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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古董局中局(出書版)在線閱讀 - 第26節

第26節

    “這玩意兒是當地玉廠琢出來的,也就能糊弄一下外行人?!蔽野焉眢w往后一靠,“真正的漢代琢玉,都是斜著下刀,所以刀口都是一面深一面淺。你看這個玉器上頭,刻痕與刻口平整,凹槽平整,一看就是機器琢出來的?!?/br>
    大腦袋一聽這話,可就坐不住了,下巴不住顫抖:“你這說法太武斷了吧?我還特意去找過專家鑒定的呢!”

    我微微嘆了口氣。這樣的人我見過太多了,自己受了騙,但卻不肯面對現實,抱定一個說法不放手,對任何指責都懷有疑心。

    “那專家是誰帶你去找的?”

    “她啊?!?/br>
    “那就對了,這就是托兒?!?/br>
    也不知道是大腦袋本身智商比較低,還是戀愛中的人容易變傻,這么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清楚。我解釋了半天,大腦袋這才接受了現實,整個人像xiele氣的皮球,頹喪地坐回到郵包之間,一會兒工夫后,居然哭了……

    他哭得特別傷心,聲音不大,但流淚不少,嗓子還發出凄涼的哀鳴。真看不出來,這么一個大漢,哭起來跟個小女孩似的。他邊哭邊含糊不清地講他跟那姑娘的一段段美好回憶,又用手絹抹眼角。兩個警察還以為我把他怎么了,過來查問。我也沒瞞著,都給說出來了,警察看他哭得涕淚交加,想樂又不好樂,又坐了回去。

    他在那哭哭啼啼了半天,眼淚一抹:“多謝你,兄弟。要不是你多看一眼,我的感情就被她欺騙了。說吧,有啥我能幫上你的。我在牢里也有幾個熟人,可以照顧照顧你?!?/br>
    我說:“其實也沒那么麻煩。我只要你給一個人捎句話就行?!比缓髮λZ幾句,大腦袋聽完以后一愣:“這人到底是你什么人?”

    “整個北京城里我唯一能信任的人?!蔽议L長吐出一口氣。

    大腦袋很快離開,繼續去緬懷他被欺騙的愛情。我則繼續閉目養神,腦子里不住地轉動著。

    從滿是情欲味道的賓館轉換到這冰冷的機艙里,我終于可以靜下來心,慢慢消化木戶筆記帶給我的沖擊了。

    從整篇文章來看,玉佛的傳承,似乎到了明末就斷掉了。一直到了許一城這一代,才搜集資料,將其補完。該文是在1930年寫成的,說不定木戶有三就是看到這篇考據,才動了來中國的心思。

    但是,這篇考證文章還存在著一個大矛盾。根據許衡的《自敘》所言,玉佛在唐代一分為二,河內得佛頭帶回日本,許衡得佛身,藏在岐山。既然如此,佛頭應該是在日本才對,為什么木戶有三還要來中國尋找呢?

    這說明,在這兩件事之間,還缺失了重要的一環。那枚玉佛頭,在唐代到民國之間的時間里,很有可能曾經返回過中國,一直到抗戰前才再一次被運到日本。姬云浮說這篇文章當與《景德傳燈錄》參照閱讀,可《景德傳燈錄》是宋朝一本記錄歷代高僧事跡的書,不知和這個有什么聯系。我手頭沒這本書,只好先擱置一邊。

    我忽然想到,在前往海螺山的半路上,我們曾經看到過一個大墓。按照筆記的說法,那應該是明代許信的墳墓。方震從那墓里找出來過一枚花錢,正面是“汝南世德”,背面也是四個字,只看得清兩個字:人,心。

    我心里一哆嗦。那花錢是方孔的,方孔為回,“回”通悔。四面四字,兩個字是人、心,難道另外兩個字是事、過?難道它指的是悔人悔心悔事悔過?

    那是我祖父的遺言,也是父親的遺言,以及四悔齋店名的來歷。

    我一直認為,父親的遺言,代表了他對一些事情和人的悔意??墒乾F在發現,明朝我家先祖的墓里,就已經有了這四句話,如此說來,這句話應該是許家的祖訓,由此看來,父親的遺言,似乎又有了另外一層含義。

    我想著想著,整個人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從外頭打完籃球回來,發現家門口聚著好多人。那些鄰居看到我回來了,都紛紛讓開一條路,眼神里有同情,有傷心,甚至還有幾道幸災樂禍,但沒人開口說話。我不知道他們什么意思,撥開人群,掏出鑰匙進了家門。平時回家,mama總會遞來一搪瓷缸子的涼白開,然后把我的臟背心脫下來去洗;而父親永遠是在書房看書??蛇@次回來,家里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我在書房的桌子上,看到了父親寫的一張信紙,上面有八個字:悔人悔心悔事悔過,還有一串數字。我不明白什么意思,隨手折了起來。這時候傳來敲門聲,我打開門一看,是學校革委會的頭頭。他趾高氣揚地向我宣布,右派、反革命分子許和平和他的夫人,在革命小將的震懾之下惶惶不可終日,生怕被揭露其罪行,在太平湖投水自盡,結束了自己罪惡的一生。他奉命前來收繳反革命分子的遺留罪證。

    很奇怪的是,就像是有預感似的,我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悲傷,反而異常平靜。我撲向那個頭頭,跟他扭打起來。那頭頭是大學籃球隊的主力,身材壯得不得了,可那一天卻被我打斷了兩條肋骨。然后我被七八個人按在地上,拳打腳踢,動彈不得。我看到一群人沖進我的家里,肆無忌憚地毀滅我所熟悉的一切。父親和母親結婚的合影被踐踏在地上,mama的花盆被砸爛,墻上的獎狀和柜櫥上的玩具槍全都丟出窗外……

    接下來的三天,我都是在派出所的羈押室里度過的。等到我被放出來,他們告訴我,父母的尸體已經火化。我沒看到他們最后一面,拿到手里的只有一壇骨灰——他們甚至沒有分開存放,不過這樣也挺好的。自始至終,我沒有流一滴淚。

    我回到家里,發現家里亂了套,沒有一個地方沒被蹂躪過,沒有一件東西沒被翻動過。我懷抱著骨灰壇在廢墟里蜷縮著睡了一夜。第二天醒來時,我又掏出父親的遺言來看,猛然發現那一串數字,是大學圖書館的索引號。那時候學校都在鬧,沒人上課,圖書館更沒人去了。我就找機會溜進去,按圖索驥,找到一本筆記。這本筆記里,記錄的是《素鼎錄》,而它的密碼,正是“悔人悔心悔事悔過”這八個字——不過另外一本藏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說不定已經隨著老房子的拆遷,帶著秘密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這可真是奇妙,木戶有三帶走了兩本筆記,卻不知道密鑰;我父親許和平知道密鑰,卻沒有筆記。一直到木戶有三去世前夕,其中兩本才送回到我父親手里。早在那個時候,我父親就已經知道了真相,但他選擇了沉默,把一部分資料交給姬云浮之后,繼續隱姓埋名,直到大時代的洪流將我的家庭撞碎……

    我靠著艙壁,靜靜地回憶著這些事情,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這些事情,從千年之前明堂起火的一瞬間就已經注定?!鞍职?,mama,爺爺……”我望著機艙外看不到的夜空,喃喃自語。那一天未曾留出的淚水,在此時悄然滑落臉龐。

    不知過了多久,機艙里一震,總算是安全降落了。我從飛機里被帶出來,一輛警車已經在停機坪上等候著。此時已是深夜,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當時去安陽的時候,我可沒想過會這么回到北京。

    既然是軍航,那么降落地點應該是北京南邊的南苑機場。下飛機的時候,大腦袋沖我比了個手勢,表示他沒忘記我的囑托,然后拎起包離開了。兩個警察把我押上警車,警車里的窗簾拉得很嚴實,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會被拉去哪里。

    車子開了大約二十幾分鐘,停在了一處不知所在的看守所。這看守所白墻灰屋,規模不是很大,此時只有崗哨和交接室還亮著燈。警察把我送到交接室就離開了,一句話都沒說??词厮墓芙檀蛄苛宋乙环?,也沒多說話,只是讓我換上囚犯的衣服,發了一套牙刷和漱口杯,個人物品封存簽字,態度還挺客氣。等手續都走完了,我被關到了一個單間號房里。

    這讓我頗有些受寵若驚。北京的看守所條件很差,經常都是十幾個人擠在一個號房里,吃喝拉撒都在里頭,像單間這種奢侈,很少有犯人能夠享受到。也不知道我何德何能,竟然趕上這種待遇。

    其實這個單間的條件也不怎么樣,床上一套看不出顏色的破褥子與被子,上頭結著一層屎黃色的油殼。墻上沾著幾縷可疑的污漬和亂七八糟的刻痕。在床頭方向的角落擱著一個夜壺,夜壺附近的墻角生著一圈慘綠色的尿苔,sao味仍能隱隱聞得到。

    如果換了黃煙煙、藥不然或者木戶加奈,他們絕對無法忍受,但這種環境對我來說,早已司空見慣。我沒脫衣服,直接躺在褥子上,安然睡去。

    我以前在街上當過一段時間小混混,對里面的規矩還算熟悉。對看守所來說,單間只是個臨時性的中轉站,能住在這里的犯人,要么是窮兇極惡的重刑犯,要么是有背景的人,這兩種人都不會待很久。所以我猜測,我既然被關進單間,應該最多也就待上一兩天,很快就會被再度轉移。

    可令我感到蹊蹺的是,接下來一連五天,除了每日三餐定時有人送來以外,一點動靜也沒有,沒人提審,沒人探視,也沒人來交保,甚至連一日兩次的放風,都沒我的份。我每天只能待在這間狹小的號房里,聽著附近牢房犯人的吵嚷和管教來回巡邏的腳步聲。這種平靜很是讓人不安,我似乎變成了《基督山伯爵》里的鄧迪斯,被關進了無人問津的古老監獄。外界忘了有我這么一個人的存在,直到終老病死。

    為了驅走這種恐懼,我每天在號房里飛快地來回走動,讓身體保持一定運動量,這在監獄里叫狗轉圈;我的腦子也不閑著,把目前搜集到的線索重新排列組合,看是否會有新的發現,想得腦瓜仁都疼了,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

    到了第六天,終于有管教打開號房,對我說:“許愿,有人要見你?!蔽易叱鎏柗?,先貪婪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后跟隨著他來到接待室。接待室被一扇厚玻璃隔成了兩邊,我一眼看到對面坐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雙手放在膝蓋上,閉目養神。

    紅字門的掌門,劉一鳴?

    居然會是他。

    我對這個老人印象不深,只記得在那天晚上的聚餐上,他一共沒說幾句話。最后我要走,其他四門都送了好東西,就他送了輕飄飄的兩句話。我倒真沒想到,第一個來探監的人,不是木戶加奈,不是劉局或方震,居然會是他。說實話,黃克武來,我都不會這么驚訝。

    我慢慢走過去,坐下。劉一鳴聽到聲音,緩緩睜開眼睛,先凝神看了半分鐘,才開口說道:“小許,你受委屈了?!边@臺詞很熟,電影里那些被自己同志誤會的地下黨,在真相大白之后,總會有一位領導代表組織這樣說。

    “嗯?您說的委屈是?”我沒客氣。

    “這事算是個誤會。所有人都以為你死在了安陽,結果有人在岐山發現龍紋爵,黃家還以為是被人盜去,這才報了案,想不到把你逮了個正著?!?/br>
    對于這個說法,我只是笑了笑,劉一鳴則略抬嘴角,兩個人心照不宣。他給了這么一個拙劣的解釋,是想隱諱地告訴我,這事是黃家自己搞出來的,不是五脈的官方決議。

    劉一鳴輕輕拍了拍椅背:“你不必有太多顧慮,黃家很快就會撤訴,警方那邊有方震在協調,這案子立不起來。不過程序上,還得委屈你在這里待幾天。我會讓看守所的人照顧你?!?/br>
    我面無表情地說:“我受委屈不要緊,耽誤了正事可就不好了?!?/br>
    劉一鳴聽出我的話外音,微微一笑:“你放心好了,無論是龍紋爵還是佛頭,五脈都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不讓你白白辛苦?!?/br>
    我聽出來了,他在旁敲側擊問我在岐山的發現。這說明,無論是方震還是木戶加奈,都沒有說出當時的事情。我覺得很奇怪,木戶加奈不說可以理解,方震是劉局的部下,居然都沒透露半點風聲,這可太奇怪了。難道劉一鳴和劉局不是一路人?

    劉一鳴是這一代五脈的掌門,可就我的感覺而言,這人好似閑云野鶴,從來不參與任何事務,連說話都是云山霧罩,虛的比實的多。上次五脈聚首那么大的事,他幾乎不置一詞,只在最后給我留下兩句不咸不淡的勸誡。這份有話從來不直說的風格,倒是跟劉局一脈相承。

    我暗自下定決心,除非他直接開口想問,不然我就裝傻到底。

    所以我安靜地與他對視,不肯吐露一字。劉一鳴也不急,手指慢慢敲著椅背,好似下圍棋的時候長考。旁邊的警衛看到我們兩個如老僧入定一般,都不講話,表情變得頗為怪異。這種奇特的對峙持續了三分多鐘,警衛不得不咳了一聲:“咳,我說,會面時間可就快過了?!?/br>
    這句話對劉一鳴起了一點作用,他終于打破沉默:“其實我今日到此,除了是想讓你寬心以外,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木戶加奈已經回國了?!?/br>
    我大吃一驚,再也無法裝作淡定,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她居然回日本了?

    劉一鳴看到我的失態,未動聲色,平靜地說道:“你出事以后,木戶加奈立刻返回了北京。她本來要見你,但還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只好先回國,拜托我轉告你一聲?!?/br>
    “什么事?”

    “她應該已經掌握一部分資料,說是回國跟東北亞研究會的人協調,說服他們將佛頭正式歸還我國??磥砟銈冊卺降墓ぷ?,卓有成效啊?!?/br>
    我猛然意識到,劉一鳴是故意的。木戶加奈的消息是我急于知道的,他卻一直到會面時間快結束時才透露出來,這樣一來,我就會陷入恐慌,沒法繼續保持淡定。我深吸一口氣,索性把話挑明,挑釁般地反問道:“您不想知道,我們在岐山發現了什么嗎?”

    出乎我意料的是,劉一鳴卻搖了搖頭,伸出一個指頭封在了嘴唇上,示意我噤聲,然后說:“你就先在這里安心待幾天吧,這里條件一般,不過總比外頭清凈?!比缓笏酒鹕?,踏著會客時間結束的鈴聲飄然離去。

    我徹底糊涂了,劉一鳴專程跑到這個看守所來,既不救我出去,也不追問我真相,難道真的只是通知我木戶加奈回國的事情?

    我回到號房以后,思緒萬千,這事情開始朝著奇妙的方向發展了。木戶加奈手里有木戶筆記的譯稿,看來她打算用這個去說服東北亞研究會。這個選擇是對的,如今幕后黑手不明,留在中國太危險,不如早早跳出去。只要東北亞研究會同意歸還佛頭,這一切都將成為公眾的焦點,對幕后黑手來說,下手就更有難度了。

    木戶加奈已經回日本了,方震知道一部分真相,但他從一開始就有意回避我們的談話,所知也非常有限。若有人現在想了解岐山的真實情形,唯一的選擇就是問我;而如果有人想隱瞞岐山的真實情形,唯一的目標,也是我……

    我突然從床上一轱轆爬起來,心驚不已。我現在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有人不希望我知道,有人希望從我這里知道。各方隱藏在水下的勢力,都冷冷地盯著我,打著自己的算盤。這么推演一下,我簡直就成了眾矢之的。我忽然明白,劉一鳴說我在牢里待著還算清凈,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時候,鐵門傳來敲擊聲,然后門上的小門打開,一盆熱氣騰騰的窩頭、咸菜和滿滿一碗芹菜rou丁遞了進來??磥韯⒁圾Q果然已經打過招呼,這飯菜可比前幾天的豐盛多了。有隔壁牢房聞到香味的犯人開始鼓噪,喊著也來一份,直到管教亮出棍子才閉上嘴。

    我已經素了好幾天了,肚子里缺油水,于是也不客氣,張開大嘴風卷殘云,一會兒工夫就吃了個飽,撐得倒在地上直喘氣。五分鐘以后,我忽然感覺不對勁了。肚子開始只是淺淺的一線疼痛,很快這疼痛感分出無數枝椏,擴展到整個胃部,把里面變成了火災現場,無處不是火燒火燎的。

    我捂著肚子躺倒在地,冷汗直冒,右手無力地伸向牢房鐵門,抓了幾抓,卻沒發出任何聲響。又一陣疼痛傳來,我忍不住大聲呻吟起來。隔壁犯人聽見了,開始還調侃說哥們兒吃太多了吧,后來聽我聲音確實不對,趕緊幫忙喊來了管教。

    鐵門咣當一聲被拉開,管教一看我蜷縮在地捂著肚子疼得臉色發青,立刻喊來醫生給我檢查。醫生匆忙跑過來簡單檢查了一下,擦了擦額頭的汗,說可能是食物中毒或者胃穿孔,趕緊送醫院去。于是三四名管教把我抬起來,七手八腳地送上看守所的一輛面包車,由一名司機和一名管教看著,往附近的醫院送。

    說來也怪,我的腹部劇疼,意識卻清醒得很。這食物肯定不對勁,可到底是誰要下毒害我?是幕后黑手,還是五脈中的什么人?為何他們在岐山不動手,卻要在北京滅口呢?劉一鳴跟這事,有沒有關系?

    疑慮襲擊我的精神,痛苦折磨我的rou體。我在這雙重的打擊不斷嘔吐,不斷顫抖,在面包車的座椅上蜷縮成一團。管教看我這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嘴里不住念叨著什么。

    這時候,面包車一個急剎車,突然停住了。我聽見管教大聲問司機怎么回事,司機說好像撞到什么人了。管教看了我一眼,拉開車門下去查探。沒過多久,外面傳來一聲悶悶的打擊聲,然后一個人沖進車里,一下打暈司機,然后湊到我面前。

    我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來的人是誰。他喊了一聲我的名字,往我嘴里塞了一粒什么東西。這東西有些發苦,一落進肚子,胃里頓時清涼一片,火勢減弱了不少。我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一張老人的臉,脖頸右側還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表情頗為兇悍。

    “付……付貴?”

    來的人,居然是當年的北平探長付貴。他把我攙扶起來,厲聲道:“別說那么多,咱們先走?!蔽夷X袋還有些暈,聽憑他把我胳膊搭在肩上,扶我下了車,鉆進旁邊一條小胡同??此膭幼鞲蓛衾?,全不像一個老年人。在胡同的另外一頭,一輛桑塔納早已停在那里。付貴把我塞進車里,自己也跳上去,喝令司機開車。桑塔納車頭一擺,朝著相反方向開去。我在車上晃晃悠悠,胃里還是疼得很。付貴又遞給我一粒藥丸,我張口吞下,腹里又稍微好受了一點。

    我本想問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實在沒什么力氣,任由車子往前開去,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等到我再醒來的時候,自己正躺在一張軟綿綿的席夢思床上,床頭柜上擱著一條粉紅色毛巾,還有一粒藥丸擱在一個塑料瓶蓋兒里。

    我環顧四周,發現這房間很有特點。家具與器物都是尋常所見,但擺放得頗為巧妙,不用任何字畫古物,卻自然流露出淡淡的古典韻味。唯一的例外,是床頭的一頭毛絨大熊玩具,就擱在我腦袋不遠處。

    門一開,我看到付貴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杯水。見我醒了,讓我把那藥就著水吞下。我喝完以后,虛弱地問他到底怎么回事。

    付貴嘿嘿一笑:“還不是為了把你弄出來。我買通了廚師,在你菜里下了特制的藥丸,吃了那東西,你會開始胃疼。那個看守所沒有好的醫生,一定會把你往醫院送,我們中途一截,就成了。小事一樁?!闭f完以后,他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舌頭,嘖嘖了兩聲:“這是民國截囚的老法子了,連藥丸的配方都沒變,想不到現在還能用上?!?/br>
    從他的表情,依稀可見當年叱咤四九城的大探長風范。我苦笑著拿起毛巾,擦了擦臉:“我不是問這個,而是問,您怎么會跑來趟這個渾水了?”

    “是她把我找來的?!备顿F回頭望去。我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握著杯子的手不由得一顫。

    來的人是黃煙煙。

    黃煙煙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神情和從前一樣冰冷,只是臉龐愈加瘦削,雙頰浮起兩團蒼白。她的眼神盯著我,卻沒有喜色或怒色。付貴站起身來,投來一個曖昧的眼光給我。黃煙煙走過來,我苦笑著剛要開口說話,她卻揚起手來,搧了我一巴掌。

    這巴掌打得好重,有如五條沾了水的牛皮鞭子狠狠抽過。我猝不及防,被打得差點跌下床去,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打完這巴掌,黃煙煙才開口道:“為什么是我?”

    “因為整個北京我只信得過你?!蔽椅嬷?,看著她的眼睛。

    大腦袋下飛機前,我曾拜托他給一個人傳句話。那個人就是黃煙煙。我知道自己即將身陷牢獄,但外面有件關鍵的事情,必須交托可以完全信賴的人。盡管那時候黃煙煙恨我入骨,但我仍相信她是最好的選擇——本來我還考慮過藥不然,但這個家伙有點太過跳脫,做事不能讓人完全放心。

    黃煙煙聞言,眼神閃動,手攥了又攥,這第二個巴掌,終究沒有落下來。我忽然想起什么,從兜里掏出她的那枚青銅環,交到她手里,輕聲說了一句謝謝。這是我掉進盜洞時她扔下來的,如今算是物歸原主。黃煙煙眉頭一蹙,把它接過去,“啪”地又重重地搧了一記耳光。

    這時候付貴在一旁提醒道:“喂,我從天津冒這么大風險來這,是為了給許一城許老哥洗刷冤屈的,不是看你們打情罵俏的。黃姑娘,你賬算清楚了沒?咱們好說正事了?!秉S煙煙冷冷瞥了我臉上的五道指?。骸八闱宄??!?/br>
    “都還清了就好。這世上兩本賬不能欠,一本風流賬,一本恩義賬,算錯了可會惹出大麻煩?!备顿F一臉揶揄。我撫摸著臉龐,尷尬地點著頭,巴不得趕緊換個話題:“你怎么會去找付老爺子?”

    黃煙煙道:“是你自己說的,要提防五脈里的人,我別無選擇?!备顿F補充道:“這丫頭找到我時,嚇了我一跳。丫頭說你小子有危險。老許的后人我不能見死不救,這把老骨頭只好冒險出來闖一闖?!?/br>
    “可你們怎么知道我有危險?”我問。

    付貴道:“黃丫頭說了,這次黃家報案的事,黃克武并不知情。也就是說,試圖借黃家整你的,另有其人。這個人所圖非小,視你為眼中釘。你留在看守所內,等于是任人宰割,絕不安全?!?/br>
    他的說法,跟劉一鳴截然相反,我不禁啞然。

    我把今天劉一鳴的事說給他聽。付貴笑道:“這并不算矛盾。劉一鳴的話,倒也沒錯,但他只算到你在獄中會平安無事,這是守勢;而我把你劫出來,則是個攻勢。兵法有云,做敵人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把你從牢里弄出來,等若為那幕后黑手平添一份變數,他只能進行補救,早晚會露出破綻,那就是咱們的機會!”

    說到這里他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把上面的像框震得差點倒地,眼神兇光畢露。付貴當年在北平地皮上,三教九流什么場面都見過,奇案怪案也破了不少,無論眼界還是見識都是一流。經他這么一分析,我才明白原來劫我出來還有這層深意。

    “辛苦老爺子了?!蔽艺嫘膶嵰獾叵蛩乐x。付貴至今在沈陽道還被懸賞,卻跑到北京來劫看守所的囚車,這份膽識、這份義氣都不得了。我心中感激,深覺我爺爺當年沒交錯這個朋友。

    “你別謝我?!备顿F擺了擺手,“我幫你,一是看許一城的面子;可更主要的是,我對當年他的作為也一直想不通。等這件事圓滿解決,你要完完整整說給我聽,讓我這老頭子閉著眼睛進棺材?!?/br>
    我舉起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三個指頭,這象征著天、地、人,也代表著君、親、師,是舊江湖發誓最鄭重的手勢。我當場鄭重起誓,等佛頭案真相大白,必將一切細節告之付貴,違者五雷轟頂。

    付貴滿意地點點頭。我問他下一步該怎么辦,他說你還記得讓黃煙煙去調查的事么?我說記得啊。

    我在去天津和去安陽之前,先后接到過兩封匿名信,上面都只有兩個字“有詐”。還暗示了一個地址。我最初對此并沒特別留意,但隨著真相不斷揭開,我越發感覺,這兩封匿名信對于謎團的破解至關重要。所以我讓大腦袋給黃煙煙傳話時,特意叮囑她針對這個地址調查一下。

    寫信之人熟知我的行程,必然與五脈有關聯。黃煙煙利用自己的優勢,把調查重點放在五脈成員與這個地址的重疊。結果發現,那個地址是一家高級品茗會所,會所的管理者姓沈,叫沈君,是青字門掌門沈云琛的遠方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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