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浮云半掩了日頭,香山方向的風吹過來也是涼的,官道僻靜,前前后后,目光所及之處,只有這么三人三馬。桂皮識趣,遠遠地撥馬跑在前頭,權仲白和蕙娘并肩策騎,見蕙娘不論是坐姿、手勢,還是撥馬的小動作,都熟練得緊,不禁感嘆道,“你在京城閨秀里,也算是個異數了。我跑了這么多地方,不是將門出身,大家女兒能騎馬的,全國就只有西北一處,你雖生活在京城,可有西北姑娘的自由、江南姑娘的精致、京城姑娘的矜持——” 見蕙娘似笑非笑,吊眼望他,仿佛在等他的下文,雖是一身男裝,眉眼肩頸都做過修飾,看起來像個脂粉味道濃了些的公子哥兒,可眼波流轉,一雙星一樣燦亮的眸子,又冷又熱,亮得仿佛能直望進心底……他打了個磕巴,才續道,“還有西南苗家姑娘的霸氣!你要是到了西南,沒準還真如魚得水,一輩子都不想回來了。那里雖然清苦閉塞,可卻是以女方為主,掌事的都是女人,行的是走婚,孩子有的一輩子也不知道父親是誰,只跟著母親生活?!?/br> “聽說更高一點的地方,還有一妻多夫呢?!鼻遛ソK是比一般姑娘要博學得多了,換作其余人,對權仲白所說,恐怕只能瞠目以對,她就接得上話?!拔腋纱嗳ツ莾鹤“?,把你帶去,把紉秋給接回來,我也來個一妻多夫?!?/br> 這還是清蕙頭一回這么直接地在他跟前提起李紉秋……權仲白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口中卻笑道,“是啊,只許一男多女,是不大公平。不過那些地方是真的窮了,我去過的,在青海偏遠些的山溝溝里,兄弟共妻乃是司空見慣的事,其實也還是沒有女人挑選的余地。你要想一妻多夫,那可得謹慎挑選了,一家子兄弟要有一個不討你的喜歡,那都不成呢?!?/br> “哦,這可難辦了?!鞭ツ锫N著鼻子說,“你們家兄弟,別人先不說了,第一個你呀,就很不討我的喜歡?!?/br> 權仲白平時來往的全是老成之輩,就算楊善榆也是個怪人,可他一心撲在各色雜學上,對人情世故卻很淡漠,哪里能和蕙娘一樣,你一言我一語、半真半假的,真是透了說不出的趣味。這兩人仗著四周寥落無人,說的全是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凡有一句傳揚出去,權仲白還好,只怕蕙娘以后都不要做人了??稍绞侨绱?,在光天化日下談論這樣的話題,就越有一種打破禁忌,說不出的爽快感。他看了蕙娘一眼,正好蕙娘也正看著他,兩人目光相對,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新鮮和興奮,也不知是誰先開的頭,竟是相對失笑,還在馬上呢,已經揉著肚子,笑彎了腰。 話匣子被打開來了,這寂靜而無聊的長路,便不覺得難走,官道兩邊農田之中,傳來那淡淡的肥料味道,也不覺得刺鼻了。權仲白給蕙娘講了一些他在各地的見聞,蕙娘聽得亦是津津有味,她雖然見識廣博,尤其是對南邊富饒之地,從經濟到政局,都是了如指掌,可說起風土人情,哪里比得上權仲白是真正吃過見過?兩人東拉西扯,總覺得沒有多久,已是紅日西斜,權仲白點著遠處一個小黑點道,“那就是野店啦,也不知這會過去,有桌子沒有,這家店可紅得很,京里頗有人騎半個時辰的馬,過來吃的?!?/br> 蕙娘在馬鐙上站起身來,眺望了遠處幾眼,又坐回鞍上,忽道,“啊,我知道這里,從前我們從德勝門出城的時候,時常在這里午飯,他們家的翡翠雙絕做得的確是不錯。恩承居嘛,大師傅是鐘師傅的徒弟,那肯定得有座兒,沒有座兒,拿我們焦家的腰牌一撂,大師傅也能給安排出座兒來?!?/br> 說到吃喝玩樂,她就要比權仲白精通多了,說起來是一套一套的,連著京城各大名廚之間的恩恩怨怨,都能如數家珍,“他們家剛做起來的時候,生意其實也淡,大師傅仁義,托了鐘師傅求我試了菜,別的都只是還成,就是那味素炒豌豆苗做得真是好。襯上綠茵陳酒,是夏夜最好的下酒菜了。后來就是因為這么一搭配,恩承居火了,同仁堂的綠茵酒也走得好。以后我們外點,大師傅一律加工細做,還免收賞錢。我們倒有點不好意思,也不常叫了?!?/br> 她想到往事,不禁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道,“唉,其實說真的,素炒豌豆苗,再好能好到哪里去?當然差別你還是能吃得出來,可不過一道菜,至于那么費事嗎?總是京城的公子哥兒,有錢沒處花,窮講究罷了。真和祖父一樣,閑來無事粗茶淡飯的,那才是真富貴呢?!?/br> “你分明看得透,自己卻又講究?!睓嘀侔状趟??!罢f到有錢沒處花的窮講究,你是祖師爺,你認了第二,誰能認第一呢?” “祖父呀?!鼻遛ダ碇睔鈮训卣f,“我再講究,那還不是祖父養出來的?祖父只有比我更講究!” 權仲白倒被她噎住,正要憋幾句話來和她較真,清蕙已經嘆了口氣,露出幾分傷感。 “都說我們焦家是超一品富貴,”她低聲道,“外人看來,是糊味兒都能熏了天,損陰德的熱鬧。其實人都是這樣,看別人只看得到好。吹起來那就更沒譜了,三分的好,也能給吹出十分來。焦家那是窮得只剩下錢了,都說富貴傳家,不如詩書傳家,連家都沒有了,還傳什么傳?不可著勁兒花錢、挖空心思在錢上找點樂子,那就真的窮得連錢都沒有啦……” 她素來處處要強,尤其對于祖父、父親,那發自內心的尊崇,更是形諸于外,竟從未用這樣的語氣談論過祖父——似乎隱隱約約,還藏了有幾分不滿……權仲白心中一動,試探著道,“那不是還有你和你meimei嗎——” “女孩子哪算是家里人?!鞭ツ镬o靜地說,“你難道沒覺出來嗎?這世上享用所有好處的全是男人。從上到下,從皇上到乞丐,有了好處,先給男人,有了壞處,那是女兒先上。就是走投無路,也從來只有先賣女再賣兒,嘿嘿,遠的不說,就說你們權家選婿,可曾有人問過云娘、雨娘的意見?可因為叔墨不喜歡倪姑娘,他就能換說蓮娘。女兒算什么,永遠都是外姓人,傳不了根的。說是守灶女,可祖父那個花法,還是絕戶的花法,恨不能閉眼之前,把家業花得河干海落,對我還好,對文娘,只求一個仁至義盡……連上心教養都懶。自從有了子喬,他作風就是一改,個中微妙區別,當我看不出來嗎……真正放在心尖上的是誰,我清楚得很?!?/br> 焦閣老把宜春票號陪給蕙娘,在所有人眼中,那都是他對蕙娘的寵愛,可權仲白私心里其實是有點意見的:以老人家算無遺策、一切盡在掌握的作風,應該不至于察覺不到來自暗處的壓力,魯王背后那股力量就不說了,皇權對票號的覬覦,難道他一無所知?這個擔子,重得連他自己都可能挑不起來,至于要把孫女逼到這個份上嗎?再怎么說,她嫁人以后也只能是內宅婦人,如此殫精竭慮的,又是何苦來哉?蕙娘meimei的親事,他所知不多,可從她幾次談起時的態度來看,也有許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而與此同時,焦子喬卻沒半點責任,家里錢財以后全是他的就不多說了,即使將來錢花得盡了,兩個jiejie能不養著他?得蕙娘這么一語,他才覺出來:老爺子確確實實,就是在盤剝姐妹兩個,為孫子鋪路…… “你在票號的事上,這么為難猶豫,迄今沒能下定決心,是顧忌到老爺子?”雖是疑問,可他卻已很肯定,“宜春票號的股份,怎么說和焦家是大有淵源。將來子喬要是不成器,你還給娘家一點,沒人能說三道四??扇羰敲撌忠院?,再行置產,這份產業可就和子喬一點關系都沒有了……” “這是一方面?!鞭ツ餂]有否認,“還有一點,票號是祖父一手保駕護航培養起來的,你也知道,老人家子孫后代,全都沒了,唯獨這一個票號,還算是他親自看大。明里暗里,多少壓力想要謀奪這個親生的孩子?軟硬兼施,全被他給頂回去了。尤其是天家……幾次結怨,第一次是那年水患,河道總督吳梅怎么都有個失察之罪,其實說來他身上也的確有這個嫌疑。當時我們家大壽,河南所有官員都去了,就他一個人沒去,雖說吳家和焦家關系不好吧,可一般也不會這樣。就因為當時吳閣老還在,安皇帝又要用他——其實這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正是因為吳家給安皇帝獻了二十萬兩銀子,讓他能把當時的北宮重新往下修著,安皇帝就沒有給他入罪。說起來,還是要逼我們家出錢……” 她輕輕地出了一口氣,不帶任何感□彩地往下講述,即管四周空曠,聲音能傳得挺遠,她亦仿佛是不知道自己談論的是多大逆不道的話題一般,連一點畏縮都不曾有?!板X我們多得是,可祖父受不了這樣的做派。太下作了,哪里還是君父,簡直就是臭流氓,這他沒有和我說,可我猜,自此他已經深恨天家……尤其最恨天家對宜春號的覬覦??沙甲雍蘧?,也只能干恨著,他還能怎么報復不能?一腔怒火,只能集中在吳梅身上,緊鑼密鼓,要給他尋出罪名來……” 往后的事,權仲白倒也知道了,“可吳梅命好,這邊奏折才剛上呢,那邊就已經病故了。死人不議罪,還是以河道總督身份下葬的,并且得了個挺不錯的封贈……” “病故?”清蕙哼了一聲,“是病故才好……吳家這是和我們堵上氣了,吳梅是上吊自盡的,吳閣老特地讓祖父給他擬謚號。兩邊這是結下了再解不開的仇怨,娘偷偷和我說,當時老吳閣老笑話祖父,‘無后又何妨?守財有真味,宜春號就是你的后代嘛’。自此以后,祖父作風丕變,我們家的一飲一食,不僅是按天家的講究來的,而且還要處處比天家更好。糊味兒熏著天,這說得不假,那根本就是有意為之,只有宜春號又如何?祖父就是要把宜春號的可貴渲染得人盡皆知,饞著安皇帝,饞著吳家,可又讓他們只能看,不能吃……” 此等密事,哪里是一般人能夠與聞?就是權仲白也萬萬沒有想到,在焦家的富貴做派下頭,還隱藏了這樣深的原委。而焦閣老原來亦有這樣執拗偏激的一面,忽然間,他有些理解清蕙的性格了:她是老人家放在身邊教養起來的,哪能不像祖父?只是老人家的激烈,埋藏在了一層又一層的傷心里,而她的性子,終究藏得還淺。 眼看恩承居在望,那花木殷殷、燈火隱隱的小院子,已為將黑未黑藏青色的天空,添了幾許紅塵活氣,桂皮是先進去店里安排了,青山下一條逶迤的路,只有兩人并騎而行,蒼茫天地間,不見古人來者,只有他們二人,與那熱熱鬧鬧的小逆旅。權仲白忽生感慨,胸臆間柔軟guntang,在翻涌間,又有極度寧靜,一時竟進入了禪定一般的至境,他慢慢地說,“家人重男輕女,你也一定有些不甘心吧。凡是老爺子所想望的,你一定要為他摘取,凡是他所執著的,你一定要做到極致。你始終還是想要向他證明,你雖是女子,可能回饋給他的,卻并不比孫子少……你所要堅持的,始終是他給你劃定的那條大道,只要有一絲可能,你還是想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br> 清蕙一時,并不答話,權仲白扭頭望她,見她眉眼盈盈,雖未開聲,但儼然已經默認。 想到焦家幾十年來的坎坷,竟全經焦閣老傾注到清蕙身上,她看似百般矜持嬌貴,其實這所有嬌貴,亦不是出于家人對她的憐惜痛愛,權仲白百感交集,不禁嘆道,“原來這其中竟還有許多轉折,個中委曲,你為什么從不說呢?” 清蕙并不作答,反而策馬前行幾步,仰望漫天新星,待權仲白趕上身前時,她才回過頭來,柔軟地道,“那,你又為什么從來不問呢……” 話中似有幽怨,似有深情,又似乎有些委屈,苦辣酸甜五味俱全,權仲白一時,竟聽得癡了。 此時恩承居已然在望,馬蹄得得,輕快而從容地將兩夫妻載到院墻外頭,權仲白翻身下馬,正要去接清蕙時,已見桂皮站在院門口,殺雞抹脖子般給自己使眼色,面紅脖子粗的,比什么時候都上火著慌,他不禁一怔,踱過去才要發問,已被桂皮一把拉到了墻根。 “那一位在呢?!惫鹌ざ逯_、咬著牙輕聲說,“還有他那位公子——” 話還沒說完呢,門口一聲長笑,已是有一把鴨公嗓子,興致勃勃地道,“咱家還當是瞧錯了——這不果然是神醫大人嗎! 作者有話要說:小爆字數又改了下,抱歉晚了點 ☆、131喝酒 蕙娘人還在馬上,已覺出不對——要知道中人宦官,雖然可以做日常打扮,但始終還有些特征是遮掩不去的,譬如那一把鴨公嗓子,雖然嘶啞難聽,但始終還有一點童聲特有的高亢,這就是從小凈身的中人藏不去的痕跡……雖說這起當紅的太監老公,下了值也時常呼朋喚友地在各酒肆作樂,但因為第二天要入宮當值,眼下天色快黑城門都要關了,他們是不會往城外來的。除非—— “啊,李太監,”權仲白已是端出了他那親切而疏離的風度,笑著一拱手,“連公公沒來?” “干爹在里頭伺候二爺呢?!崩钐O擠眉弄眼、親親熱熱地說?!敖駜憾斢信d致,出城來走,還愁著沒什么伴當相陪,這不是鄭大爺有事,其余幾位爺又不在京里,少人說話嗎——正好,您快進去吧,這才剛坐下,還沒上菜呢!” “這就不必了吧,”權仲白笑了,“月白風清,如此良夜。有子繡在,又還有美酒佳肴,我就不進去煞風景了,再說,這里還有生客,貿然引見給二公子也不好,撂下他就更不好了。這兒讓給二爺,我們再去別地好了?!?/br> “您這話說得!”李太監不樂意了?!皠e人帶著的生客,是不大好見主子,可您就不一樣了。奴婢剛才同主子開口,仿佛是見到您身邊小廝,主子當時還說呢,一定要請您進去喝兩盅。再說,又不是沒有別人在,楊大人就在跟前呢!” 一邊說,一邊來招呼蕙娘,竟是熱情地要扶她下馬,“來來來別客氣,也不要拘謹——得了主子的賞識,您的好處可多了去了!” 蕙娘雖然不是一般姑娘,可也不愿被外人沾身,只得自己先跳下馬來,微笑道,“李公公客氣了?!?/br> 這種情況,要堅持辭去,別的不說,先就要死死得罪拍皇上馬屁不成的李公公。太監這種人,沒了□,最看重的就是臉面,你下了他的臉面,他對景兒就和你為難。能不得罪,還是別得罪的好,蕙娘同權仲白對視一眼,便主動道,“要不然,我自己騎馬回去吧?!?/br> 權仲白才要說話,院門吱呀一響,又有一人走出來笑道,“子殷兄,難道李公公還請不動你?今兒皇——二爺、子繡兄都在,我們剛還談起你和那車東西呢,正好你就來了,快進去吃酒細說!” 他一邊說,一邊無意打量了蕙娘一眼,登時面露駭然之色,結結巴巴地,說不上話來。蕙娘一陣無奈,只好沖他微微一笑,權仲白也吐了一口氣,笑道,“來,子梁,見過這位……” “小姓齊,齊佩蘭?!鞭ツ锝恿嗽捒?,同楊善榆微微一揖。楊善榆猛地跳起來,慌慌張張長揖到地,“齊兄好!” 聽見齊佩蘭三字,權仲白眉頭微微一皺,卻并不多說什么,只和楊善榆說,“還請子梁打聲招呼,今日實在是不方便,就不進去了?!?/br> 楊善榆一疊聲道,“是是,自然?!币娎罟f什么,便扯了他一把,一邊附耳低語,一邊拉著他進院子了。蕙娘和權仲白重又翻身上馬,帶著桂皮才走出不多遠,身后又亮起燈籠來,還有人呼喚道,“子殷兄,請留步吧?!?/br> 其人聲線清朗、隱含笑意,未見其人,只聲入耳中,便已使人忘俗,蕙娘自也有幾分好奇,權仲白卻無奈地吐了一口氣,低聲道,“是封子繡……看來今天是走不脫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