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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豪門重生手記在線閱讀 - 第108節

第108節

    說著,便請蕙娘進去說話,一邊嘆道,“這年頭下人也不好管,越是廚藝好,脾氣就越大。只顧著和我頂嘴,說鹽太少了不好吃,可她哪里知道,少爺最不能吃就是這咸東西呢?”

    蕙娘是何等利眼,只隨意一張望,便瞧出楊家處境:錢是有,夫妻兩個身上都是好料子,可花色裁剪都陳舊了,只怕還是從老家帶來的服裝,蔣氏大美人的底子,被這半舊衣裳、憔悴臉色,倒襯出了三分的幽怨。想來盡管楊善榆也算是風光無限了,可她這個少奶奶,卻未必過得很如意。

    她微笑道,“這是因為少爺的病——”

    “前回神醫給把了脈,說是用心過度,血瘀又有濃郁。唯今非但要定期針灸,而且連鹽、辛都不能多吃,”蔣氏輕輕地嘆了口氣,又換出笑臉來恭維蕙娘,“當日嫂子出嫁時,我也有份過來喝酒,真是好身段,只聽說你美,今日一見,確實是真美——也真有福氣!”

    這話真飽含了辛酸與幽怨,蕙娘不便去接,好在蔣氏也挺能交際,兩人說了些話,蕙娘才知道權仲白和楊善榆實在是早有前緣,楊善榆曾經跟在他身邊游歷過一兩年,以便隨時針灸治病,甚至還和他一道去過西域極西之處。也就是因為他的妙手,楊善榆才能擺脫結巴痼疾,有今日的成就。他甚至還從權仲白這里學會了一些醫術皮毛,兩人亦師亦友,據蔣氏說,“雖然人人都說權神醫架子大,不好請,但就我們看來,竟是個極和氣的人,半點都不擺譜的?!?/br>
    志同道合,自然就不擺譜了唄,這楊善榆要是個女兒家,恐怕權仲白又要鬧著娶她了。蕙娘有些說不出的酸意:權仲白在她跟前,可從來都不會這么放松隨意。她固然喜歡和他無傷大雅地爭斗幾場,再輕而易舉地獲取勝利,可休戰時分,總也是希望權仲白能隨興一點兒,別老怕被她套話、挖坑……

    既然是密友,權仲白、楊善榆又都是名士脾氣,這一頓飯吃得還是挺隨興的,楊善榆說了好些自己在鉆研的奇物給蕙娘聽?!斑@還是我族妹南邊傳回來一本書上寫的,連我剛開始都不信,這水燒開了,能有這么大的力道,甚而連車都能帶得動?可這一試驗之下,你可別說,還真能成!”

    蔣氏見他說得高興,連飯都顧不上吃了,便給他搛了一筷子菜,“慢點說,菜涼了……”

    楊善榆根本都不理她,他繼續往下說,“按那書上畫的圖,我還真給打出了兩個鐵缸子,做了個能帶著開動的小車頭,可惜用煤很費,不過是稀奇而已。路面不平整,也不能開出去?!?/br>
    權仲白是早知道的,可蕙娘卻聽住了,她早已經想到了這物事可能發揮出的種種作用,一時不禁便道,“怎么不繼續往下鉆研呢?這可比火藥掙錢多了……”

    一聽到掙錢兩字,蔣氏眼睛便是一亮,可看得出來,這位少婦性子柔弱,素來是不能如何節制丈夫的,她瞅了善榆好幾眼,善榆都沒接到翎子,自顧自地就要給蕙娘畫圖,“還是不成,連族妹都說,覺得這個能掙大錢??杉夹g上克服不了,按它那么造,太粗陋了?!?/br>
    他有點黯然,“皇上這里,火藥方子又要改進,離不得人?!?/br>
    他頻繁提到族妹,已經激起了蕙娘的好奇心,便不禁看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現在被她調.教得日趨精明,這個翎子,他接著了,“子梁族妹你應該也知道的,就是許家的世子夫人,現在廣州住著。她對西洋來的任何書本匠人都有極大興趣,還拉著桂家少奶奶學什么英吉利語、拉丁文,什么世界海圖地理,這幾年來,往京城寄了很多書,有些書經她尋人翻譯,甚至能呈貢御覽,皇上都看得很有興趣。連我都受惠,好幾本泰西一帶的解剖學論著,對我有很大啟發?!?/br>
    楊善榆也是頻頻點頭,“雖未見過一面,但實在感謝她,幾乎同感謝子殷兄一樣多。她送我幾本幾何學、代數學,真是生平未聞,連老師們都如獲至寶?!?/br>
    “心里也惦記著親戚呢,回回捎書,都不忘了捎帶些廣州特產,但是新鮮花色西洋布就得了好些?!笔Y氏難得能插得進話,“我們沒什么好回送的,提起來都臊得慌?!?/br>
    聽楊善榆的意思,簡直對這個許少夫人有幾分崇敬了,就連權仲白那個老菜幫子,也是罕見地又露出了欣賞之色……蕙娘不大高興,“西洋來的書本,我也有呀,祖父對這些學識也很重視的。代數方程式,我也會解,只是這東西終究無法學以致用,不過是玩物而已,便沒深入——”

    “嘿嘿,這你就不懂了?!睏钌朴苓@時候壓根就沒把蕙娘當個女人來待了,筷頭一指蕙娘,大模大樣地便道,“這要是玩物,天下間就沒什么正經東西了。凡是我那屋里造出來的物事,就沒有不用上代數幾何的。日后倘若那蒸汽——蒸汽機能造出來,怕也都要歸功于那幾本書呢?!?/br>
    他忽然又有幾分黯然,“所以我一直想去泰西……只從這幾本書來看,大秦真是被落下太多了。沒個人去取回真經,那怎么行?七堂妹說,落后就要挨打,這話好有道理,再這么落后下去,只怕欺負上門的,就不止這一支南洋海盜了?!?/br>
    蕙娘有些不自然:說老實話,她可很少站在這樣高度上去考慮問題。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不是咸吃蘿卜淡cao心嗎……

    可權仲白這會就cao著宰相的心呢,她也不好當著外人的面和他唱反調,只得微微一笑,“既然這樣想,那你可就不該去泰西啦,還是老實在京城研究你的火藥吧。這回交戰,要不是有你的新炮彈,只怕南邊還要再更吃虧?!?/br>
    這么快快活活地清談了半日,連飯都沒好生吃,要不是權仲白主動開口,這話題可就拉不回來了?!白恿?,這次過來,是想再參詳參詳幾年前那件事的?!?/br>
    一談起正事,蔣氏立刻就起身回避,楊善榆微微一怔,掃了蕙娘一眼,一時沒有說話。權仲白便道,“就是要你解釋給她聽……你嫂子出身特別,這件事也許能借用她的力量?!?/br>
    “特別?”楊善榆還反問了一句,“這怎么特別——”對于京城流傳已久的那種種故事,他居然連一個都不曾知道。

    權仲白只好略作解釋,楊善榆倒也不笨,立刻就明白了個中關竅。他給蕙娘解釋,“你剛才也看見了,實際上火藥爆炸,只在瞬間,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期間轉過身子,為鐵珠嵌滿全身。這個道理,我們懂得,可燕云衛的人卻未必懂得,只怕調查時候也就掠過了這一點,半點沒有懷疑到他頭上,畢竟胸前受傷,很可能致命,他要害人,大可以采取別的手段,也不至于這么兩敗俱傷?!?/br>
    “但燕云衛的人卻忽略了一點,”這個楊善榆,說起這種學問上的事來,實在是神采飛揚,和權仲白扶脈時同樣,都散發出一種自信穩健的風采,讓人將他的莽撞與天真遺忘?!盎鹚庍€在研制期間,每次配比都有細微差別,有時候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他在的那個倉庫里,有很多這樣的藥粉,非?;顫?,很容易就會爆炸出事。按一般行規,全是以瓷罐分別封存,即使爆炸,那也是連珠炮,而不是當年一樣的巨響一聲。很明顯,是有人把藥粉聚在了一塊,陰謀想要害死當時在后屋做事的配藥先生們。這才只有會出現若干個罐子,而只有一聲巨響的現象?!?/br>
    他頓了頓,又道,“還有一旦爆炸,瓷片亂飛先于鐵珠,鐵珠入rou,沒可能瓷片不入rou的。但權兄回憶起來,他胸前可沒有什么瓷片,以此可見……”

    “很有可能,是在他倒出火藥的時候,先有一壇子小小炸開了,他已經是受了輕傷?”蕙娘的興趣也被調動起來了,“可這炸開那還了得,聲響就不說了,別的火藥難道就不受影響——”

    “受?!睏钌朴苷f,“如果他是在倒最后一壇火藥時出的事,那肯定受,一旦受了高溫,火藥轉瞬間隨時可能被引爆。這時候他往外跑,其余人從里屋出來看情況,此時已經大炸,他跑得快脫出生天,余下那些師傅,便很可惜……走脫不了了?!?/br>
    看似令人費解,處處難以說通的現象,為楊善榆分析起來,真是鞭辟入里。他又補充了幾條推測,頓時豐滿了毛三郎的行動:很有可能,他是預備壓出一個大‘爆竹’,再牽出一條長引線,如此便能毫發無傷地引爆此物。也許他還有幾個同伙幫忙,只是跑得都不夠及時。這都是完全能說得通的猜測,余下的問題只有兩個:如果真是他干的,那么,他為什么要這么干,又是誰讓他這么干的。

    即使蕙娘一貫‘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如今稍一細想,也覺得毛骨悚然:軍用火藥,一直是官府指定的作坊以朝廷藥方制作,這不存在商業上的競爭關系。任何一個大秦子民,也沒有不盼著大秦軍隊能早日揚威萬里,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畢竟這龐大軍費,到最后還不是要轉嫁到百姓頭上?前些年打仗在西北,可江南兩淮富裕之地,從上到下又何嘗不是大傷元氣。這幕后主事者的居心,實在是非常險惡陰毒,哪里是大秦子民能做出來的事?這件事要有人指使,這群人所圖,必不在小。

    楊善榆說到這里,沒往下說了,又看了權仲白幾眼,兩人似乎無聲地交流了一陣,他方續道,“在這一點上,我和子殷兄一直是有點想法的——當時西行,我們走得最遠時穿過了從前在北戎轄制之下的大草原,也見識了幾次居留在此地的部落之間為爭搶草地水源的火拼。這留下來的部落,可都是北戎內部的弱小種姓,他們用的火器比較原始,屬于幾十年前北戎火器的水平??闪_春的親衛軍就不一樣了,一個個手持的火器,絲毫都不比關內差,而且彈藥也很充足……”

    “這是有人走私?!鞭ツ镌谶@點上倒不吃驚,她也是聽說過這件事的?!霸缧┠昃陀猩蠄罅?。北戎除非是從西邊買的火器,不然……”

    不然,那就是有人從大秦境內,一直源源不絕地和羅春做軍火走私的生意了——雖說這可是一查出來就要掉腦袋的事,可利潤肯定也非常地高,砍頭的生意一直都是有人做的,比如說山西幫,似乎就很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蕙娘一時還沒想明白呢,見楊善榆和權仲白都沒有說話,不禁用心沉思:這才只片刻,她就覺出了不對,尋思出一種可能來。饒是以她的見識城府,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你的意思,是這群人為了自己的軍火銷路,不惜干下這樣喪心病狂的事來?”

    “是這樣倒也就罷了?!睓嘀侔渍f,“我覺得還不止如此。在工部爆炸時,北戎正處于最艱難的時段,這時候朝廷如果推行新火器,戰力提升之下,將他們滅族也不是沒可能的事。北戎都覆滅了,還有誰和他們做生意?”

    這群人,是為了自己的錢財,不惜cao縱大秦的政局變化、乃至是戰局變化……連工部作坊都敢炸,毛三郎假死,簡直是小意思中的小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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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娘當晚都沒有再說什么話,直到兩人回了立雪院,在床上并肩躺下了,她才低聲道,“你一個郎中,管這些事干嘛。真要有這么一伙人,工部都敢炸,難道就不敢暗殺了你嗎?再說,你又沒有心腹力量,這怎么去查?要我說,要么撂開手別管,要么,查出一點眉目,掌握了一點憑據,就甩給燕云衛吧?!?/br>
    “燕云衛雖然威風八面?!睓嘀侔滓彩巧钏际鞈]過的,“可也不是鐵板一塊。這件事,不送到我跟前來也就罷了,送到我跟前了,不查實在對不起良心。有了憑據,我自然就給封子繡送消息,不會涉入過多的?!?/br>
    “這還差不多……”蕙娘滿意了一點?!澳隳敲凑硟鹤?,以后也得多為了歪哥想想,別學楊善榆,多大的人了,還和個孩子似的!”

    “怎么,你對他意見很大?”權仲白的語氣很微妙,似乎有點失望,“不是這個性子,他也做不出這番成就。雖說在世人眼里是不務正業,可在我心里,他比一干高官厚祿尸位素餐的官老爺,是要可敬得多呢?!?/br>
    “怎么,我對他有意見,你還不滿意嗎?!鞭ツ镎Z氣更酸了?!澳氵@個人怎么回事,到底缺了幾根筋,人家看你媳婦看得都呆了……”

    “他見了美人一直都這樣,”權仲白輕松地說,“什么時候他不看你了,我才要擔心呢。善榆這個人,心思淺白直爽,其實也不大適合在宮廷中打滾。也就是因為這樣,我和他打交道,心里一直是很舒服的?!?/br>
    蕙娘想到今晚,三人談談說說,無須顧忌任何言外之意,所談者也不是甚么追名逐利、鉤心斗角之事,忽然間她又有點氣餒:是啊,這不就是權仲白所追逐的東西嗎?在他心里,豈非一直很是欣賞楊善榆這樣一心一意地鉆研著自己的學問,超然于這滾滾紅塵之上的人物?

    他說得不錯,比起一干黑心無賴貪得無厭的下三濫王八羔子,楊善榆是要可愛得多。就連蕙娘都不得不承認,聽他說那些奇物的制造使用,能勾起她許多奇思妙想,許多已經忘卻了的,對西洋那些奇技yin巧的好奇興趣……今晚,她算是覷見了權仲白私人生活的一角,他的確是個脫俗的人,也唯有另一個脫俗的人,才能成為他真正的朋友。才能明白他視戰亂危險、世事紛擾于不顧,望著常人無法理解的遠大目標而去的情懷。

    可……難道她就不明白這脫俗,難道她就不可以脫俗嗎?她一樣可以欣賞這份超然于世的情懷,她明白這種生活的好,可這生活,離她畢竟是太遙遠了一點。

    她不愛這等時刻,這種思緒,總是令她感到分外脆弱。焦清蕙當然也是個人,沒有誰比她自己更知道這一點,她的完美背后蘊含了無數的血汗和努力,甚至連她自己都習慣了這份強悍霸道,她已經漸漸地不能承認她的能力也有極限,其實很多時候,她的選擇比任何一個人都少,她也不過是一個任憑命運擺弄的玩偶。

    “今晚他說的那些東西?!彼唤杨^靠到了權仲白肩上,語氣不知不覺,有點委屈了,“曾經我也是很懂的,可現在……”

    “可現在怎么?”權仲白的語氣也溫柔了下來,頭一回如此軟而寬容,“為什么不能懂呢?”

    “這些東西都是很好的?!鞭ツ镙p聲說,“可我沒工夫去想,權仲白,我現在要想的都是好俗的事,你越雅致,就襯著我越傖俗。連琴,我都有很久沒有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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