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你將終身不得安寧,生不如死——”老人突然從床上坐起來,盯著袁森的眼睛,瘋狂地號叫起來,他混濁的雙目透著詭異而陰沉的光。 袁森在他的注視下不禁心頭一涼,細細的冷汗沿著背脊往下流,他從沒有看到一個人的眼神,會壓抑著這么深沉的恐懼,這老頭兒在賀蘭山里到底遭遇了什么呢? 謝望安示意袁森在矮凳上坐好,他緩緩講述了二十年前發生在苗寨的悲慘一幕,他說,那一年不但是苗寨,就連附近十里八村的人,也沒有幾個晚上敢安心地睡覺??謶志拖袂赖脑┗?,日日夜夜糾纏著這片被詛咒過的土地,二十年前,只要聽到穆寨兩字,簡直比拿到閻王爺的招魂令還恐怖。 二十多年前—— 第一部 獨目青羊 第十六章 詛咒 曲聲時而悲切,時而悠揚,突然又加快節奏,謝望安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追趕他,他看不清那東西的樣子,只是感到背上不斷滲出冷汗,還有身后死亡逼近的森然陰風。他一路朝村口奔跑,不斷地摔倒,又站起來,他想找個地方躲藏,可是避無可避,就像躲避詛咒。 二十多年前—— 賀蘭山山坳里的夜晚,雷聲如同野獸的咆哮,電光閃爍,漆黑的云層一次又一次被閃電撕扯得支離破碎。在閃電閃爍的當口,盤亙環繞在山坳四周的無數大山巋然而立,有如野獸撲人,聲勢駭人至極。 一個中年男人從山坳的寨子口跌跌撞撞地往外跑,雨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衣服,成道的雨水順著他的身體往下流,他沒戴斗笠,也沒撐傘。電光再一次在他眼前閃過,雷聲就轟隆隆地席卷過來,電光照得男人臉色蒼白,身體僵硬呆板,就像剛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尸體。他瘋了一樣地奔跑,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滾進排水溝里。 水溝是寨子里幾條比較大的排水設施之一,人掉進去能將整個人淹沒。那男人動作機械,在水溝里撲騰兩下鉆出來,也不顧身上的劇烈疼痛,奮力爬上來就繼續朝前狂奔。那樣子,就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追趕著他,如果跑慢一點,就要丟掉性命一樣??墒?,在他身后,卻什么都沒有,電光閃閃,將雨中那張臉照得蒼白無比,那臉上透著一股黑氣,一點都不像是活人的。 男人沒跑出幾步,人就像半截木頭一樣倒下去。緊接著,山坳里響起一聲凄厲的喊叫聲。那聲音在雷聲的間隙里傳揚開來,四周大山的陰影巋然隱現,雷電閃爍,將那凄厲的叫聲襯托得更為陰森。 “死了——死了——都死了——” 電光再次劃破夜空,“咔嚓——”一聲雷鳴,村口的百年老樹突然從中斷為兩截,半截朽爛的樹干橫在男子面前,將寨子的出口徹底堵住。 這棵百年老樹,就是傳說中的鬼梧桐,據說樹性屬陰,常常會寄生一些不干凈的東西。一些崇尚蠱術的苗寨,都會在寨口種這種鬼梧桐,蔭尸和蠱蟲多半會養在鬼梧桐里,不會讓這些臟東西進寨子害人。 養蠱的寨子都流傳一個說法,說是鬼梧桐是集陰之地,百年都難養成形。要么早死,要么就是凝聚天地陰氣的養尸寶地,鬼梧桐半途夭折,就是噩兆,十有八九會招來毀寨之災。男人面色發青,他顯然是想起了寨子里流傳的老話,嚇得肝膽欲裂,精神極度崩潰,再也沒有奔跑的力量,人就軟綿綿地癱在雨水泥濘里。 二十多年過去了,謝望安對那夜發生的一幕仍然記憶猶新,他說,這一輩子他夜夜做夢夢到的都是那個晚上,這個夢他做了二十多年,他至死都不可能忘記。 第二天,大雨漸小,他被鄰寨的獵戶送到鄉衛生院接受治療,據說被送到醫院的時候,他全身上下都是傷,但是沒有一道傷是人為的,全都是他在奔跑的過程中留下的摔傷和擦傷。他的右腿在跌入水溝的時候骨折了,直到昏迷的時候,他還絲毫沒有覺察。 三天后,他在醫院里醒了過來,發著高燒,派出所的民警來找他談話。他才知道,那一晚苗寨所有年齡在三十到四十歲的單身男人不是死,就是瞎了,全寨上下最正常的中年單身男人就屬他了。 派出所的民警陸續找了他四五次,他是那場災難的唯一見證人,民警希望能從他的口里尋找到線索??墒窃卺t院里醒過來的謝望安早已神智不清,民警不管問什么,他都是沉默,民警講思想講政策,他都是無動于衷,整個人就像死了一樣。 其實,從醫院醒來那一刻,謝望安就開始在回憶,回憶那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可結果居然是他只記得從寨子口跑出來之后的事情。至于為什么要跑,是什么在追趕著他,他一概不記得,他只知道后面跟著什么東西,但是到底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的記憶很奇怪,寨子里發生的一切,他都沒有印象??墒菑馁R蘭山回來之前的記憶,他都記得十分清楚,出寨口之后的記憶,他也記得清清楚楚。唯獨寨子里發生的事情,他一點印象都沒有,就好像是那段記憶,被硬生生地掐掉了一樣。 賀蘭山靠近青藏高原,災難發生的那一晚,正值少有的賀蘭山雷暴風團來襲,寨子里的人都早早地去睡覺了。二十多年前,隱居在賀蘭山腳下的苗寨大多醫療條件落后,寨子里的人大多與蟲尸為伍,擅長養蠱,養蠱傷身,很多人過了壯年就會惹上病痛,過早死亡。所以寨子里上了三十五歲的,如果沒有結婚,基本上都是父母俱亡的。那天晚上,寨子里幾乎所有的壯年男人都死在自己家里,有幾個沒死的,眼睛卻莫名其妙地瞎了,警察來驗尸的時候,發現事件發生的時間都是在死者沉睡的過程中。這些人全都是房子門窗緊鎖,沒有撬動的痕跡,所有的驗尸報告都說明,整個事情可以排除人為因素。但是,苗寨那晚死了十五名單身漢,瞎了三人,而只剩下一個謝望安,就是瘋瘋癲癲地進了鄉衛生院。 那段時間,幾乎是整個豐登都在議論賀蘭山腳下苗寨的慘案,鄉里傳言,神乎其神。人人都是談苗寨色變,整個寨子也變得陰氣沉沉,出的人多,進的人少,不出半個月寨子里的人就搬出去了一大半。 那時正是文化大革命時期,反封建反迷信反得厲害,派出所的民警查來查去,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賀蘭山是古西夏王朝盤踞之地,這里古老民族部落非常多,而且各部落民族之間都有自己的信仰,崇尚鬼神,還有相當神秘的巫術。賀蘭山腳的苗寨就是擅長使用秘術,下蠱的本事在族里傳了上千年,神乎其技。當地的民警都有一定的工作經驗,在賀蘭山周邊開展工作非常困難,那里經常會發生一些現代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情。而且政府民族政策非常嚴格,一旦深入調查下去,勢必會觸及少數民族的信仰,容易出亂子。而且法醫檢查了尸體之后就直搖頭,向領導匯報說這案子沒法查了,這尸體太奇怪了。好好的沒傷沒病理學問題就這么死了,太蹊蹺了。當地政府也覺得這事兒沒辦法向上級匯報,就壓了下來。 半個月后,謝望安從鄉衛生院回寨子,整個人癡癡呆呆的,見誰都不認識,走兩步就哼一聲“穆寨——穆寨——” 謝望安出院的當晚,就一把火燒了自己的土磚房,房子里的一切都化為灰燼。他自己就此流離失所,經常繞著寨子走,有時候不小心就從山口繞進了山區,十天半個月才出來。他一個人瘋瘋癲癲,沒有任何生活來源,但是每次進山口,他都能四肢健全地回到寨子。寨子里的人瞧謝望安處處透著邪乎,他好像一直在尋找什么東西,但是總也找不到,看他也不打獵謀生計,卻從來不知道饑餓,總在賀蘭山口的邊緣晃蕩,非常蹊蹺。 謝望安放火燒掉自家房子的那天晚上,寨子里跟謝宅毗鄰的幾家都著了火,火勢蔓延燒了苗寨的一大片的房子。在漫天大火濃煙中,賀蘭山區發生了強烈的地震,部分山體結構都震變了形,寨子口對面原來有一座大山,地震的時候那巍峨的山峰一下子滑動了五百米,以摧枯拉朽的勢頭沖到了寨子口。寨子里的人當時差點就全嚇瘋了,只聽到四周包圍的山群都在轟隆隆地作響,也不知道什么東西垮了,集在寨子中央的小樹林里抽著巨大的黑影蓋了過來。寨子口遙遙在望的山峰突然就垮了下去,相當嚇人。 地震之后,寨子里僅剩的一部分人又搬出去了大半。那件事情之后,那些搬出去的苗寨寨民常常天沒有黑就關門睡覺,寨子里沒有半個人。只有謝望安半夜還在寨子里晃蕩,一邊從一戶一戶的人家窗前走過,一邊唱著沒人能聽懂的歌謠,聲音蒼涼絕望,聽得人心里發毛。 就這么過了幾個月,寨子里的人實在沒法忍受謝望安,就把他趕了出來。謝望安在寨口依山靠壁搭了一座土坯房,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二十年,鮮有與寨里人來往,被稱為寨子的禁忌,也沒人愿意重提二十年前的慘劇??謶志拖窭涌淘陟`魂里的陰影,越來越大。二十年來,活下來的幾十個村民瘋了的就有大半,還有一些死于莫名其妙的疾病,而謝望安卻意外地恢復了神志。 袁森皺緊眉頭,道:“二十年前的慘案與穆寨有關?” 謝望安嘆了口氣,緩緩說:“二十年前,我就是穆寨村民眼中的瘟疫,他們不知道穆寨,可是他們聽到穆寨就想到我,就想到那夜慘死的人。他們知道我惹了青羊王,是我帶來了災難?!?/br> “青羊王?”袁森心里一動。 謝望安臉上肌rou一陣抽動,痛苦地回憶道:“青羊王,它是賀蘭山里的神。是我該死,一時貪財心切,才種下禍根,白白葬送了這么多人的性命?!?/br> 袁森一聽青羊王,立刻就想到連接整件神秘事情的獨目青羊,這兩者之前是不是有什么聯系?青羊出現的地方,都會帶來災難性的厄運,據測字老頭兒所說,獨目青羊是獨目獸族的祭祀神獸。如果僅僅只是信仰的力量,很難解釋這一切。獨目青羊到底是什么,測字老頭兒沒有說清楚,袁森也覺得它的背后一定還有秘密,等待被挖掘。 袁森小心翼翼地問道:“老爺子,你說的那只青羊王,是不是只有一只眼睛?” 謝望安對袁森的疑問非常驚異,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情緒又開始躁動,他抓住袁森的手,眼睛定在袁森的臉上不動,他一句又一句地說:“你怎么知道它只有一只眼睛?你怎么知道?賀蘭鷂子獨角獸,都是不能碰的東西,我十歲那年我爺爺就告訴我千萬不能碰它們,我沒聽我爺爺的話,我遭報應啊?!?/br> 謝望安是豐登一帶有名的獵戶,他常進山里打一些獐子野狼之類的野物,賀蘭山以西一帶,遍布他的足跡。那是一個冬季,山里的氣溫降到零下十幾度,謝望安單人進入賀蘭山原始生態區,已經連續幾天了,他只打到幾只瘦弱的獐子。大雪封山,回去的路已被大雪封住,進山時做的記號也被覆蓋。謝望安心里罵老天晦氣,往年冬末,是不會有這樣的大雪的,站在山峰上往下望,一直到天邊都亮著積雪的銀色,讓人十分討厭。 突然,謝望安瞪大了眼睛,根據一個老獵人的經驗,他抬起了槍,槍口往前遞出幾分,瞄準樹叢。樹叢輕輕地晃動,嗖嗖地掉下大片積雪,一只棕色的耳朵探了出來。天地間都是白茫茫一片,全世界都純得要化掉,如果不仔細觀察,是很難看到這條棕線的。謝望安捋著獵狗的脖子,讓它安靜下來,重新調整角度,棕線逐漸拉長,那東西突然頂破灌木枝葉上覆蓋的積雪,半個腦袋露了出來。 謝望安激動得心差點跳出來,這家伙他沒見過,可是卻常常聽到有關它的傳說,它的外貌特征他幾乎倒背如流。 常年行走在山里的獵戶一般都聽過青羊王的傳說,它的體型比普通青羊要大上將近一倍,羊角卻要小很多。羊角入藥,是很珍貴的中藥材,普通青羊在賀蘭山隨處可見,可是青羊王卻極其罕見。謝望安也是從他爺爺的口中才知道它,他爺爺當年縱橫賀蘭深山,有幸見過一次青羊王。但是青羊王奔跑速度極快,他爺爺只來得及看上幾眼,青羊王就在山林里晃了幾下消失不見了。 謝望安回憶著他爺爺講的青羊王的故事,握槍的手不禁有些抖,沒想到這個鬼天氣,卻能給他帶來這么好的運氣。灌木叢里突然劇烈地動了幾下,青羊王脖子也探了出來,直直地瞪著謝望安的眼睛。 謝望安十二歲跟著爺爺上山打獵,二十多年來,賀蘭山里大大小小的野物他見過無數,可是青羊王盯著他的時候,他的心里沒來由地一陣發毛。那眼神狡詐、陰狠,被它瞪著,謝望安只覺得鬼氣森森的,就連骨頭縫里都能冒寒氣,恐怖異常。 謝望安一咬牙,殺心頓起,“轟”地就放了一槍。青羊王縱身躍起,謝望安只覺眼前一花,棕色影子已經跑出幾丈開外,槍打在樹身上,激起大片的積雪。謝望安大喝一聲,沖獵犬招手,謝望安養的獵犬是藏地純種,殘暴異常。那狗跳起來,縱身而出,落在青羊王身前。青羊王扭著頭,瞪了一眼獵犬,獵犬惡狠狠的姿勢突然弱了下去,一步一步朝后退。突然,獵犬慘叫一聲,轉身朝叢林中奔去。謝望安大驚,心里毛得很,拼命打呼哨招呼獵犬回來。那獵犬就像發了瘋拼命地朝樹林里撞,謝望安心里一顫,大叫道:“狗子,回來!” 群山回音,謝望安悲憤的叫聲震得積雪紛紛崩裂,稀里嘩啦地往下掉。獵犬發出一聲悲鳴,“砰”地就掉入懸崖,尸骨無存。 謝望安怒火直沖腦門,他托起槍就要扣扳機。青羊王輕蔑地一踢后腿,閃電一樣沖進樹林里。 謝望安怎肯輕易讓它逃掉,他也不遲疑,背上獵槍就跟著青羊王追過去。青羊王風馳電掣,一分鐘不到,就跑到視線的轉角。謝望安大驚,加快腳步,可是青羊王突然停了下來,它扭過頭來對謝望安詭異地一笑。那笑容說不出的難看,有點像剽悍的男人扭捏作態涂白抹紅學女人,說不出的詭異惡心。謝望安看著那張臉,喉頭忍不住一陣想吐,血壓跟著往上沖,奔跑的身體突然像散架的木偶一樣跌倒在地,連滾幾個跟斗,整個人癱倒在雪堆里。 謝望安渾身冒冷汗,心也在打顫,太詭異了,莫名其妙的他居然會全身乏力,而且他真實地感覺到身后有個人推了他一把??墒沁@萬里叢林,除了茫茫雪原,哪里還有他人? 謝望安費了好大勁才從地上爬了起來,青羊王已經跑得沒了蹤影,天上窸窸窣窣地下著雪花。謝望安強忍著內心的恐懼,跟著青羊王留在地上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去。青羊王的腳印在云杉密林里蔓延,雪花將它們薄薄地蓋上了一層。謝望安腳下加速,他怕雪再大一點,就要丟掉青羊王的蹤跡。 賀蘭山云杉漫地,一眼望去,無邊無際,一片銀裝素裹。山峰層巒疊嶂,如同銀海浪濤。謝望安爬過兩座山峰,累得全身酸軟。走進一條山谷里,山谷兩邊是高逾萬仞的山壁,山壁上遍布山體運動留下來的巖石斷層。 雪越下越大,青羊王的腳印在入谷口徹底消失,山谷口寬逾數丈,兩旁怪石嶙峋,亂石抽象成獸的眉目,猙獰可怕。山谷一眼望不到頭,謝望安越往里走越是驚異,盡管外面雪花紛飛,可是山谷里的地面上雪卻極端稀薄,拐過一道彎,地上已經完全沒有積雪的痕跡了。山谷里的溫度十分暖和,谷內道路寬敞,路旁綠意盎然,長滿灌木和青草,草叢里不時躥過幾只小動物。 謝望安在賀蘭山原始森林里行獵二十幾年,對危險的觸覺早已深入到潛意識,雖然外面景色靜謐美好,可是越往里走,他的心越懸得緊。四周安靜得嚇人,道路和山壁上的樹木在風中輕輕搖擺,走了大概一里多路,山壁突然縮緊,道路變得狹窄,路旁植物漸漸稀少,到處都是裸露的棕色巖石。 突然,謝望安眼前一亮,數十丈外,幾棵半禿油松下,逃竄的青羊王正前肢半蹲,臀部抵著樹干自由自在地摩擦享受,全然沒有察覺到謝望安的出現。青羊王毛色棕里偏紅,與油松樹干顏色相若,要不是謝望安眼睛銳利,根本不可能被發現。謝望安心里暗罵,你這畜生讓我好找。他往后退了幾步,躥進對面的一棵灌樹下,那棵樹的樹葉茂密粗大,可以遮住謝望安的全身。然而,青羊王專注于在油松樹干上撓癢,絲毫沒有發覺危險的靠近,它低著頭,臀部撅起,來回擦動,神色享受至極。謝望安把獵槍裝上鉛彈,槍管抬起來,瞄準了青羊王的腦袋。謝望安深呼吸,緩緩壓制著自己激動的心情,這一次再失手,恐怕這輩子他再也沒機會獵到青羊王了。 盡管二十多年的打獵生涯中,謝望安在這樣的距離里,從未失手,可是他托槍桿的手還是有些抖。 “不對——”謝望安的腦中突然一震。 他發現青羊王是臀部慢慢地繞著油松樹干挪動的,它的臀部與樹干接觸的一直都是同一個位置,那塊地方淡淡的黏著一層油脂。 “它不是在撓癢,它是在沾油松的松花粉?!?/br> “這么說,青羊王受傷了?它在往傷口上涂抹松花粉止血?可是剛才它奔跑的時候,并沒有發現它身上有傷啊?!?/br> “難道它是在逃跑的時候被擊傷的?或者它遇到了另外一撥獵人?”謝望安腦中飛速思考,眼睛警惕地朝四周張望,心中也漸漸躁動不安起來。青羊王是傳說中的羊王,賀蘭山的任何一個獵人都知道,平生能打到一只羊王,就等于撿到了無價之寶,一只羊角就可以養活幾代人。謝望安暗道:既然有另外一伙人獵殺青羊王,這次能順利獵到青羊王的難度又增加了一層,萬一鬧僵,在這大山里,殺人滅口也是正常的事情。 謝望安本來是和村里其他幾個獵人一起組隊進山的,在進山口處,發現天氣不對,其他幾人就要求返回,等開春再進山。謝望安不肯,他家里早已揭不開鍋,還指望這次能打點大家伙回去過個好年呢。和大家意見不合,最后謝望安一人孤身上山,沿路沒有打到大東西,他就一路走到深山里。 謝望安仔細查看了四周環境,確信這一帶沒有其他人跡出沒,終于狠下心,先下手為強,弄死青羊王就藏起來。先下山去,等開春了再找村里壯漢一起把青羊王抬回去。 槍管瞄準,下壓,視線準確地對準青羊王的腦袋,扳機扣下,鉛彈帶著零星火光激射而出。青羊王應聲而倒,身體趴在地上抖了幾下,不再動彈。謝望安盯著它的腦袋,青羊王的半邊臉側過來,那臉上暴露著詭異的表情,就像是村婦送葬時的悲哭,說不出的難看丑陋,讓人看了心里壓抑得難受。 謝望安顧不上這些,他的心里只有狂喜,傳說中價值連城的青羊王死在他的手里了。放下尚冒著青煙的獵槍,謝望安從樹葉下鉆出,三把鋒利長矛突然從兩側探過來,架在他的脖子上。 左右兩側,圍了十幾個衣著原始的土著人,頭上插野雞尾花翎,臉上涂滿血一樣的汁液,上半身文著祭奠天神的文身,腰部系獸皮裙子。 謝望安直呼倒霉,他在賀蘭山里打獵二十多年一直平安無事,可最后還是遇到了他們。這伙土著人常年居住在深山里,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具體位置,甚至沒有人見過他們的真正面目,因為見過的人都死了。 賀蘭山土著人常年生活在深山中,只有深入賀蘭山腹地的獵戶才有可能撞見他們。他們神出鬼沒,有許多神秘的巫術,尋常人見了從來沒有脫身的,獵人都叫他們山鬼。苗寨附近的一個莊子幾十年前有個老獵人躲在樹縫里瞅過他們幾眼,那老獵人等他們離開大半天之后,才乘夜跑出賀蘭山?;氐郊彝染退嗔?,不到幾天就一命嗚呼了。老獵人是他爺爺的好友,小時候一起放牛打架長大的,當年老獵人重病,謝望安他爺爺還帶小謝望安去看過,老獵人當時對土鬼的描述令謝望安記憶深刻。 他們看望老獵人當晚,老獵人就去世了。據說死的時候極慘,身上化膿,下葬沒過幾天,有鄰村人半夜路過墳地,老獵人詐了尸,過路人被活活勒死在鬼梧桐上,第二天人們發現他尸體的時候,他身上一股腐臭味,跟老獵人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那件事情流傳很廣,豐登一帶人見人說,一到晚上大家都閉門不出,也不開燈,大半年都沒人敢上山打獵。 后來據說老獵人的兒子媳婦都死了,死的原因有很多種說法,當時人們都傳言一定是老獵人被土鬼下了咒。咒他不得好死,死后全家不得安寧。 謝望安背后生冷風,土鬼一伙也不做聲,冷冷地盯著他,三把長矛,冰冷地架在謝望安脖子上,謝望安顫抖著舉起雙手。 原來跟他搶青羊王的不是獵人,而是恐怖的土鬼,現在后悔也沒用了。上次老獵人只是瞧他們一眼,就死得這么慘。這次他謝望安肯定完蛋,幸好他家里沒有其他親人,避免了滅門的悲劇。 幾個土鬼跑過去看青羊王,青羊王腦袋被鉛彈轟裂,氣息全無。一個土鬼齜牙咧嘴地對為首土鬼說了幾句話,臉上滿是悲涼和憤怒,首領瞪著謝望安,眼中紅光閃爍,殺意頓現。 看青羊王的土鬼又嚷嚷了幾句,首領也跟了過去,抱著羊頭又是親吻又是撫摸,眼中沁滿淚水,就跟死了兒子老婆一個德行。首領放下羊頭,跪在地上,對著青羊王的尸體磕了幾個頭,其他土鬼也跟著首領磕起頭來。他們一個個神態虔誠,肅穆莊嚴。 謝望安的心一提,突然明白了過來,難道青羊王是土鬼部落的圣獸?賀蘭山周邊本來就民族眾多,也有一些民族還保持古老部落的文明習俗,經常有將某動物當做圣物供起來的習慣。但是他們一般都是將動物殺死了供奉,或者拿動物的全尸去祭神,沒有聽過哪個部落會把活物當神來祭拜的。 土鬼首領磕頭完畢,有土鬼用老虎皮將青羊王包起來,其他土鬼抬著虎皮慢慢地朝前走去,為首的一個土鬼黑臉白牙,在前面引路,一邊走一邊做出種種姿勢,唱著凄厲詭異的歌謠。 一眾土鬼抬著青羊王朝山谷中走去,他們的影子漸漸縮小,直到消失不見,剩下挾持謝望安的土鬼才醒過神來。 土鬼首領齜牙咧嘴,面目猙獰,他滿臉悲憤,掏出一把白森森的骨匕,抵在謝望安的胸口上。謝望安手足發麻,知道自己這一輩子走到頭了,逃生無望,內心卻越加恐懼。 土鬼首領盯著謝望安痛苦而扭曲的臉哼哼冷笑,一邊笑一邊唱著黑面土鬼唱過的遠古歌謠,聲音蒼勁、悲涼、凄厲,讓人聽了腦子里一陣發懵。 骨匕“撲哧”插進謝望安的心室,鮮血染紅了獸皮大襖,謝望安全身都被三名土鬼鉗制住,而且土鬼力大無比,謝望安掙扎不得,胸口疼得險些要昏死過去。 這時一名土鬼突然緊張地在首領耳邊耳語幾句,那首領重重地哼了一聲,刷地拔出骨匕,謝望安胸口疼得要裂開了一般,立刻昏死過去。 就像置身黑夜,伸手不見五指,細小的光線越來越亮,黑夜被切割成兩半,掙扎了一下,沉重的意識漸漸被分開。 謝望安睜開眼睛,全身都像有火在燒,火焰呈線條狀從皮膚上灼燒而過,一條一條,疼得謝望安差點再次昏死過去。 這是一間不大的牢房,前面是一道白樺木做的柵欄門,柵欄門再前面是一道黃色的墻壁,火把的光明明暗暗地照在墻上。墻壁右側角落是一個寬約一米高約兩米的門洞,門洞上拴著一扇柵欄門。 謝望安左右看看,牢房內再無別人,自己被綁在粗壯的木柵欄上,腳下懸空半米。身前是兩個大鐵盆,鐵盆里木炭和枯木正在熊熊燃燒,再前面的柵欄門上也綁著兩個火把。地上放著幾條鞭子,上面依稀看到鮮紅的血跡,鞭子旁是青色的鐵器。 謝望安口干舌燥,渾身疼痛難耐,張口想叫,可是怎么叫也叫不出來。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謝望安被綁得全身顫抖,手腳供血不足,全身都喪失了知覺,就連意識也漸漸模糊起來。 這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謝望安緩緩抬頭,來人身材婀娜,她輕輕關上了門,然后徑直朝綁謝望安的木柵欄走來,在一米開外打量著被綁的人。 謝望安撐起精神,他看清了來人。那個女人看起來只有二十歲,臉蛋美麗,嬌小的獸皮斜套在胸部以上,下面穿著短的獸皮裙子,纖瘦的腰部和大腿裸露在外面,在火光的映襯下,竟然那么的嬌艷動人。 “罪人,你從哪里來?”女人說話了,是漢語。 謝望安吃了一驚,麻木的意識也稍稍清醒了一點,這群詭異的土鬼,居然有這么漂亮的女人,而且他們竟然還會說漢語? 女人面無表情,她的臉色蒼白無血,她冷冷地重復了剛才說的話,“罪人,你從哪里來?” 謝望安深呼吸,這個地方實在太詭異了,這里出現的每個人發生的每件事,都讓他難以接受,“山下來——” 謝望安突然很激動,他急切地問道:“請你告訴我,這是哪里?我要知道我死在哪里?” 女子的表情依然古井無波,“這里是穆寨,你很清楚自己的處境,進入穆寨的外來人,從來沒有一個活著出去的,沒有!” “而且你的罪名是殺死了穆寨的神獸!”女子補充道。 “那我會怎么樣?我是說怎么個死法?”謝望安盯著女人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很美,可是卻似乎壓抑了太多東西,看起來很憂郁。 “先下萬蟲坑洗脫你犯下的罪孽,再剔骨與青羊王合葬,永世做青羊王的奴仆——”女子說得面不改色,可是謝望安打了個寒戰。明知是死,這樣的死法,死人恐怕也會被激活。 “怕了嗎?”女子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謝望安的身體,她看著他的心臟在用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跳動,臉上浮出冷笑。 “怕?哼,怕就可以不死嗎?” 謝望安垂下頭,不敢看女子的眼睛,不知為何,即使是快要死了,在她面前,他仍能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卑微感。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氣勢,讓他不敢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