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她一吐舌頭,半是賭氣,“我以后都不要再聞!” 權仲白不禁大愣,過得許久,這才絕倒,笑了半日,笑得蕙娘心火又起,“你到底要不要睡覺,難道還和你兒子一樣,想吃夜奶?” 這話一出口,頓知不妙,還沒等權仲白回話呢,趕緊一回身,把某人的嘴給捂住了——到底是帶了點告饒的意思?!翱焖?、快睡,我明兒要到問梅院去幫忙家務,真沒心思折騰了?!?/br> # 雖說權神醫寬宏大量,到底還是放過了她,可蕙娘第二天起來,眼底下還是有淡淡的青黑,精神也沒有往常好,權仲白倒好,他有特權,可以不必經常請安,蕙娘卻得支著酸疼的身子往問梅院趕——一場生產,畢竟沒那么快恢復過來,她的身子,要比從前虛了一點,只能慢慢將養回來了。 還好,今天太夫人要做早課,眾人不必去擁晴院請安,不想打照面的人是一個都沒來,倒是雨娘正和母親看嫁妝單子呢,見到蕙娘來了,兩母女都笑道,“來一起看?!?/br> 權夫人更說,“這么多箱籠,怎么運往東北,都要費一番手腳。那個地方,青紗帳起,很有可能會出事的。讓鏢局押運不好,可要跟著送藥材的船走嘛,那又遲了點?!?/br> 權瑞雨的嫁妝單子,開得竟很是簡樸,和一般的京中豪門比,并無絲毫特出,蕙娘看得有些驚奇,卻不好多問什么,她若無其事地把單子擱到了一邊,字斟句酌,“崔家也算是東北的地頭蛇了,這財物也不算太招人眼,應該還是能壓得住陣的吧?” 權夫人和雨娘對視了一眼,權夫人倒笑了,“你不知道,那個地方人少地多,地是不值錢的,鋪子呢,出息也不多。這里寫的都是她日常吃用之物,實際還有一些現銀,她要行兩場禮,這里一次被迎回去,那邊還要到老家過幾夜再發嫁到崔家老家,兩處城都不大,宜春號好像還沒有分號呢。這些銀子,可能只能從京里運過去?!?/br> 按說,這樣的事,往宜春票號打聲招呼,開張花票也就了結了。雨娘大可以等到了崔家駐地以后,再憑花票、印章等物,甚至是把掌柜的請到家里來領銀子,可這么簡單的辦法,權夫人不用,這會還在這犯難…… 牽扯到大額銀錢往來的事,一般就算不是核心機密,也是靠近核心了。崔家、權家往常似乎沒有太多來往,卻能毫無障礙地說得親事,這里頭說不定有些交易,是她目前還沒法參與進去的。這些現銀是不是瑞雨的嫁妝,還很難說呢,蕙娘望了雨娘一眼,似有詢問之意,見雨娘微微搖頭,便笑道,“這個還得慢慢想,好多銀子呢,是得想個穩妥的法子?!?/br> 權夫人也不大在意,同蕙娘隨意說了幾句話,便打發瑞雨,“回去繡花吧?!?/br> 把雨娘打發走了,她才同蕙娘商量正事,“這張單子,是給崔家人看的,他們家雖是武將,可你也知道,東北這些年來都沒有戰事,他們手里的油水不太多。雨娘陪嫁太顯赫了,恐怕長輩們會有意見。些須現銀,其實是要運回老家去收藏,這也算是家里留的一招后手,你自己心里知道就好,平時話里無須帶出來。實際上,我還想著給雨娘私底下置辦一些首飾布匹,令她日常不至于缺乏。這府里要說這樣的事,肯定是你眼光最高——是我自己私房出錢,也不好太過張揚,免得招來非議。我看就由你來cao辦最好,若缺個跑腿的人,則可以找季青幫忙,我的幾份嫁妝都是他在管著,你支多少銀子都隨你,到時候給我一個小賬就好了?!?/br> 要接管家務,肯定得和外頭男丁打交道,落在權家,外頭管事的男丁不是權伯紅就是權季青??煽v使蕙娘已經有了這個準備,也沒想到第一樁差事就得和權季青接觸…… 心里不是沒有嘀咕,可看了權夫人一眼,她還是微微一笑,應承了下來,“哎,就包在媳婦身上,一定給辦得妥妥帖帖的,讓雨娘滿意?!?/br> 還是這么會抓重點,一句話就點了出來,這件事是夫人出錢,可重心卻在雨娘身上。權夫人很滿意,語氣也就有了一點深意?!跋绒k這個,以后要你參謀的事,還有很多?!?/br> ☆ 93投石 要給雨娘辦點嫁妝,對蕙娘來說,真是手到擒來。這樣的事甚至不消焦梅出馬,請廖奶公出面送個消息,十三姑娘的面子放在這里,為小姑子辦嫁妝,哪個商戶敢怠慢?自然是要送上頂尖之選,在價錢上就更好商量了??刹徽撌菣喾蛉诉€是蕙娘,都當作大事來辦,權夫人特別把自己身邊使慣了的幾個管事給蕙娘打發過來,“令我等幫著少夫人參謀參謀?!?/br> 所以說,不論什么時候,頭頂都要有個人才好。蕙娘連廖奶公都沒招呼,自己同兩三個管事媳婦在西里間說話,正好廖養娘把歪哥抱進來了,三個媳婦都露出笑容,上前圍著歪哥湊了一回趣。 這明顯是讓她多熟悉熟悉府里的人事了:雖說進門一年,但真正在國公府住的時候并不多,而且立雪院相對來說比較**,很多開銷直接就從外院走了,她和內院的管事們一直沒怎么打過交道。綠松雖然有所交際,但在蕙娘生育兒子之前,府中各實權人物,對她的態度也一貫是不冷不熱的。 不要以為一個大家族,也同小戶人家一樣,除了每天開門七件事之外,就沒有別的家事了。事實上國公府和各地藩王府一樣,有一套朝廷規定的人事班子,雖沒有王府長史司管理規制,但府內也是有四位中人服侍國公爺的。這些人員由朝廷指派,雖說名義上供國公爺差使,但實際領的還是宗人府的銀子,這就又和一般侯府有所不同了。此外,主要由男人管事的外院,起碼還得有十多名精明能干專事商業的管事,來往于各地協助掌柜們處理權家在各地的藥材生意,同當地官員拉關系,在他們手心里滴點油。到了年終,又回來幫助主家和各地分號算賬結銀子——這是管生意的管事們,還有管田莊的就又是一批,一樣充當著莊頭和主家之間的緩沖,每年加不加銀子,莊頭來打饑荒,是否要派人下去盤查,這都是他們的活計。 雖說年年都有宜春票號的份子錢,但這樣浮財,實際上只依靠于權家本身的權勢。真正的百年大計,還得看實在生意??蓳Q句話說了,大家都是人,國公府富得流油,經手人能落到的好處,和他創造出來的財富卻極為不配襯,誰能不起些貪心?指望生意自己運作,年年收入便可蒸蒸日上,是極為天真的想法。別看大少爺不文不武,除了練畫之外,也沒有什么風雅的愛好,但他平時卻一點不閑,光是管好這些人jingzi,不令其欺上瞞下兩邊作怪,就已經要花費不少工夫。一般家族幾代不分家,也是因為自家人畢竟比較可靠,總是比外姓人強點。光是權伯紅一個人有時候還管不過來,因權仲白、權叔墨是無法指望的,所以這幾年,權季青也開始往這方面發展,雖說年紀小,可到底是聊勝于無。 這是賺錢的下人,此外專門花錢的各種采買,專門管錢的大小賬房,在各處看家護院的健仆,門上的管事,以及專管貴重物品入庫出庫的各種司庫,管著各種人出門進宮的車馬轎班,往各府里跑腿傳話,能把京城貴族錯綜復雜的親戚關系摸得賊透的傳話人,在各位少爺身邊打雜溜邊伺候出門進門的小廝。就這還不算平時居住在權家附近,??克麄兗移綍r有事時幫上一把,得點賞錢度日的幫閑…… 單單是外院,就有這么小幾百號人,這些人各有司職互相牽制,撐起了國公府這么大的攤子。而要把這體面維系下去,不至于主而不主,仆而不仆,除了主人家在朝堂中的地位和權威之外,還非得需要一個靠譜的男當家不可。而內院雖說銀子接觸的不多——都是往外院每個月去關,但實際上人口絕不比外頭少。首先第一個,內院后花園維護就要好些人手,其次各院主子身邊跟著的貼身丫頭、心腹mama、教養嬤嬤、燕喜嬤嬤,這都是什么事不干,專管服侍主子的,還有使喚的小丫頭、粗使婆子,連著給這些人做飯送飯的、裁衣洗衣的——甚至是各院里收夜香的,那可不都是人么?這么上下四五百號人繞著權家十幾口主子打轉,各人性格做派、能力缺點都不一樣,大事小情,自然無日無之。一般沒有受過專門訓練的小戶閨女,輕易是接不下這么大的盤子的:在這么幾百號人里能混出點名堂的,雖不說太深沉,可也簡單不到哪里去。沒有人會橫眉豎眼,給主子難看,可私底下手腕如何,那是不問可知的,剛管事的新媳婦,這城府要是淺點,恐怕被賣了還得幫著數錢呢。 權夫人給蕙娘打發來的幾個管事媳婦,看著就都很精明,也算是給足了廖養娘面子,明知她抱歪哥出來,有炫耀之意,可仍是極為配合,夸獎之詞滔滔不絕,還有人笑道,“上回到臥云院去,正好看到栓哥、柱姐,雖說都生得比咱們歪哥早,可說實話,看著倒像是歪哥比他們大了有半歲呢!” 這話說得就挺有意思的,大少夫人最近心情不大好,就正因為這事:栓哥這孩子,也是七災八難的,大毛病沒有,小毛病不斷。不是犯咳嗽,就是夏天太熱發濕疹,再不然就是晚上睡不安穩。把臥云院幾個奶媽子折騰得人仰馬翻,一個夏天過下來,倒是病了兩個,她又忙著雨娘的親事,這不是忙得顧頭不顧尾,這臉色能好看得起來嗎? 可蕙娘會接這話,她也就不是焦清蕙了,她眉頭一皺,望了廖養娘一眼,廖養娘心領神會,忙道,“這孩子可經不得夸,嫂子快別這樣說,這歪哥要回頭就鬧瘦了可怎么好?” 說著,便抱著歪哥出了屋子,那人倒是蹭了一鼻子的灰,只好訕訕然地垂下頭去。 蕙娘借機掃了這四位管事媳婦一眼——雖說也不是頭回見面了,但從前都沒說上幾句話,今天這一次,也算是頭回有個接觸吧——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背后也是枝枝蔓蔓的,誰都能拖出一長串粽子:管著府里內院金銀器皿的云mama,丈夫云管事是國公爺身邊的賬房;內庫司庫之一常mama,專收著各種布料,也管給各院分發料子的,這是太夫人陪房出身,在她院子里服侍過的季mama親meimei;惠安媳婦,年紀最小,也沒什么職司,只是在權夫人身邊參贊幫閑,可她是最不能小覷的,丈夫惠安是權夫人陪房,現在就管著內院通向外街的幾扇門,連二門都是他在巡視,手底下有成班護院健仆,也算是個小頭頭了;最末尾一個康mama,就更是關系戶了—:那是權仲白小廝陳皮的娘,現在管著內院的小賬呢。 雖說形貌不同,可穿著都是端莊富麗,神色喜興中略帶了一絲矜持,是很典型的豪門家仆。對自己這個二少夫人,當然是熱情而謙卑的,就連常mama,被廖養娘下了面子,看著也都毫無怨憤,而是恭順地疊著手等她發話:也是,要連這點城府都沒有,她還能當上這個司庫嗎?親jiejie可也不過才是個燕喜嬤嬤…… “我年歲小,不懂事?!鞭ツ镄煨煺f,“這家里又才添了個哥兒,就更是心力交瘁、疲于奔命了。今番奉了娘的意思,同幾個mama、嫂子們一道辦事,雖我是主子,可年幼思慮不周,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還請幾位不要客氣,只管告訴我就對了,我是再不會動氣的?!?/br> 這一番場面話,自然激不起什么風浪,眾人一陣唯唯之后也就靜了下來,都等著蕙娘發話,竟是沒有一個人主動開口。 別人不說話猶可,康mama不說話,是有些出乎蕙娘的意料,她掃了康mama一眼,不禁也是一笑:看來,孔雀棄陳皮選了甘草,綠松再棄他擇了當歸,康mama心里也不是沒有意見的。 “這回給雨娘辦嫁妝,雖說她是遠嫁,多給些也無妨,可卻不能躍過jiejie太多。諸位都是老人了,當年云娘出嫁時嫁妝大略花費多少,多少都有個數吧?”蕙娘笑著目注云mama,“云mama是管金銀器皿首飾的,依各府慣例,當年也是你給置辦的首飾嘍?” 被點了名,云mama不可能不接話,她眉毛下塌,看著本有幾分愁苦,這時倒是打疊起了精神?!笆切∪酥棉k的不錯,因是往閣老家說的親,閣老家是有名的富,當時是老太太特別發過話的,云姑娘光是金銀寶石首飾,從外置辦的就有——” 她環視眾人一周,到底還是站起身來,湊近了蕙娘,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個數字。 實際上,任何一個習武之人,都不喜歡陌生人靠得太近,尤其蕙娘又有潔癖,這就更觸犯她的忌諱了,可她仿若未決,聽了云mama說話,反而沖她甜甜一笑,“mama好記性,這么說,我心里就有數了?!?/br> 雨娘身邊的金銀首飾,云mama心里肯定也是有數的,在這一點上,兩姐妹不可能相差太多。這是給蕙娘報上大預算了,蕙娘自己沉思了片刻,望了常mama一眼,見常mama還不說話,便又問惠安媳婦,“娘意思,這送去的首飾,是實在一點,還是花巧一點?” “夫人雖沒發話,”惠安媳婦含笑欠了欠身子,“可依奴婢來看,還是實在一些吧。崔家在東北呢,首飾太花巧,他們也看不出好來,倒是實在些,以后要換了款式,重熔了也方便些?!?/br> 這和蕙娘想法,倒是不謀而合,康mama此時開腔了,“云姑娘的嫁妝,當時走的肯定是外賬了,內帳這里只有一些細碎開銷,您要想看細賬,便得使人去外院要,不過……” “我明白你的意思,這件事,動靜不必這么大,”蕙娘擺了擺手,“娘把你打發過來,是讓你做一本嫁妝小私賬的,把動靜鬧到前院去,讓老人家知道了,這可不大好?!?/br> 她再頓了頓,見還無人說話,便別有深意地看了常mama一眼,一邊笑道,“好啦,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用心去做——” 這一回,常mama頂不住了。 置辦首飾布料這活計,說簡單簡單,說復雜復雜,經辦人不多,可一進一出,油水很大,夫人派她們四人過來,兩個琢磨花樣開采買單子,在外頭跑店,一個做賬,一個充當她的眼線。分工用意是很分明的,少夫人這幾句話,說得雖簡單,可每一句都問到了點子上,可見她也是解讀出了夫人的用意,可她跳過自己不問,先安排了首飾的事,這邊竟是要收歇的樣子了,居然是完全把她給排擠在了外頭…… 刁奴欺主,那是主子自己弱了以后的事,這二少夫人卻不是她一個管事婆子可以輕辱的,哪管常mama也不是沒有靠山,可二少夫人永遠都會是二少夫人,她卻隨時可能被打發、被轉賣、被調離,她敢和二少夫人犯多久的倔?原也不過是只想輕輕拿拿喬,可二少夫人居然硬成這個樣子…… “少夫人?!彼殉鲂?,腆著臉道,“聽說還要給二姑娘預備些料子,不知是否也按著往年云姑娘的分量準備?有些難得之物,家里藏量也不夠,若要上單子,還得出去訂呢?!?/br> 蕙娘笑了笑,她的態度松弛了幾分,“這卻不是這么辦的,首飾可以少點,料子卻要多備,花色大方不容易過時的上等料子,多多益善。倒要辛苦兩位mama,回去擬兩張單子來我看?!?/br> 她話不多,說完這幾句,便沖綠松一擺手,各位mama頓時不敢則聲,起來魚貫退了出去。待得出了院子,彼此一望,才都露出苦笑來,常mama想說話,可康mama卻搖了搖手——竟是連一句話不敢說,大家只互相吐了吐舌頭,便各分東西,辦事去了。 這邊蕙娘,卻有幾分無聊,她又叫人把歪哥抱了過來,見他在襁褓中睡得正香,又覺得挺無趣的,只看了幾眼,便要放到炕上,廖養娘忙道,“他就是要抱,一放下就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