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想問什么,問的無非是那么一句話:做了這么多,到底是因為你人好,還是因為你心里,終究還是有我一席之地。 而恰恰就是這么一句話,是權仲白所不愿回答的,他不知自己究竟在堅守什么,為什么不能直面自己的浮念綺思,他心里難道就真沒有焦清蕙的位置。他所求的,只是為她將危險排除干凈,同她的恩怨交割分明,而后再同她分道揚鑣,去追逐自己散發扁舟、浪跡江湖的理想嗎?他怨她過分強橫,其實平心而論,他是否也從一開始,就將她給推到了很遠的位置上,從未給過她一點機會呢? “我……”他艱難地說?!鞍⑥?,我還是那個意思,道不同,不相為謀。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讓我同你斗爭,令你遵循我的大道,然而我一旦同你相爭,其實便已經失去了我的大道。你走的那條路,稍微一經勉強,就有身死名裂的危險。我更無權將你逼走,令你拋下祖父幼弟……” “你不問我為什么回沖粹園來?!鼻遛ト彳浀卣f,她豎起一根指頭擱在權仲白唇前,“我很失望。其實人都是會變的,從前我和你道不能相容,如今卻又有了變化。宜春號既然為人覬覦至如此地步,甚至關系到了那樣一個神通廣大的組織來謀害我的性命,難道我會執迷不悟,為了少許浮財,一定要以你我二人之力,和他們斗到底嗎?回沖粹園,固然有姜太公釣魚之意,可更重要的,我還是想要理一理自己的思路。這個國公位,水有點太深了,爹既然能和他們說上話,足見兩方存在一定的聯系。而對于他們來說,你壞了他們的事,我身懷他們覬覦的權力,待我們繼位國公之后,該怎么和他們相處?權仲白,你一直沒有想明白,我不是非得要國公位不可,我所追求的,乃是絕對的安全與絕對的自由……若你能帶給我這一點,其實我們的大道,又何嘗不是不能融合的呢?” 這一番話,毫無矯飾,甚至揭穿了她針對何蓮娘進門的反應——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焦清蕙是決不會作出陷害妯娌給她使絆子的蠢事的,她甚至不會摻和進這樣低級的爭斗里。長輩們想看何蓮娘的表現,她就拱手讓出舞臺,只是若何蓮娘不比她好,想她回去,卻也沒有那么簡單了……可權仲白懶得去想這個,他的指尖都要微微發顫:自從他在自雨堂拒婚以來—— 不,自從達貞珠撒手西歸之后,在他孤寂的世界里,似乎首次出現了一點微光,好似在這黑暗而凄苦的沖粹園中,究竟也有一座甲一號漸漸地亮起了燈火一樣……這世上誰人不渴望有人陪伴?尤其對他來說,即使只是一句曖昧的承諾,尚未有任何肯定應許,只是這么一點不再孤單的可能,都令他—— “絕對的安全、絕對的自由?!彼懔S持著冷靜,“其實也就意味著絕對的權力,你是想,我們獨立出去,另立一府。我設法謀求一個爵位,傳承到歪哥身上?” “這又有何不可?!鼻遛フf,“當然,這仍是比國公位要危險得多了,可現在對我來說,那個國公位卻比什么都更危險。一條路走不通,當然要換另一條路走,你以為我是明知懸崖也要往下跳的人嗎?” 正是因為事關重大,權仲白才更謹慎,他壓低了聲音,慢慢地說,“你知不知道,一旦你有此安排,長輩們會比痛恨我更痛恨你,他們娶你進門,就是為了節制我、約束我,為了將我牢牢地套上籠嘴。萬一獨立失敗,此事不成,你在權家的地位,會比任何人都要尷尬……想要再得他們的青眼,那就難了?!?/br> “第一,我沒有說我已經同意另立一府的想法?!鼻遛ビ钟悬c‘俗’起來,“第二,你難道不認識我焦清蕙?如果我不執著于國公位……他們喜歡不喜歡我,關我什么事?權仲白,你難道以為我會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 她又有點看不起他、嫌他愚笨的調調了?!澳氵@個人,怎么一點都不懂得帶眼識人!” 權仲白真是笑到眼淚都出來了,他自然而然,輕輕地摟過清蕙的肩膀,“好,算我不好……我也沒有想到,臘月那樁事,對你的刺激這么大?!?/br> 今日種種,其實都完全沒有想到,也不知是前段時間風風雨雨后,對焦清蕙的刺激達到了頂點,使她有一個頓悟式的突破,還是她已經醞釀了許久,早準備在今日和他談開??刹徽撊绾?,這進展都極為理想,也使得權仲白終于愿意問出他橫亙心頭多時的疑惑:在這種時候,他不用擔心焦清蕙會虛言搪塞了。 “我一早就覺得奇怪,”他密切地觀察著清蕙,“就連你姨娘也都問我,在權家,你是否遭遇過更多生死一線的危機,她說你非常緊繃、非常疲倦、非常害怕,說你……” 他跳過了三姨娘的話:‘清蕙從小就強,處處都要壓人一頭??晌沂撬?,我心里很清楚,比起處處順著她、處處為她光芒所掩的人,她更希望有一個人能處處將她壓住,處處為她安排妥當。任何一個人都愿為人呵護,難道我女兒就能例外?只是她從小就很會掩飾,她不能不掩飾,她是掩飾得實在太好了,別說你,恐怕就連她自己,都未必能看明白自己’,尋思著自己的措辭,“說你和從前很不一樣,這和我的看法,倒是不謀而合。我們都覺得,你像是陷在一種情緒里,總走不出來……出嫁后的幾次經歷,我都在一邊,我覺得不是因為這個……難道出嫁前,你還有什么不為人知的心結,難以解開嗎?” 焦清蕙的脊背頓時一僵,她在他懷里沉默了許久,沉默得權仲白幾乎要放棄希望,轉而泛泛地寬慰她一番時—— “有……”她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權仲白差一點就沒聽清楚。 在繞梁的音色中,焦清蕙輕輕地說?!坝??!?/br> 作者有話要說:在兩個人圖窮匕見互相暴露了大道之后,小焦終于也開始作出改變了。 她估計是有點不好意思了,畢竟老菜幫子嘴上不說,為她作出的改變可不少……她一一直不改太欺負人了。 ☆、123交心 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焦家從焦閣老手上發家,到得清蕙出生時,已經是天下巨富,她是三代,可三代的吃、四代的穿,哪怕是五代的詩書文章,都凝聚到了她這么一個人身上,她享的是非一般人能享,甚至勝過天家的福,受的也真是非一般人能受的罪。權仲白一生見慣了世面,也不是沒有見過凄涼可憐的少年少女,好比許家先后兩任世子夫人,都有自己的一道坎。只是先去世的那一位沒走過來,現在活著的那一位更強一點,邁過來是邁過來了,照樣生育上大受妨害,千辛萬苦只生了個女兒,差一點連命都要交待進去了。 這都算是艱難坎坷的了,可和清蕙一樣,才剛剛二十歲,單是他知道的坎,就過了有三四道,聽其意思,還有他不知道的坎坷在,甚至還危及了她的性命的,即使是在天家都很少見。當今皇上,雖然登基之路,走得磕磕絆絆,可兄弟相爭,爭的是天下權柄,行刺暗害的事,倒是彼此都不屑為之。 他咀嚼著清蕙的那一聲‘有’,慢慢地重復著她的音調,疑惑之意,不言而喻,可他并不曾逼問,只是耐心地等待著清蕙的坦白。 是天家看穿了票號潛藏的驚人能量,想要向她這個繼承人直接下手?可那應該是應在了皇上提她為太子嬪的那一招上。那一年,為了說焦清蕙為太子嬪還是魯王嬪,其實暗地里是掀起過一場腥風血雨的。早在她還沒有長成的時候,她所代表的巨額財富,其實已經在對她的命運施加影響…… 隨著清蕙的沉默越拉越長,權仲白越來越覺得她其實也很可憐,她所擁有的金錢實在太多,多到已成為她的牢籠和負累,就像是一道道沉重的金鏈子,將她捆束得嚴嚴實實,焦清蕙雖然盡可以過著窮奢極侈的日子,但生活中恐怕卻很難有什么東西,能令她開心。更有甚者,為金錢所迫,她還要主動地遠離那些能使她悅樂的物事,她更像是個犧牲者,在富貴背后掩藏著的,是多少金錢也換不回的童稚、坦誠和放松……盡管對許多人來說,這些東西并不比錢更值得,但那些人起碼有所選擇,而焦清蕙呢?她從落地開始,就沒有過一點選擇的余地。 “這事,連你祖父都毫不知情?!彼p聲說,“不然,他是肯定會對我透露一點的。有什么事,是比——” 推測尚未說完,焦清蕙已經低聲道,“祖父不知道,我說了祖父也不會信的……你信不信,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說……若不是你對楊善榆的那些天方夜譚一般的玩意很感興趣,我是不會說的,一般人就算聽說,恐怕也以為我是在臆想……” 她忽然又住了口,玉顏陰晴不定,時而注視著夜色中流光潺潺的湖面,時而又滿是掂量和猜疑地望權仲白一眼,權仲白能感覺到她的情緒,她那毫無保留的苦惱和猶豫。她還是不夠信他,或者是不信他會信她,或者是她的經歷委實太過離奇……權仲白低聲道,“你說就是了,這世上不可思議的事多了去了。單單是借尸還魂的事,我自己就見過兩例,更別說死而復活之類的事情了。很多事雖然聽著和戲文一樣,其實就是真事呢。只能說大千世界,我們所探知的還實在太少,你只管說,我不會不信的?!?/br> 清蕙似乎被他說服了,她就像是個蹣跚學步的小姑娘,躊躇、恐懼混雜著一點點希望,這種種復雜的情緒,使她看著極為可憐、極為無助。有那么幾次,權仲白幾乎以為她又要退縮回去,可她畢竟是焦清蕙,她到底還是張開了口。 “你說沒有見過像我這么怕死的人……你說得對,我的確比任何人都要怕死?!彼恼Z氣反而冷靜了下來,就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靶∪藷o知則無畏,很多人能慷慨赴死,其實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死的可怕。唯有嘗過死亡的人,才明白那種萬物全歸于寂的可怕。不論王公貴族,還是販夫走卒,在死前其實都沒什么兩樣,全是滿心恐懼,卻又無力回天。我怕的甚至不是死,而是死后所失落的自我……我活在這世上,不就因為我的魂靈是我嗎,你可以剝奪我的一切,而我依然是焦清蕙。奪走我的財富、我的地位,甚至是我的親人,我也依然是我,可一旦奪走了我的性命,我就再不是我了。我已經失落過一次自我,已經重歸過一次黑暗……我是,我是膽小,可我想到就怕,我怕得不得了。想到有一天我也許又會似從前一樣,突然失落了性命,帶著所有未完的夙愿,重歸永恒的黑暗之中,我就怕得發抖……” 她語調樸素直白,甚至未曾故意渲染死后的種種苦楚,可話意竟是如此鬼氣森森,權仲白不覺聽得毛骨悚然,他伸出手拉過焦清蕙,將她緊緊地抱在懷里。才覺得她渾身發冷,原來也說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死前的種種折磨痛楚,比起來又不算什么了。那痛楚我忍耐得了,”焦清蕙說,“痛其實不算什么,會痛,就證明你還活著,只有你已經不會痛了,已覺麻木時,那才不大妙了?!?/br> 她忽然自嘲地一笑,“嘿,我這樣說,你倒也未必就信我了。你不是一直很惋惜,那份馬錢子、斷腸草調配的毒藥,第一水沒人吃過嗎?我可以告訴你,其實吃下去的反應,和第二水也差不多。一樣是腹痛如絞,止不住的抽抽,到后來也許吐過幾次,越來越冷,從骨子里泛上來的冷……” 她開始不自覺地、微微地發抖,“也許一開始,你還能感覺到親人的喊叫,可到了后來,所有知覺全都集中在你自己身上。你會明白這世上其實最重要的唯有你自己……不管你身邊圍了多少人,到死前一刻,你能感受的也就只有你自己而已?!?/br> 權仲白忽然不愿再聽下去,他緊緊抱著焦清蕙,低聲道,“都過去了,你又再活轉了,不論多難熬,你都熬過來——” “我沒熬過來?!鼻遛ゴ驍嗔怂?,她的語氣好似春冰,涼而易脆?!拔宜懒?,你不明白嗎,權仲白?那碗藥我喝過一次,我早輸給那兇手一次,我死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我沉進了那黑暗里去……是天憐惜我,讓我又再重活了一次。不是重活一次,你當我真能避開那碗藥嗎?做得那么干凈,沒留下一點痕跡,要不是早有了提防,我為什么不喝下去?” 即使以權仲白的閱歷,亦不由得瞠目結舌,他用了一點時間,才吃力地接受了這個事實:這一段話,是她親身經歷過的也好,夢里經過的也好,總之,清蕙是對自己曾服藥死過一次的事,深信不疑。 “重活,你是重活到什么時候?”疑問立刻就跟著來了?!爸鼗畹侥翘煸缟?,服藥之前,還是——” 他忽然想到老太爺對他所述的事情經過,“你的丫頭說,你從幾個月前,就說過有人想要害你……” “也許是爹冥冥之間保佑?!鼻遛ヌ谷徽f,“我再醒來時,已是數月之前。本也以為是一場幻夢,可這夢越過越真,從你們家再提親事開始,這已經肯定不再是一場夢了。我早知道你要退親,早知道你會南下,可我卻依然也不知道誰要害我。我本以為是五姨娘,也就借力使力,給她制造了一點證據,可祖父把她的藥找出來給我看了,她是有藥,但那藥不過是一包砒霜而已。吳家、喬家、你們權家,想害我的人不少,我以為你們權家人是最可疑的,可沒想到——” 她沉重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沒想到京城水深,背后竟有這么一個組織,祖父和我原來一點都不曉得,宜春號已經招惹來了這種人的覬覦。要找出真正的兇手,看來已經很難了?!?/br> 很難,卻不是不可能……她是還沒有放棄找出真兇的努力。 權仲白沉聲說,“所以,你這一世處處先發制人,任何一個可能害你的人,你都寧愿先把他們打倒在地,再從容尋找證據。因為你不會再讓任何一個人有機會害你——” “是,我不會再讓任何一個人有機會害我?!鼻遛サ南掳陀痔Я似饋?,她又現出了她的高傲、她的霸道,“這世道就是弱rou強食,曾經我不夠強,被人吞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一點,這一次我再不要把機會白白浪費。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誰也別想把我的命給奪走,把‘我’給抹殺……” “那你要做的事是什么呢?”權仲白問她,“你想做的事都有什么?你想為焦家支撐門戶,你想為文娘撐腰,你想守住宜春號的股份,你想讓我登上國公位,成為權家的掌舵人?!?/br> 見清蕙面現迷惘之色,他又續道,“按你想的下去,日后朝廷里風云詭譎,我們肯定是要插手的,波濤洶涌你來我往,等歪哥長大,你把位置交付給他,或是給別的孩子……再和祖母一樣,坐鎮府中,做個半享福、半cao心的定海神針。對府內爭爭斗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就是你要做的事、你想要做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