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陸徜的心臟,又跳快一拍。 他覺得,她應該是把他上回提醒的避嫌之話給拋到腦后了。 “少拍馬屁,別人家的事你別攙和?!标戓潼c她眉心,又道,“你真的沒事瞞著我?” “沒,真的沒?!泵魇嫘ξ厮砷_手,起身走到門邊,倚門望院里風景。 這片寢屋由長廊相連,廊上掛著湘妃竹簾,簾外是一片竹林,格外幽靜。明舒看著看著,忽然心頭一動,轉頭道:“阿兄……” 陸徜正在床頭找錢袋,打算趁著明舒這趟過來,讓她將這段時間他攢下的銀兩帶回家去,聽她喚自己,便回過頭來,卻見她又怔怔瞧著門外竹林問他:“剛才……在回廊那邊遇見的公子,阿兄可認識?他是誰?” 陸徜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這個問題擊個粉碎。 ———— 明舒揣著錢袋被陸徜給掃出松靈書院的大門。 就因為她向他打聽了適才驚鴻一瞥的少年身份,陸徜又生氣了。 明舒也不曉得自己為何對那少年念念不忘,明明才見了一眼,她甚至不曾好好看清楚過對方的容貌,卻覺得他身上的氣質熟悉得像是認識了很久的人。 仿佛……是打開混沌過去的一把鑰匙。 “我在這里一切都好,你與阿娘不必掛心。接下去我要專心備考,日后沒急事你就不要到松靈書院?!标戓渌退像R車,語氣尚好,但那緊繃的神情卻泄露他的情緒。 “我……” 明舒想說什么,陸徜卻不理會,徑直走到車夫那兒交代兩句,馬車就啟程了,明舒只能坐進車廂,把簾子一撩。 陸徜沒離開,站在書院門前目送她。 她忽然記起,阿兄常穿青色衣衫,而今日他穿的,也是身淺青斕衫。 馬車漸行漸遠,陸徜的身影也漸遠,他定定站著,仿佛化成一桿青竹。 ———— 從松靈書院回來后,明舒便將心思放在殷淑君的事上。 與陸徜一席交談過后,明舒受益匪淺,只覺思路被打開,不再局限于原本的猜測上。在家里休整一日,明舒終于換上殷大太太李氏贈予的衣裳,簡單收拾了行李打算往殷家去。 李氏送的兩套都是顏色清新的衣裳,不論花樣還是布料都比陸徜買的那塊要好上許多,穿到身上自然更合適明舒。 “你這樣打扮,好看?!痹峡此坪跤钟辛诵┡f日模樣,心里五感雜陳。 “可我還是喜歡阿娘幫我做的這套衣裳?!泵魇嫘π?,將曾氏縫的這套衣裙仔仔細細地疊好,小心翼翼收進箱籠里,這才同曾氏道別出門。 門外停著殷府的馬車,雖然她只是當個伴讀,但殷家還是派人過來接她,而那個接她的差事,又被陶以謙自告奮勇攬下。明舒穿戴一新出來,陶以謙眼睛大亮 “五公子……”明舒坐進馬車里就掀開簾子。 陶以謙忙驅馬隨車而行,道:“別這么客氣,你叫我鳴遠或者……五哥吧?!?/br> 明舒想了想,干脆道:“成,五哥?!?/br> 陶以謙被這聲“五哥”給喊得心花怒放,只聽她又問自己:“五哥,你不回臨安嗎?” “暫時不回。家里把京城的幾家鋪子交給我打理,我要在這兒呆上一段時日?!?/br> 明舒點點頭,又問他:“對了,五哥,上回忘記問你,淑君娘子今年也十七了吧,可許了人家?亦或是已經相中哪家公子?” “定是還沒定下來,不過我在家聽我母親提過,娘娘……就是我姨母似乎有意搓和她與三殿下?!?/br> “你家已經出了位娘娘,若再出一位皇子妃,那當真是一門榮顯?!泵魇娴?。 “可不是嘛,外祖父和大舅也盼著這事能成,但淑君那情況,要真嫁進皇家,豈不是給家中招惹禍事?我瞧這婚事怕是不成了?!?/br> “你外祖父外沒有別的適婚女兒?”明舒又問。 “長房嫡女只有淑君一個,倒是還有個只比她小一歲的meimei,喚作良君,但良君是庶出的,不可能嫁入皇家,除非她能得舅母垂憐,記到舅母名下當成嫡女,或許還有些機會?!?/br> “那你這位良君meimei同淑君娘子的關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過放心吧,良君是個善良可愛的姑娘……”陶以謙生怕明舒不信,又道,“和你一樣討喜,你見著就知道了。她和淑君的感情從小到大都好。淑君性情大變,家里的姊妹兄弟無人愿意接近她,連她親弟弟都不喜歡她,只有良君還常去陪她,同她說話解悶?!?/br> 明舒點了點頭,還想問些什么,卻見陶以謙揚眉一笑,指著前頭道:“咱們到了???,良君出來接你了?!?/br> 明舒便將頭探出車窗,果然瞧見有個黃衣小娘子站在側門的石階上正翹首以盼。 很快馬車就停在側門前,明舒踩著小杌子下來,迎面就撞上張明媚笑臉。 “明舒何能,竟勞煩三娘子來此相接?!泵魇孢呎f邊要行禮,可還沒等曲膝,就被殷良君扶住。殷良君在家行三,明舒喚她排行。 “jiejie莫如此見外,我聽母親說給大姐找了位伴讀娘子,心里正高興又多位姐妹呢,又聽五哥提起jiejie在路上智擒山匪救他們一命的事跡,心里仰慕得很。知道今天五哥去接jiejie,我等不及想見,這才出來等呢?!币罅季贿呎f笑,一邊上前親親熱熱挽明舒的手。 明舒由她挽著,只偏頭看陶以謙,陶以謙訕訕笑著小聲道:“就說了你的事,沒提你阿兄,放心吧?!?/br> 明舒這才收回目光,道:“三娘子過獎,當日不過情勢所迫,不值一提?!?/br> “那也得jiejie足夠聰明才能化險為夷,像我這樣笨手笨腳的可就不成了,只會拖累五哥?!彼f著吐吐舌。 陶以謙見了便往她腦上一敲,道:“說什么傻話,你要是在,五哥拼了命也得護住你?!?/br> 殷良君便又是一笑。她生得本好,削尖的下巴,水汪汪的眼,身段纖細有羸弱之態,笑的時候很甜美,不笑的時候自有楚楚動人之態,最是惹人保護。 “明舒jiejie,走吧,我帶你去見見家里姊妹,她們可都在學堂等著呢?!币罅季d沖沖拉著明舒就往學堂去。 明舒卻停步,微笑道:“三娘子,太太命我給淑君娘子做伴讀,我理當先拜會淑君娘子,再與她同去學堂?!?/br> 殷良君一怔,那邊陶以謙卻道:“說得正是,我帶你先去見淑君吧?!?/br> “要不我帶明舒jiejie去吧?!币罅季肿愿鎶^勇道。 “也好,你們姑娘家好說話,我就不攙和了。明舒,你將行李交給我,我讓人先送到你屋里。良君meimei,幫我照顧明舒?!碧找灾t一想都是女孩子,他也不便摻和,索性接過明舒的行李。 “放心吧?!币罅季呐男?。 那邊陶以謙又朝明舒交代道:“如果遇到什么難事只管找我,自己小心些?!?/br> 明舒謝過陶以謙后,與殷良君告辭離去。 ———— 殷淑君是家中嫡長女,獨居一座繡樓,名為“攬翠閣”,樓外又有小院環抱,風景獨享,別提多舒坦,由此也足見家中親人對她的疼寵,就不知為何好端端地轉了性子。 明舒跟著殷良君一路走來,路上遇見不少殷家下人,每個人見了殷良君都堆笑見禮。殷良君皆笑臉相對,一一叫出所有人的名字。明舒從旁看著,想這殷良君在下人之中人緣倒是極好。 殷良君給每個人都介紹了明舒身份,那些人一聽明舒是來給殷淑君當伴讀時,均露出復雜神情,明舒故作不解,問殷良君:“她們為何那般看著我?” 殷良君似乎正等她來問,回答時卻欲言又止,片刻方道:“家姐性子有些嚴厲,她們怕她?!闭Z畢咬咬唇又湊到她耳畔小聲道,“明舒jiejie,在家姐身邊服侍,你多擔待些,若在她那里遇著什么難處,可以同我說?!?/br> 明舒挑挑眉,詫異道:“你jiejie她這么……” “噓,到了?!币罅季鰝€噤聲動作,仿佛很怕驚擾到園里住的人。 不是說這姐妹二人感情不錯?看起來不太像呀。 園子的門緊閉,殷良君前去敲門,明舒的眉在她轉身后微微一蹙。 故弄玄虛! ———— 明舒與殷良君并沒在繡樓里見著殷淑君,據下人們說,殷淑君今日一早就去了家學學堂。 “真是稀奇,今日jiejie竟主動去了學堂?”殷良君又帶明舒往學堂去,嘴里嘀咕道。 “她平日不去學堂嗎?”明舒邊走邊問。 “去的,只是通?!惶珳蕰r,也常逃課,學里的先生與教習睜只眼閉只眼,也沒人敢招惹她……”殷良君又道。 “令姐這般……” “她就是有些任性,也沒別的?!币罅季τ痔嬉笫缇f起話來,但這辯解說得蒼白,毫無說服力。 明舒仍只笑笑,不作回應。 一時間二人走到學堂,便都閉口不提殷淑君。 ———— 殷家家學在潤文館,館分東西兩處,東邊給族中男丁,右邊給了家中女兒,兩邊以長廊相連接,中間是方形蓮池,養了幾只錦鯉,環境雅致清幽。 潤文東館眼下已經開始晨誦,讀書聲朗朗傳來,西館這頭卻還沒開始上課。 明舒踏進西館,館中已經坐了不少豆蔻年華的娘子,除了殷家長房以外,應該還有偏房與旁枝家的姑娘,一眼掃過約有七、八人,幾乎將整個學堂坐滿,唯獨有一處還顯得空蕩。 學堂的桌椅,橫三豎四,左手邊的第一位上坐著個穿紅衣裳的少女,她身后與身右的座位卻都空著,與其他位置上坐得滿滿當當的人形成鮮明對比。 姑娘既多,教習又沒到,本該是熱鬧非常的早上,今日卻無人說話,學堂內顯得格外安靜,眾人都將目光拋向新來的明舒身上。學堂外的抱廈早有不少丫鬟mama隨侍在內,其中一位見了明舒,忙上前來。 “這是母親身邊的蕓姑姑?!币罅季吐曄蛎魇娴?。 “我們大娘子已經到學堂了,陸娘子來晚了?!笔|姑姑生得嚴厲,開口也嚴厲。 “蕓姑姑,是我……我以為大姐還在屋里,所以帶著明舒去找她了,不怪明舒?!币罅季让魇娓扉_口,將罪責往自己身上一攬。 蕓姑姑聞言面色稍霽,只道:“三娘子回位子上坐著罷?!币贿呌謳е魇嫱白?,走到那位紅衣娘子身邊方停步。 “娘子,這位就是太太給你尋的伴讀陸明舒娘子?!笔|姑姑介紹起來,“明舒,這位就是我們淑君娘子,日后你就與她作伴吧?!?/br> 明舒望著眼前這個縱然所有人都在轉身打量她之際卻依舊坐得直挺挺的小娘子微微一笑,行了個萬福禮,道:“明舒見過淑君娘子?!?/br> 殷淑君此時方轉過頭來——這一轉頭,倒叫明舒心里一驚。 這驚是驚艷。 她以為淑君與良君兩姐妹應該差不多,卻不想這殷淑君生得十分貌美,又比楚楚可憐的殷良君強出幾個頭去。一雙鳳眸兩彎柳葉眉,瓊鼻櫻唇最是明艷動人,這殷淑君長得連同為女人的明舒見了都要嘆聲美,就是她膚色稍顯蒼白,明艷內又夾著幾分凌厲,看上去不好相予。 “哼?!币笫缇侵形⒑?,挑眼蔑視明舒,并沒給蕓姑姑面子,只冷道,“又來個監視我的?這回換成外頭的人?” 蕓姑姑被她說得尷尬,但到底熟悉殷淑君的脾氣,也沒多說,只指著淑君身后的位置道:“今后你就坐在這里吧。教習來了,準備上課?!?/br> 明舒依言坐到自己位置上,只是屁股剛挨著凳子,就聽身邊傳來幾聲低低的抽氣,她不明所以地望去,只見旁邊數雙眼睛原驚恐地盯著自己,可在她轉頭之際卻又通通撇開頭去,不與她對視。 前頭的殷淑君仍直挺挺坐著,仿佛一尊石像。 “各位娘子,今日照例先上《女則》,請大家將書取出先誦讀三遍?!苯塘暢鰜?,是位年過四旬的女先生。 翻書的“沙沙”聲響起,明舒看了看自己的桌面,桌上無書,倒是桌肚里塞了幾本,隱約可則封面上的《女則》二字,她便伸手進去掏。 本已整齊開口的朗誦聲中,突然變得散亂,其中夾雜著幾聲隱約的低呼。 明舒的手已經伸進桌肚,人忽然定格不動。 前面坐的殷淑君沉冷如冰地臉上露出一抹惡意的笑來,裝模作樣地朗誦起來,眼珠卻往后瞥,正等著好戲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