要手里有兵,心頭就半點不慌。自己這一代,雖然暫時還沒有人知兵,但勝在人面廣,親戚中知兵的便有崔家,東北又是老地盤,真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沒個去處。 話雖如此,可同和堂是權家的自留地,悄無聲息地被權季青這個敗家子,引進了這些居心叵測的江湖客,蕙娘雖然還沒掌家,可也情不自禁地有些不快,她沉吟了一會,便吩咐石英,“既然陳功有此等秘聞,那更不能放他走了。給他換個地方居住也好,免得他自己膽小心虛,被人看出破綻,倒又是事。等年后廣州人回來,我這里一體審了,再送給國公爺發落?!?/br> 石英心領神會,自然去尋她父親辦這件事,蕙娘托腮又想了半天,只覺得腦仁有點生疼,便不再驅策自己那血旺的腦子,預備等權仲白回來了,說給他聽聽,讓他決定,是否要越過國公爺,先把廣州分號的三掌柜提回來一并審了——不過,這么做也有個不穩妥的地方,那就是審京城分號的喬十七,怎么說那也是權家自己的私事,就算借來的這個人,回去給許家報信,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即使將來兩家敵對,許家也沒法拿這事來威脅權家,可三掌柜那就不一樣了,讓許家的外人來審,恐怕不大妥當。 蕙娘用了這半日的神,這會已經很乏了,也懶于多想,只愿做個聽丈夫吩咐的小賢妻,可不巧權仲白當晚又回不來,第二天早上一回來,便給她帶了個不知是好是壞的消息。 “我們的信,臘月已經送到了許家,許家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他神色也是有點微妙?!爸皇嵌礻懧凡缓米?,那人是走海路來的。剛好世子夫人要回京省親,便帶了他一道,坐海船上來……此時已快到京城了。世子夫人給我送了信,說也有一件事想要請你行個方便?!?/br> 蕙娘不禁愕然——倒不是許少夫人竟回京城,又或者是她居然有事請托,而是世子夫人,居然會在這種時候,說這樣一句話,豈非有挾恩索求的嫌疑?這可不像是許家的一貫作風。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晚上好, 都怎么過的初一?我累了一天,早起拜年,下午朋友聚會,晚上還要招呼客人。 最囧是,下午的朋友聚會是臨時起意,早上拜年回來我就把妝給卸了,然后下午只好重畫……聚會完回家,我一邊卸妝洗臉一邊和我媽聊天,又換家居服,我衣服換好臉都洗完了我媽說:你晚上去某老師家拜個年吧…… 臉捂在毛巾里都要叫起來啦!哪有這么折騰人的!人家本來感冒還沒好呢!南邊又濕冷! ps 是的,我是福建人,新年要吃rou燕的,哈哈!血蚶也是我的愛! ☆、163暗涌 進了二月,朝廷的兩件大事都有了進展。因孫侯帶回來的那支船隊,經過寰宇遠航,有些需要大修,有些干脆就不能再做遠航之用了,因此朝廷終于開始在沿海修筑新的福船,一并將泉州開埠的事,提到了日程上來,排在之后的還有天津,因天津畢竟離倭國近些,那里銀賤銅少,又閉關鎖國,不大和紅發人做生意,正適合大秦商人兌換白銀的需要。 這是一樁事,第二樁事,入股宜春,這件事延宕下來,主要是因為鐘閣老身子骨不爭氣,前段時間的瘧疾,一直都沒有好透,如今很難再勝任首輔的工作,只得黯然上書,要告老還鄉,好好地回鄉調理自己的身體?;噬鲜怯幸馓^方閣老,直接指定楊閣老為首輔,只是其中還有些文章要做。過了個年,方閣老也有點擋不住,他的德望人脈,的確是坐不穩這首輔之位,于是亦上書辭了首輔,倒也沒有退休,而是被調任出去,管別的了。 至此,楊閣老終于掃清了仕途上的全部障礙,用九年的時間,走到了大秦文官所能達到的最高點,成為了大秦首輔。 他在北邊數省實行的地丁合一,去年剛推行就已經見效,如今自然寵幸日深,在朝野間的威望,也就更上了一層樓。這一次內閣空出了兩個位置,皇上竟不放新人進閣,很明顯,就是為了給楊閣老樹立威嚴,培養黨羽的時間。畢竟和當年的焦閣老比,楊閣老終究還是差了那么一點。值此新官上任時,楊閣老再推了入股商號一事一把,朝中竟沒了反對的聲音,那些大商家雖然急得上躥下跳,但此時態勢非常明顯,誰出面說話,誰就是被商戶買通了的傳聲筒。仕宦為商戶張目,在臺面下倒不稀奇,可擺到了臺面上,還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有此一推,從宜春票號開始,盛源、乾元幾家票號,都要開始清算資產,為朝廷入股監管經營做準備,還有些綢緞、茶葉等民生巨頭,也被列入了監管的行列之中,只是比票號要慢一步而已。喬家三位爺再一次齊聚京城,不過因蕙娘臨盆在即,倒是不把這些瑣事,拿來煩她了。 就連國公府,現在也不拿同和堂的事過來催問――也是天意如此,春末夏初,海面多有臺風,許家的船被耽擱在了青島,又要改走陸路進京,恐怕到京城時,她已經臨盆。那就是有任何大事,都要等生完孩子再說了。因此蕙娘也不管權季青等人,在外都琢磨什么,反正她自己安安耽耽,在沖粹園內吃飽喝好,就等著胎動生產了。 權仲白這幾個月,也很少和權季青照面,因皇上移駕到香山靜宜園預備避暑,他連城里都不用去了,只在沖粹園和靜宜園之間來往,同國公府的往來都不多。蕙娘也好奇,權夫人、國公爺又或者是權季青,有沒有什么別樣的舉動,但從身邊人安閑的表現來看,卻又覺得恐怕還是沒有。 這幾個月唯一一件被她知道的事,便是權叔墨兩口子往南邊去了,何總督動作不慢,也許是為了向蕙娘示威,去年宜春回了他的面子,今年才過元月,他就給權叔墨謀了個從四品的副千戶,在諸總兵旗下,也算是高位了――諸總兵自己的大兒子,現在也不過是五品身份。又有何蓮娘有孕的消息,小兩口也算是雙喜臨門,三月初便揚帆往江南過去,權仲白特地去送了三弟,回來后雖然極力遮掩,但依然有些感慨之色,坐在桌邊,發了半日的呆。 一家子兄弟五個,現在就只有一個幼金還在家里讀書,卻也被他姨娘管束得老實無比,一點都沒有惹人憎的嬌驕之氣。蕙娘心里,也是有些感嘆的:家里人少,她和文娘、子喬之間,猶還有些心結呢。以長輩們如此行事,這四兄弟不分崩離析都怪了,只是可憐權仲白,對權位最沒興趣的人,到頭來外人看著,倒像是他一個個把兄弟們給趕出了京城一樣。他心里滋味如何,是可以想象的。 但兩夫妻現在也不談這些,權仲白學了老莊,很注重孕婦要‘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這兩個月,沖粹園就像是世外桃源,外人外事,絲毫不能相擾,只得一家三口,在園中悠游。權仲白還賴不過蕙娘,把一些花月湖景,都起了雅致的名。他們常繞著散步的蓮子滿,旁邊幾座亭子,都被挖空心思,安了名號。 因歪哥過了五月,便有三虛歲了,一般有些人早開蒙的,三歲半、四歲,就給延請塾師回來。他又精靈頑皮得不成樣子,不論權仲白還是蕙娘,都不是他的對手,這一陣他正和蕙娘商量,是否要給歪哥預備起開蒙事宜,“周先生這一次特地從東北過來,就是想看看歪哥的天分?!?/br> 說到周先生,蕙娘也是有點納悶,他混著管事們一道進京,但又在同和堂沒有職司,不過是在沖粹園內閑散居住,每日里也不來擾她,就是對歪哥都沒什么關注,她便道,“這也太小了點吧,哪里看得出來呢?難道周先生一眼就看出來,歪哥沒什么天分?” “周先生一身家傳絕技,哪里肯輕易授人,一看天分,一看人品,這都不是一兩天內就能看出來的?!睓嘀侔椎?,“當年我學醫時,就是先在他那里玩了有兩年,才得傳湯頭歌訣,就此走進了醫道之中。當時我的年紀,也不過才堪堪六歲而已?!?/br> 六歲學醫,是比較早了,所以權仲白雖然師從兩家,但出道也早。蕙娘多少有些好奇,“你才六歲,就能下定決心要寄托醫道,國公也就竟真讓你去學了?他老人家行事,真是耐人尋味,令人捉摸不透?!?/br> 兩夫妻在一處,自然是談天說地,什么閑篇都扯,權仲白道,“其實學醫也算是家里的安排,當時我爹問我,爵位大哥襲了,我該從什么出身。經濟、仕途、天文、地理,任何一道都好,只是不能做個閑人。我因覺得母親是生我去世的,從小朦朧中總想要做個醫生,聽了問便隨口一說。當時很小,從未覺得不對,之后第二天便被抱到周先生那里,也沒感到不妥。其實現在回來想想,恐怕他們是早聽到我說要做大夫,所以才把周先生從老家請了過來?!?/br> 權仲白雖看似叛逆,但一生走過的路程,似乎都在良國公算中,現在連歪哥的前程,國公似乎都早有了盤算。蕙娘就算沒權仲白那股倔勁兒,也不禁油然而生一股不悅:連他們父母都沒說話呢,國公就把周先生給安排來了,這是什么意思…… 權仲白看她眉眼,多半也看出了她的心情,他按了按蕙娘的肩膀,“這也只算是歪哥的一個機緣吧,他真沒有興趣,周先生也決不會勉強的,他的針灸術乃不傳之秘,不是他點頭,一般人想學還學不到呢?!?/br> 蕙娘也有點好奇,“這針灸術這么神奇?怎么沒聽說周先生的名氣,都只知道你是歐陽家的弟子。這兩門不傳秘術,倒都集中在你身上。倒讓你給發揚光大、融會貫通了?!?/br> “我也就是這一代而已,”權仲白噓了一口氣,“當時兩邊都發了重誓,絕不再傳,不然和你所說,帶幾個徒弟出來,也就沒那么疲累了……” 眼睫一扇,也就不提周先生了,轉和蕙娘道,“前些日子,我去祖父那邊扶脈,還特地問了四姨娘一聲。連岳母和四姨娘都很茫然,文娘幾次回娘家,倒都是笑口常開,沒說什么不好?!?/br> 當時蕙娘那么一問,沒想到他就這么上心,知道她掛念meimei,還特地為她向家里人打聽,蕙娘心里,也有些甜甜的,她也是血旺頭暈,沒想太多,便和權仲白感慨,“沒有親娘,畢竟是差了一點,太太待她雖好,可沒上心。四姨娘又是一心以太太為馬首,因她不能養老,看她也是淡了。她性子倔,有苦處,也不大會和家里人說?!?/br> 話出了口,才想到權仲白也是沒有親娘的,一時不禁有幾分后悔失言,這尷尬之色便流露出來,倒是權仲白并不在意,和聲道,“也是,我從小要不是爹格外偏疼,沒準性子也還要更加偏激古怪?!?/br> 權夫人再視如己出,也終究是有差別的,權仲白倒是說得很白,蕙娘默然片刻,忍不住又笑道,“就你現在和你爹的關系,要說他特別偏疼你,誰信?!?/br> “是從小就比較偏疼,因為我沒娘嘛,大哥又有祖母帶?!睓嘀侔紫肓讼?,也自失笑,“沒想到就是我最不聽話,一旦學成出師,立刻就滿天下的晃蕩,辜負了他好些年的指望。就是現在,終于要接過世子位了,還要和他頂牛呢?!?/br> 只這一句話,頓時帶出了幾個月來兩父子的紛爭,蕙娘自然很關切,“怎么頂牛了,難道你把喬十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