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昨天已經找給衛家診治的大夫和當年替衛家接生的穩婆問過話了?!睉獙み@次倒沒為難她, 邊走邊回答了她的問題。 昨日離開靜康坊后, 他就去找這些年替衛家上下老小診治的大夫問話。衛獻此人用人不疑,那位大夫是宮里出來的老御醫, 姓李,替衛家診病已經有十多年時間,從沒被替換過。大夫雖說是個嘴緊靠得住的人, 但架不住應尋逼問, 衛獻又已被殺, 便都交代了。 “衛獻有隱疾, 祖上傳下來的毛病, 生不出健全的孩子?!睉獙と徊还苊魇媸莻€女兒家,想到什么就直說了, “杜文卉和他的頭胎就是天生癡愚。當時他尚不知癥結何在, 為了延續香火, 因而又納了兩房妾室, 其中一房就是黃杏枝,另一房姓尤。這兩個妾室差不多同時期有孕,都由李大夫診平安脈?!?/br> 脈象沒有問題,黃尤二人的胎也懷得極穩,一切本來很順利,兩人的產期前后腳,尤氏先發動,李大夫也被請到衛府坐鎮。 生子過程并沒遇到什么難處,尤氏很快就誕下一個男嬰,然而這個男嬰,卻是個畸胎,出生沒兩個時辰就夭折了。衛獻大怒,將尤氏鎖在房中斷其水糧。黃杏枝與尤氏同院而住,見狀受到驚嚇提前發動,李大夫與穩婆來不及離開衛府,就又被請去給黃杏枝接生。 然而令人震驚的是,黃杏枝生下的孩子,也是個面容怪異的畸兒。接連三個孩子都有問題,衛獻再也坐不住,除了震怒之外還十分驚恐,向李大夫質問原因。李大夫連夜翻查追溯衛獻往上三代人,終是發現衛家祖上已有相似記錄,此癥根結不在女方,而在衛家,且此癥遺傳后代約是五五開,所以衛朝躲過,然而衛獻卻沒避開。 故而自那以后,衛獻再不納妾,亦不生子。 “那……黃尤二人與兩個孩子呢?”明舒忍不住還是提了問題。 “大夫只管診查衛獻之癥,大人生子后他就沒再插手,他并不知道后事,但是穩婆……”應尋提及此事時也是一頓,不由轉頭看了眼明舒——她神情無異,真不像個姑娘。 “穩婆親眼所見,衛獻震怒之下,親手摔死了黃杏枝所生之子?!?/br> 那個孩子出生后雖說面容有異,可哭聲響亮,并非早夭之象,卻死在親生父親手上。 “……”明舒聞言腳步終于一頓。 “事后,衛獻給了大夫和穩婆一大筆錢,讓二人保守衛家秘密,私下又拿住穩婆家人身家性命以威脅穩婆令其閉嘴,所以這些事未在坊間傳開。另外據穩婆說,去年夏已經有衛家人上門找她問過當年之事。根據穩婆描述,那個人當是呂春蓮無疑?!睉獙ふf完全部才發現明舒落后了兩步,于是轉頭,“你還好?” 明舒飛快跟上,深吸兩口氣:“沒事?!彼兕櫜簧蠎獙は惹熬?,又道,“衛獻能夠摔死親生子,恐怕對黃尤兩個妾室,也不會手軟?!?/br> 應尋點點頭:“這就是我來衛家找杜文卉的原因?!?/br> 杜文卉是衛獻正室,兩個妾室之死她肯定知道些什么,而呂mama的嫌疑也越來越大,所以應尋這趟帶人前來一則為了找杜文卉問明此事,二則也打算將呂mama帶回開封府衙再審,卻不想呂春蓮已經先一步離開。 如今在找到呂春蓮前,他只能先審杜文卉。 ———— 明舒跟著應尋走到花廳外,杜文卉已經坐在花廳內等候了,身邊站著兩個不常露面的丫鬟。應尋站在門口打了個招呼,帶著明舒進了花廳,兩個丫鬟便領命退出花廳,這時便顯出明舒的作用來,有明舒跟著,他一個男人獨自面對杜文卉倒沒那么多顧忌了。 “衛夫人?!泵魇娓羞^禮后就乖乖退到旁邊,垂手靜立,暗暗觀察起杜文卉來。 杜文卉仍舊孱弱蒼白的模樣,戰戰兢兢坐著,顫抖的手捧著一盞茶,茶碗發出輕微脆響。見到應尋進來,她才顫微微地將茶碗放到桌上,勉強打起精神望向應尋。 “應捕快,不知……呂mama犯了何事?”顯然,杜文卉已經聽到風聲。 應尋并沒立刻回答,只用鷹一般凌厲的目光盯著杜文卉。杜文卉只是個內宅婦人,又受衛獻多年囚束,心志早就被搓磨得薄如紙頁,現在唯一能替她拿主意的呂mama又不在身邊,她全無章法,被應尋多看幾眼就已經受不住地瑟瑟低頭,也不等他問,就開了口:“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們別問我,別問我?!?/br> “我找你,不是為了問呂春蓮的事?!睉獙そK于開口,冷酷冰冽,并沒因為杜文卉是個孱弱婦人而有半點憐憫,“我是來查衛獻兩位妾室的死因,如果夫人知曉內情,還請如實說出?!?/br> 一聽事關妾室,杜文卉的神情并沒好轉,反而整個人往椅子里一縮,又伸手去捧那盞茶??吹贸鏊诹η箧偠?,但顫抖得越加厲害的手卻泄露她幾近失控的情緒。 “妾室……黃氏和尤氏死了近十年,是因為……因為難產……” “難產?不是因為產后失調嗎?”應尋道。 “也是產后失調,一個難產,一個失調?!?/br> “哪個難產?哪個失調?” “黃氏難產,尤氏失調?!?/br> “不對,我聽說是尤氏失調,黃氏得的時疫,夫人難道記不清了?”應尋聲音漸厲,語氣漸疾。 杜文卉顫得更加厲害:“是我記不清了,尤氏失調,黃氏病故?!?/br> “那她們生的兩個孩子呢?” “出生便夭折了?!?/br> “這么巧?兩個都同時夭折?”應尋繼續問。 “是……”杜文卉垂頭不敢看他眼睛。 應尋上前半步,沉沉陰影落在她身上:“你在撒謊!我們已經查明,黃杏枝的孩子,是死于你丈夫衛獻之手!” 砰—— 杜文卉手里瓷盞落地,摔得粉碎。 應尋步步緊逼:“你滿嘴胡言亂語,當時可也在場?你想掩藏什么?” 杜文卉盯著地面,突然間一語不發,只用雙手環抱身體。 “我們現在懷疑你家這兩個妾室死于非命,你可以不說,但我會找仵作開墳驗骨!這二人若是死于外因,骸骨之上定留證據,到時就請夫人對著她二人骨骸交代清楚?!睉獙げ]因為杜文卉的恐懼而放過她,相反,他逼得更緊。 杜文卉尖叫了一聲,雙手抱住腦袋整個人都縮上椅子,崩潰道:“不是我,不是我……” 屋外守著的丫鬟聞聲推門進來,驚道:“夫人?!” “去給你家夫人倒杯茶來?!泵魇娲藭r才開口吩咐丫鬟道。 趁著丫鬟倒茶的功夫,她朝應尋使了個眼色,快步走到杜文卉身邊,半蹲在椅旁,伸手輕撫她后背,溫聲道:“夫人別怕,我知道不是你,這么多年,委屈你了,以身侍虎狼。如今豺狼已死,你不必再一個人苦守秘密,說出來會痛快些?!?/br> 杜文卉仍雙手抱著頭,只傳出兩聲嗚咽。 片刻后,丫鬟倒茶送來,明舒拍拍杜文卉的背,又道:“夫人,喝點茶吧?!?/br> 杜文卉這才慢慢抬起了頭,卻沒接茶,而是一把抱住明舒的腰,泣道:“是他做的,他不是人,不是人……他是個畜牲!” “夫人說的是誰?”明舒忙將茶放下,抱住她輕問道。 “衛獻!衛獻是個畜牲,禽獸!我當年就不該不聽我父母之言與好友之勸,執意嫁給這個混蛋……二十年了啊……我無一日不活在地獄里。我為什么要聽他說的甜言蜜語,為什么要信他嘲諷我的惡言惡語?被他囚困后宅,被他肆意凌虐!”杜文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的情緒崩潰,應尋倒不再逼,只聽明舒勸慰她。 “是,衛獻是個大壞蛋,這二十年,苦了你了?!泵魇鎳@聲道。 即便早就知道衛獻是什么樣的人,但聽到杜文卉的哭泣,明舒仍覺揪心。 “我十八歲嫁他,是真的以為他是可以托付終身的良人!雖然他有很多的問題,可那時我為情所迷,信了這只豺狼之言。他說他愛我,我便歡喜;他說他不喜我與外人接觸,我便與外人斷了往來;他說我笨我蠢這世間不會有人愛我,如果不跟著他就只有死路一條,我便不管不顧和家人鬧翻與他一起;他說我愚鈍不堪只有他會上心,我也只能依附于他,這么多年,我都乖乖聽他的話……然而……他歡喜時待我很好,可不高興時,就像個可怕的魔鬼……你知道嗎?其實我不怕他打我,那些傷,我習慣了……我只想他閉嘴,我不想聽他說那些話……” 杜文卉語無倫次地說著,仿佛要借著這個機會渲泄二十年苦不堪言的痛苦。 明舒再說不出安慰的話來,只能攥緊拳。言語太過無力,根本無法慰藉杜文卉的內心。 待她緩過這陣情緒,明舒方端起茶送入她手中:“夫人,衛獻死了,沒人能再欺負你了?!?/br> 杜文卉哭得雙眸通紅,抬眼只看到一片朦朧,似乎還沒相信衛獻已死的事實:“死了?他就這么死了?” “嗯,死了?!?/br> “哦,對,他死了,終于死了,真好?!倍盼幕芗橙≈种袩岵璧臏囟?,漸漸平靜道,“他早該死了。他摔死了自己的親生骨rou,根本就不是人,那天……我也在屋里。他不僅摔死孩子,他還掐死了黃杏枝,后來又活活餓死尤翠心。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但我不能說……這么多年,他費盡苦心監視囚禁著我,除了因為他那些惡心的癖好外,也是怕我把這些消息泄露出去,可笑他還夜夜在我枕邊說愛我……” 往事浮上心頭,她臉色愈發慘白,親眼目睹殺人,她為此做了數年噩夢。 明舒見她邊說邊狠狠掐住自己的手臂,不由輕輕覆上她的手背:“夫人……” “他死了,我不用再怕了,對嗎?”杜文卉卻沖她一笑。 “是,不用再怕了?!泵魇姘参康?。 “呂mama和黃杏枝的關系,你什么時候知道的?”應尋這時又開了口。 “她們有什么關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呂mama是個好人,雖然她是衛獻派來監視我的,但她是個好人……”杜文卉道。 “衛獻死的那天夜里,呂春蓮是不是離開過你的房間?”應尋問出了此案關鍵。 杜文卉卻垂下頭飲了兩口茶,才又抬起頭,面無表情地回答:“呂mama是好人,那天夜里,她和我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雖然害怕,但她說得斬釘截鐵。 “夫人,做偽證是要入罪的?!泵魇孑p聲勸道。 杜文卉還是搖頭,只重復同一句話:“她是好人?!?/br> 見杜文卉咬死口供,不再像前面那般崩潰,應尋也無法,轉身帶著明舒先出了門。 “你怎么看?”他問明舒。 “如此堅持,一點余地都沒留,更有問題?!泵魇娴?。 應尋點了點頭,但杜文卉不松口,他們也沒辦法,只能想辦法先把呂春蓮找回來再說。 “應大哥?!?/br> 時辰已近午,派出去找呂春蓮的衙役回來復命。 “城門守衛沒見過呂春蓮出城,我們也在城門口蹲守半日,沒發現呂春蓮蹤跡?!毖靡鄣?。 “難道還在城中?可是她在城中并沒其他居所,如果殺了人,她眼下應該極早逃離才對,怎還會留在城中?”應尋蹙眉道。 明舒也思忖起來。 呂mama會去哪里? 不期然間,昨日在靜康坊所見畫面掠過腦中。 她心臟漏跳一拍,忽道:“我知道她可能去哪里了。如果她想為女兒報仇才進的衛府,那她的仇人不止衛獻一個……” 還有一個。 “黃老四?!倍水惪谕暤?。 第75章 塵埃落定 “昨天在黃老四的鋪門外, 我就瞧見他桌上放了碟桃花酥,還有壇貢酒,那都不是坊間售賣之物。當時還有些奇怪, 黃老四從哪里得到這些東西?!泵魇孢吅蛻獙ご掖彝S老四家趕邊道。 “是呂春蓮送給黃老四的?!睉獙ず芸旎氐?。 桃花酥精巧不是普通酒肆糕餅鋪能做得出的,而貢酒則是朝廷分賜軍中將領的上貢之物, 這兩者皆非坊間百姓隨意可得之物, 料來是呂春蓮得自衛家后再送給黃老四套近關系用的。 她一早就已經找上黃老四了。 時辰過午, 靜康坊的早市已經收市, 滿地狼藉俱都清掃處理, 只有余味仍未散去?!皣K嘖”數聲,一行人匆匆踩過地面未干的積水,往黃老四鋪子處跑去, 也不管飛濺起的泥水散亂沾在袍擺上。 街兩側的行人紛紛讓路, 沿街鋪面里的人也好奇地站到門口張望著這群飛奔而過的捕快, 在心中揣忖這街上到底發生了何事, 要出動這么多的衙役。 而前方的街道上卻早就被圍得水泄不通, 應尋和明舒帶人趕到之時, 不得不在人群之外停下腳步,被圍之地恰是黃老四的鋪子。 無數百姓圍在鋪外指指點點, 議論紛紛。 “讓讓, 開封府辦事, 讓讓?!眱蓚€衙役上前驅散民眾。 百姓很快向兩側讓出路來,里面正好有兩個負責靜康坊安全的巡視皂役滿臉愁色地出來, 看到應尋便如獲大赦般拱手道:“應大哥,幸好你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