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回到魏府時,明舒與府里出來的人撞上。 曾氏正帶著陸徜在門口送陸文瀚。 陸文瀚是因陸徜被革職之事而來。昨夜宮中發生大事,引發圣人震怒,當場砸碎琉璃盞,今早就下旨革去陸徜職務,起因就是大相國寺之事。 豫王那千年狐貍,到底和三皇子不同,陸徜他們要斗,還是嫩了。 大相國寺事一發生,豫王那頭便已收到消息,知道事情有敗露的可能,前天就連夜進宮,在圣人寢殿外冒雨跪了一天一夜,昨日過午還上演了一出暈倒的苦rou計,總算是博取圣人同情,在書房內見了他。 禪臺之事,雖缺證據,但彼此心里都有數,當是豫王主謀不假。圣人心里本已生疑,但豫王豁出臉面來了一出苦rou計,明面上看著是主動承擔罪責,實則卻將所有罪責推到唐離身上,只言自己完全不知她在大相國寺以及對盧家的所做所為,被唐離蒙蔽利用作復仇棋子。而唐離已死,柳婉兒只指認唐離,竟讓他將自己摘個一干二凈,只背了個識人不清,任人不明,被jian人蒙蔽的罪名。 反倒是三皇子趙景然那邊罪責更大一些。他與陸徜合謀李代桃僵欺上瞞下,在盂蘭法會上闖下大禍,不僅讓朝廷在百姓面前顏面盡失,還褻瀆神明,又犯欺君之過,再加上說是為了簡家劫案,可簡家的案子不止毫無進展,唯一的證人周秀清還死在陸徜手上——這幾重罪責若是真的計較起來,陸徜的腦袋都可能不保,這便是他當日為何向魏卓托付母親的重要原因之一。如今三人同罰,豫王和三皇子一人圈禁在府一年,一人往皇陵抄經三個月,而陸徜只革去職位,這已是趙景然在圣人跟前替他求情的結果。 陸徜心中早就有數,對這個結果毫無意外,不過陸文瀚親自過府道明前因后果,這份情他母子承了,是以親自送到門口。 “宦海沉浮是常有之事,你還年輕,又有真才實學,必能再得重用,不用將這區區風浪放在心上,只是也長個記性,皇家之事輕易莫沾。我有機會會替你向圣人美言幾句,待過了這陣風頭,料來可以復職?!彼呐年戓浼珙^,語重心長勸道,話說得再絕,陸徜也是他兒子,當真完全放手卻也不能,“簡家的案子,應該會移交到刑部主理,你就趁這段時間好好休息,可千萬別再折騰出什么事來了,聽明白了嗎?” 陸徜點點頭,抱拳行禮:“多謝陸大人教誨?!痹媳汶S他一起行禮致謝,陸文瀚看看母子二人,嘆了一聲,告辭離去。 等陸文瀚離去,曾氏才對陸徜開口:“天這么晚了,明舒還沒回來,你去接接她?!?/br> 明舒去滿堂輝的事,宋清沼已經讓人轉告于陸徜,他點道:“嗯……” “不用了,我回來了?!泵魇鎻墓战翘幾叱鰜?,看著曾氏與陸徜,已經習慣的稱呼無法再出口,只動了動唇,最后喚了聲,“曾姨?!?/br> 那是從前在江寧的舊稱。 自從知道明舒恢復記憶,曾氏這還是第一次見到明舒,瞧她這小心翼翼的模樣,曾氏眼睛就先紅了,牽起明舒的手就往府中去:“走,進屋說話。阿娘……曾姨給你做了愛吃的菜……” ———— 燭火微搖,下人都被遣回各自房中,曾氏的屋里只有她與陸徜明舒二人,陸徜動手布菜,明舒陪曾氏坐在錦榻上閑話,一切仿佛回到剛進京時只有三人相依為命的日子。 “曾姨,對不起……”明舒挨著曾氏而坐,汲取她身上屬于母親的柔軟與溫暖。 “傻孩子,你同我道什么歉?”曾氏不問她原因,亦不勸慰她,只摸摸她的頭,柔聲道,“你曾姨我做夢都想要個像你這樣的女兒,進京這段時間雖然不長,但你實現了曾姨這個夢想,曾姨要謝謝你才是?!?/br> “曾姨……”明舒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說,既有救命之謝,亦有拖累之歉,可話到嘴邊卻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明舒,別說了,你想說的,曾姨都懂。我將你當作女兒,便是一家人,既是家人,就別將那些掛在心上。孩子,我知道你的路千難萬難,曾姨也幫不了什么,但是你走得再遠,只要回頭,曾姨一定在你身后等你?!痹咸?,慢慢拭過明舒滾落眼眶的淚。 明舒再也說不出話來,雙手張開,如從前那樣緊緊抱住曾氏,將頭埋在她胸口,無聲啜泣。 阿娘,還在的。 四菜一湯已經擺好,陸徜并未催促她們用飯,只是到盆架旁倒了水,擰起巾帕來。 明舒抱著曾氏哭了陣子,心中郁結散開些許,揉著眼松開手,吸吸鼻子,道:“曾姨,要不咱們找個時間,讓我正正經經給你敬杯茶磕個頭,認你做母親?!?/br> 曾氏還沒回答,便聽身后傳來“嘩”的一聲。 二人轉頭,只見陸徜手中擰干的巾帕落回盆內。 結了干親,認下義母,他也就真的成為她的義兄。 這兄妹兜轉一圈,回到起點。 “擦擦臉?!彼匦聯破鸾砼?,復又擰干遞給明舒,招呼她二人道,“先吃飯吧,再不吃都該涼了?!?/br> ———— 連下數日的雨,在盂蘭盆節后的第五日,總算結束。 久違的陽光自云后透出,日子好像突然間平靜下來,不論是大相國寺的案子,還是簡家的案子,通通都沉寂了。 陸徜無職在身,日日不是呆在家中,就是陪著明舒進進出出。除了身上那一襲素凈的衣裙外,明舒仿佛忘記了簡家的滅門之案,忙著滿堂輝的事。新的掌柜已經物色到合適人選了,她忙著把手上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移交到他手中,事無巨細地手把手教著。 第五日這天,曹海辭行。 他身為江寧廂軍統領,這趟押送高仕才等一干人犯進京,公務已了,早該回江寧,因為大相國寺的事耽擱了幾天,現下再耽擱不起,終于向魏卓請辭。 踐行宴明舒與陸徜都去了。 “大相國寺中若非將軍,唐離那事恐無法善了?!毕g,明舒端著瓷碗向曹海敬酒,笑吟吟道,“可惜明舒重孝在身,只能以茶代酒敬將軍一杯,謝將軍仗義相助,也祝將軍此行順遂,來日仕途更廣。有將軍鎮守江寧,是江寧百姓之福。明舒先干為敬?!?/br> 語畢,她仰頭飲盡碗中茶水。 “簡娘子豪爽!”眾人都灌曹海酒,他已經喝得半醉,臉頰一片通紅,瞇著眼看明舒,也不知是酒意的關系,還是別的,那目光透出幾分打量獵物的銳色來。 明舒笑笑,隨口問道:“未知將軍是何方人士?” “嗝?!辈芎R埠认乱缓M氲木?,道,“本將……臨安……人?!?/br> “老曹祖藉臨安,他的老娘妻兒都在臨安,就他一個駐扎江寧廂軍大營?!蔽鹤恳娝辛俗硪?,拍拍他的肩道,“我有沒說錯?好了,你別喝了!再喝就醉了!” “醉不了!”曹海搖搖晃晃又靠近明舒,仍舊瞇著眼道,“簡娘子,你放心……簡家的案子,定能水落石出……” 他醉熏熏說著,忽一掌按在了明舒肩頭。 陸徜眼明手快將明舒拉到身邊,道了聲:“曹將軍,你喝醉了?!?/br> 身后的明舒清脆道:“承將軍之言,明舒也等著這日?!?/br> 陸徜回頭看了她一眼,卻見她面色無異,可被他擋住的那只手,卻已死死攥緊了茶碗。 ———— 夤夜,燈火仍明,明舒未睡。 書案角落點著盞羊皮燈,她的身影被燭火斜打在墻上,虛掩的門被人“吱嘎”一聲推開,屋外的風突然涌入,墻上的身影晃了晃,仿佛要壓過書案前坐的人。 明舒依舊垂眸盯著手里握的匕首。 匕首的鋒刃折射出一星冷銳的噬血光芒,明舒豎提匕首,指腹摩娑向刀鋒…… 鮮血迸流的畫面,似乎已經在腦中出現,可突然間有人緊緊攥住她的手腕。 “明舒……”陸徜低聲吼道。 “松手吧,我沒事?!泵魇鏇]有掙扎,只是靜靜道。 陸徜看不到她的眼——那雙愛笑的眼睛,藏入陰影。 他沒有奪走匕首,卻也沒松開她的手,只是握著,慢慢走到她身前,蹲下。 “明舒,把刀放下,好嗎?”他輕聲道。 明舒沒有松手的跡象。 匕首仍被緊緊握在她手中。 “不好?!彼従徧ь^,拒絕得不留余地。 有那么一瞬間,陸徜覺得,她愛笑的眼眸里,有絲瘋狂的血色。 像唐離。 而他,竟猜不到她想做什么。 第116章 兩全齊美 七月末, 在連續下了幾天雨后,暑熱忽然撲了回來,白花花的太陽照著大地。 汴京城和往日并無兩樣, 川流不息的人流, 不絕于耳的叫賣吆喝, 開遍大街小巷的香飲鋪子與小食……明舒喜歡汴京,喜歡這個城市獨有的人情味與繁華, 仿佛一場永遠不會凋零的煙火。 她在這座城市經歷了許多事, 認識了很多人,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這一切都不妨礙她對這座城市的喜愛。 “有什么好看的?看得這么入迷!”聞安從后面走上來,陪著她趴在沿街的扶欄上。 今日是明舒做東,在豐樓置席請聞安與殷淑君, 順便商量滿堂輝的事。 明舒轉身,背靠扶欄面對二人, 淡笑道:“我喜歡看街上的行人,喜歡看汴京城的熱鬧,記得我與陸徜抵京第一天, 在城門口處看到一隊迎親的隊伍, 就看迷了?!?/br> 她回憶起那日與陸徜共馬, 胸口似乎還留有那天的雄心壯志——阿兄高中, 她賺銀子。 其實都實現了,不是嗎? “天天不都這樣,有什么可喜歡的?!笔缇策^來, 手里拿著杯鹵梅汁, 遞予二人。她可理解不了明舒的愛好。 明舒也不反駁, 只笑:“認識你們這么久,老想請你們吃個飯,不過總無機會,沒想到臨散伙了,這頓飯才補上?!?/br> 從前和聞安、淑君出門,她二人知道她家境況,從來不會讓明舒破費,即便淑君成天嚷嚷月例少不夠花銷要被她們掏空,也不過嘴上說說。雖然明舒幫過她二人,但到后來,也不知是誰幫誰更多一點了。 “什么散伙,這話我不愛聽?!甭劙病昂摺绷寺?,扭著腰進屋,聲音從雅間里傳出,“我與殷娘不擅打理生意,滿堂輝是你一手建起來的,你想撂挑子我是不讓。鋪子我和殷娘給你撐著,待你事情辦妥回來仍要交給你打理?!?/br> 明舒是簡家女的事并不瞞人,如今已經傳開,整個京城都知道了,聞安和淑君也不例外。明舒提出要撤股分紅時,她們并沒怪她,也沒問她要做什么。 “拿著!”在明舒開口之前,聞安又從屋里走回來,塞給明舒一個沉甸甸的包袱。 明舒一摸,竟是包銀子。 “這是我與聞安的一點心意,你拿著吧。雖不知你想做什么,但我們知道你肯定急錢。你家的事,我們幫不上忙,也就這些身外物還能湊上一點給你。你莫嫌棄?!笔缇缆劙材遣粣劢忉尣幌舱衬伒男宰?,便解釋道。 “借你的!滿堂輝的紅利,你照樣拿去,就當提前領了,等過了年回來給我補上。江寧簡家的大小姐,做的金鋪買賣,定不會欠我們這點銀子吧?!甭劙策@才補充道。 明舒攥緊那包銀子,隔了許久,才開口:“謝謝?!?/br> “行了,別說那些有的沒的,今兒難得出來,不談掃興的?!甭劙惨嗤蛉藖砣送慕值?,仰頭飲盡手中鹵梅汁。 酸酸甜甜的滋味,不知怎地有些沖眼。 明舒也隨她飲了一杯,收拾心情復又問道:“殷娘,我前些日子去金坊那邊打樣時遇到五哥,他說陶家來信要他回去,準備年內動身?” 明舒口中這位五哥,就是殷淑君的表哥,臨安商號陶家的小少爺陶以謙。 “是有這事,他在京城也呆了大半年,我姨母掛念得緊,連來三封信要他回去,他應該會在八月初和商隊一同回臨安,正好趕得及回家過中秋?!币笫缇肓讼牖氐?。 明舒點點頭,不再多問。 ———— 這場小宴吃到傍晚才散,明舒回了魏府。 那包銀子沉甸甸地揣在懷中,殷淑君和聞安竟給她湊了整整七百兩銀子,加上滿堂輝的,她如今共有三千兩銀子。這個數字若擱從前,她不會放在眼中,但如今卻是她全副身家了。 她心事沉沉地回到魏府,恰逢魏卓來看望曾氏,屋里站了不少人,正在說話。在魏府住了這些日子,曾氏與魏卓接觸得多了也不再拘謹,二人間確有些脈脈情意,只是不曾挑明。魏卓并不急切,細水長流地處著,很有潤物無聲的意味。 曾氏這樣的女子,要想徹底打開她的心房并不容易,很可能一等就是一輩子……但那也值得。 魏卓今日過來,是因陸徜昨天提出要搬回狀元府之事。 他們總在魏府借住也不是事兒,遲早都要搬回去,魏卓沒有阻止的道理,所以來看看曾氏的安排,好能給她幫些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