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其實這趟來衛家,許氏已是滿腹疑問。她與杜文卉已經許久未見,此前見面也多約在外頭,她并不知道杜文卉在衛家是什么情況,這兩天一見才發現,杜文卉身邊的人,全都換成了生面孔。 她記得杜文卉出嫁時,杜家帶了不少丫鬟婆子過來,可如今竟一個也不見,就連昔年跟在身邊的心腹丫鬟也失了蹤影。 許氏自然不解,但這話當著衛家下人的面并不好問,而她也找不到獨處的機會,不論與杜文卉約在哪里說話,這呂mama總要守在旁邊寸步不離,美其名曰奉了衛獻之命貼身照顧杜文卉。 現下杜文卉已經開了口,許氏一個客人也不便置喙什么,只能暗惱杜文卉包子脾性任人揉捏,卻也做不了什么,眼睜睜瞧著小廝回去回絕衛家二房。 ———— 明舒并沒如愿見到衛家夫人。 二房夫妻只帶她在池畔走了一圈,就又帶她離開東園。明舒提議去看鬧鬼傳言中怪事發生之地,正巧有人來尋衛朝,衛朝便讓劉氏帶著明舒去看,他先走一步。 這可如了劉氏的意,沒有衛朝在旁邊,她同明舒說話也方便些。 劉氏先帶明舒去廚房看雞籠。廚房與東園相連,靠東園那一角用柵欄圍了塊地,用來養些雞鴨鵝。明舒到的時候,廚娘正拌好糠喂雞,劉氏帶著明舒上前一問。 廚娘便把當時的情景一通描述,不過因為已經過了一個多月,雞舍附近早被清理過,已經不留痕跡。明舒便只問她“這雞舍平時可上鎖?除了廚房的人外,還有其他人能進來嗎?” “雞舍上什么鎖,平時誰沒事跑這兒來踩雞屎?!睆N娘道。 言下之意,就是這雞舍誰人都能進。明舒點點頭,并沒再問,又讓劉氏帶自己去下一處。 路上,明舒只問劉氏“二夫人,貴府的中饋,是由大夫人主持嗎?” “不是。我大嫂身嬌體弱,多走兩步路就要倒,哪有精力管,再加上大伯心疼她,也不讓她管家事?!眲⑹匣氐?。 “我見府內規矩森嚴,后宅各處井井有條,這掌管中饋之人真是了得,大夫人既沒管家,莫非是您?”明舒恭維道。 “快別提這事。這府里吃穿用度一應開支都由大伯來出,哪輪得到我掌中饋。不瞞你說,家中大小事宜俱由大伯做主,我們是插不上話的?!眲⑹线呑哌厙@道。 “???衛指揮使親自管家?”明舒很是吃驚,這世間男主外女主內,男人管家的倒是非常少見。 “算是吧,不過我大伯能耐大,規矩定得像軍營一般嚴,但凡哪個人出點錯,都吃不了兜著走,我家那口子也不例外,所以家里都怕大伯,也沒人敢造次?!眲⑹匣氐?。 “按你這么說,府中這些下人,也都是衛指揮使親自挑選的?” “是啊,全是我大伯的人?!?/br> 也正因此,鬧鬼才讓人害怕。既然都是衛獻的人,就證明府中有人藏jian動手腳的可能性很低。 劉氏一邊與明舒聊著府中景況,一邊帶著明舒去了幾個衛府傳言中鬧鬼的地方,明舒逐一查過。最后一處,劉氏帶她去了西廂房。 西廂房是衛獻小妾住的地方,這小妾先前在廊下養了幾籠雀鳥解悶,后來也和廚娘養的雞一樣,在某個雨夜慘死。 “冤家路窄?!眲偣者^彎走進長廊,劉氏就暗罵了句。 明舒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前方站了個身形婀娜的女人。那女人二十五、六的模樣,發髻懶懶斜綰,細長眉毛勾魂的眼,身上是桃紅抹胸搭著鵝黃禙子,露一片雪白肌膚,腰如水蛇,行動時風情繾綣,極是惹眼?,F下她正雙手環胸,眼眸半睜看著下人把新買的兩只雀鳥裝進空蕩蕩的籠子里。 “一股子狐sao味?!眲⑹峡床粦T她的作派,又啐了口。 那女人正嗤嗤笑著,似乎正逗那下人,轉頭看到劉氏,似笑非笑道“喲,是弟妹來了呀?!?/br> “呸,我正經嫂子在園里呆著呢,輪得到你叫我弟妹?!眲⑹蠘O討厭她,一點臉面都不給。 這小妾名作煙芍,她出身風塵,是衛獻某次與同僚在青樓飲酒時所識的紅倌,因投了衛獻的眼,被他給贖買回家中。 煙芍顯然已經習慣劉氏的冷眼與奚落,仍笑道“我服侍你大伯一場,怎么說也算你半個嫂子,喚你聲弟妹也不為過?!闭f完她見劉氏又要罵人,便搶先一步望向明舒,道,“好生漂亮的小娘子,這又是誰?難不成弟妹也要給小叔子找個房里人?” “我呸!你再胡說八道,我撕了你這張嘴?!眲⑹洗笈?。 煙芍挑了挑眼,伸手去扯明舒衣袖“這女冠衣裳不錯,好meimei,告訴jiejie哪里弄的,我也去弄一身來,放在閨房里定然別有一番風味,定叫郎君銷魂蝕骨……” 她越說越過火,輕浮的話語連明舒聽了都不禁臉紅,當下退了兩步以避她糾纏,卻不慎撞在后面站的小廝身上。 那小廝忙扶了扶她。明舒轉頭向他道“多謝?!?/br> 小廝很快松手退開,他步伐有些奇怪,似乎是個跛子,明舒便多看了兩眼,才發現這人竟只有半張臉是完好,另半張卻爬滿被烙鐵燙過后的疤痕。因她這兩眼,小廝慌忙垂頭,似乎怕被人看去丑陋,很快開口告辭。 煙芍也失了興致,扭腰回屋,砰地關上房門。 見劉氏又有罵人的沖動,明舒忙道“二夫人,這幾籠雀鳥平時就這么掛在廊下?” “是啊,那狐媚子平時就把鳥籠掛在這里,從不收起?!眲⑹匣氐?。 明舒看著一瘸一拐離開的小廝,又問“那人是誰?我瞧貴府規矩森嚴,小廝不得傳喚一般不能進后宅,這人怎么能進來?” “嗐。那是大伯三年前帶回來的人,叫丁宣,是個……”劉氏不自然地頓了頓,才附到明舒耳畔道,“犯事被趕出宮的內侍,腳和臉都是在宮里被人給害的,所以大伯才放心讓他進后宅,其實也是大伯放在后宅的眼線?!?/br> 明舒這才了然。 一時間園子逛得差不多,劉氏就又帶明舒回了二房的側園,恰衛朝辦完事也回來。 “兄長才剛派人回來傳話,他被邀去赴同僚的宴飲,今夜應該不回來了。這樣,今晚就讓仙子留宿咱們這里,待明日兄長回來,再向他說明此事,到時再做定奪吧?!毙l朝道。 明舒行個禮,心道運氣頗好。 劉氏便道“今晚委屈你在耳房留一宿,看看能否聽到什么動靜。我與丫鬟夜里常聽到些古怪聲音,時有時無的。我家這口子總說我們女人自己嚇自己,他哪里知道自己睡得沉什么也聽不見,難為我,夜夜難寐?!?/br> 耳房就在正房旁邊,劉氏若能聽到,那明舒在耳房里也必能聽到。 “好?!泵魇嬉豢趹?。 ———— 夜幕一點點降下,街巷的燈火也一盞盞點起。 陸家的門已關上,曾氏照舊做了幾道菜,與陸徜兩人坐在桌邊用晚飯。陸徜話不多,平素都是明舒嘰嘰喳喳的逗笑,今日少了明舒,母子兩人這頓飯用得都有些沒滋沒味。 說來也怪,以前十多年母子兩個都這么過來了,明舒才與他們生活了半年不到,就已經徹底改變了家中氛圍。 陸徜吃了半碗飯就擱筷。 先前都是他離家去書院,明舒肯定是留在家里的,他只要回來就定能見到明舒,然而這次卻不同,他留在家中,換明舒不在。 他便有些心不在焉。 觸目所及,皆是她的影子。 “你去哪?”曾氏用完飯,正要收拾碗筷,忽見陸徜朝門外跑去。 “阿娘,我去去就回?!标戓渲淮掖胰酉乱徽Z,人便沒入夜色間。 曾氏看了良久,搖了搖。 只嘆一聲,兒子大了。 不由娘。 ———— 夜色降臨,平時用來堆放雜物的小耳房中是臨時湊和搭出來的架子床與簡陋桌案,屋里只有盞不算明亮的油燈,明舒正伏在燈下把白日打聽到的消息一條條梳理記下。 雖然衛二夫人劉氏讓她來查鬼神之事,但她心中并不相信鬼神。所謂鬼禍,多半人為,她還是打算從衛府的人上著手,不過衛府的這些人都是衛獻精挑細選入府的,嘴巴緊得很,除了與鬧鬼之事相關的消息外,很難再打聽到別的東西。 衛家的事,有些棘手。 燈下伏案久了眼睛酸澀,一時又沒個頭緒,明舒咬著筆桿蹙眉。耳房很悶,她心緒漸煩,便踏出耳房,走到無人的西墻根下,盯著黑漆漆的園子發呆。 驀地,一聲清亮笛音隔墻而入。 明舒立時睜大了眼。 那是草葉笛的聲音,音色清亮,雖然單調卻也悅耳,被人吹出一曲簡單的童謠。 笛音悠悠,越過高墻,送到她耳中。 明舒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來那首童謠。 在赴京的路上,陸徜趕馬車時,就曾經用草葉吹奏過,也教過她。 陸徜在衛府墻外。 “阿兄?!泵魇驵?,飛快從草叢里擇了片合適的草葉擰下,也置于唇邊。 用力吹了兩下,只有不成調的笛音傳出。陸徜雖然教過她,但她并沒學會,只能吹出殘音,但即便這樣也夠了。墻外的悠揚笛音忽然一停,片刻后再度響起。 一聲一聲,似能熨帖人心般。 明舒知道,阿兄認出她的回應了。她煩亂的心緒漸漸平靜,便將草葉揣在懷中,坐在墻根下的石頭上,笑著聽陸徜在外頭給自己吹的曲子,心里忽然無比羨慕起那個被阿兄鐘愛的姑娘來。 陸徜這樣沉默寡言的男人,若是動情,那必然會溫柔到極致…… 如果,她也能遇到像阿兄這樣的男子,該有多好呢? ———— 夜又更深沉了,府外街巷上傳來的悠揚笛音漸漸沒了聲音,萬籟俱寂的夜晚,燈火一盞盞熄滅。 許氏洗漱完畢,更衣準備就寢。 丫鬟服侍她躺到床上,吹熄了寢屋的燭火,自己則將用過的水輕聲端到屋外倒掉。許氏看著丫鬟出門,卻了無睡意。 一陣風過,印在窗上的樹影猛烈晃了晃,不知何故,她想起衛家鬧鬼的傳聞來。 盡管杜文卉已經同她說過那只是以訛傳訛的謠言,但許氏現下還是不自覺想起,她開始懷念自己家。 四周出奇的安靜,許氏又躺了片刻,忽然發現自己的丫鬟只是出門倒水而已,可去了這半天竟還沒回來。她因是負氣離家,所以身邊也只帶了一個心腹丫鬟,這丫鬟一走,屋里再沒別人。 她一個人有些發虛,便披衣起身,想將蠟燭再點,等丫鬟回來再滅。 才剛剛找到火折子,許氏就見糊著紗的雕花窗上晃過一道人影。 她以為是丫鬟回來,開口便喚人。 但那道人影并沒回應,也沒停下,仍往旁邊飄去……是的,飄! 許氏已然發現,這人影行走的方式與常人不同。她的心猛地懸起,再不敢出聲,只盯著那道人影。人影“飄”到門外,許氏并沒見“它”如何動作,就先聽到一陣拍門的聲音。 她險些嚇暈過去,站在原地不敢動彈,生恐驚嚇到那人影。 拍門聲響了一會,忽然間屋外一暗,檐下的燈籠似乎被什么打滅,那道人影隨之不見,拍門聲也消失了,屋里恢復寂靜。 丫鬟還是沒回來,這寂靜很是瘆人。 許氏艱難地挪動腳步,想干脆鉆進被窩,來個眼不見為凈,連蠟燭也不想點了,可才走了半步,忽然之間朝長廊的窗子似被什么猛地一撞,許氏轉頭就見窗紗被撞破,一張慘白的人臉鉆進窗紗。 這一嚇可非同小可,許氏當場失聲尖叫,再顧不上什么,飛快沖到門邊打開房門,奪路而奔。 ———— 另一廂,明舒在外聽了陸徜幾曲草葉笛音,她心情大好,已經回到耳房,吹熄燈燭,正和衣躺在床上闔眼休息。 忽然間,一陣如泣如訴的嚶嚶聲傳來,像嬰兒夜啼,又似貓兒叫春,斷斷續續的。 她記起劉氏的話,很快起身下床,出了房門,正好撞見劉氏披衣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